杨时旸
这是一部典型的欧洲电影,它很难在工业化的美国电影界被原汁原味地生产,也不可想象会在直男癌兴盛的文化中出现。换句话说,这部《她》虽然被粗暴地归纳为惊悚片,但实际上是一部标准的有关追问女性身份的作品,在一桩粗蛮又荒诞的强奸案外壳下,到处闪耀着反讽和批判性的、幽默又思辨的火花。很多人听到《她》的剧情,就会自然联想到保罗·范霍文那部著名的《本能》,透过暴力与情色,探究人性与人心的灰霾。
《她》是从一幕强奸戏开场的,突如其来的扭打、撕扯之后,于佩尔那张表情古怪又意涵丰沛的脸出现在一片狼藉之中,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向人们展示了一种诡异的宁静,宛若一切都未曾发生。于佩尔扮演的米歇尔是一名电子游戏公司的老板,她照常上班,讨论那些琐屑的事务,周旋于幼稚的儿子,无聊的前夫、虚伪的情人和闺蜜之间,对英俊的邻居保持幻想,对强奸的事假装遗忘,但事情却开始走向了古怪的方向。
在很多人的期盼里,这应该是一个有关复仇的故事,但保罗·范霍文的趣味没有拐向俗常,这部改编自法国小说的作品只不过把暴力与性当做了引信,点燃的是人们心中潮湿的欲望,引爆了生活本身这颗威力无比的炸弹。《她》能提名金棕榈,显然不是因为一桩悬案,而是因为其中渗透出的对身份认同、女性角色和女性意识的追寻。它遍布反讽的对白,在饭桌上人们互相呛着对方说话,抖落出一地荒诞的碎屑,人们的心思和欲望明明灭灭,欲盖弥彰;除此之外还有那桩电子游戏对真实生活明目张胆的象征,运用得精准又嚣张。
《她》其实隐藏着几层非常有趣的内容。作为女儿,米歇尔一直奋力规避父亲给自己留下的烙印。她父亲是个曾经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这个身份施害于她,却也给她某种古怪的力量,孩童时期的慌乱与惶恐造就了她日后的人格,如今,她一次次自虐式地回看新闻中自己的影像,这是一种对于自身原初身份的微妙审视与反思。
如果说第一层身份是追索式的,那么第二层,她在成人世界中的身份寻找,就是以“性”作为中介与象征的,与前夫的分离,与情人的纠缠,对邻居的渴求,甚至与闺蜜间某些同性的欲望,都成为了她进行自我探寻的途径。从世俗意义上看,这无非就是狗血的私生活,但实际上,这都是一场场有关身份认知的自我拉锯,对自己各种角色身份,时而印证时而推翻时而拒斥。
第三层,对自身欲望的探索,那场强奸,成为了催化剂,最巧妙的是,她幻想的英俊邻居竟然是那个一身黑衣的强奸犯,她的渴望和她的厌恶在真相被揭露的瞬间扭曲而怪异地合二为一,而在那之后,一切演变成了一种二人彼此心照不宣的怪异游戏。强奸,这种对女性的伤害与控制,被突然扭转和稀释。电影把女主角的职业设定为电子游戏公司的老板,那些充斥着性和暴力的游戏画面,形成了对她真实经历的关照,而这游戏又都是她亲手监督制造出的幻象。这成就了这部电影中邪魅、反讽又悲情的诗意。
《她》中的一切故事其实都是围绕米歇尔的女性身份生发出的。作为母亲,她的儿子懦弱而无能,娶了一个暴躁的妻子,不敢承认她诞下的孩子不是自己的骨肉;作为女儿,她的母亲要和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结婚;作为妻子,丈夫早已离开……这一切如果放置在男权视角下,米歇尔注定是悲戚的角色,但《她》的故事中,一切正好相反,每一个男性角色都显得猥琐不堪,各自承受着被弃之如敝屣的结局,而最后一幕,米歇尔和闺蜜挽手走向远方,这是个标准的女权寻向的团圆结局,向男权投下近乎恶趣味的骄傲一瞥。
最初,据说很多女星都拒绝了保罗·范霍文的选角,只有于佩尔答应了导演,但不得不说,她绝对配得上导演近乎歌颂式的褒奖,她的神情里有一种对生活淡漠又尖锐并存的气质,神经质却也清醒,笃定也迷惑,那表情就是当代人普遍内心纹路的一次外显。《她》所谓的惊艳不只是对于故事剧情的把握,而是对于当代人内心欲望以及不可描摹的灰色地带的一次颇具野心的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