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促进流动儿童的全面发展,首先要促进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与人格健全。但同时,更应该以“儿童发展”为目标,从整体性视角出发,系统梳理,多层次协作,共同促进流动儿童的发展。
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如同他们的学业成就与身体健康一样,是流动儿童发展的重要维度,也是流动儿童未来自身发展的重要基础,更是未来社会稳定和谐发展的重要基础。因此,当前已有众多学科(包括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甚至经济学等)关注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亦已取得丰富成果。但是当前的研究中仍然存在部分误区,需要研究者清醒地认识。本文将讨论以下三个问题:流动儿童内部的异质性问题、心理健康的研究方向与相应的改进措施。
流动儿童,顾名思义,即为“流动”的儿童。按照我国第五次和第六次人口普查的定义,流动人口(儿童)意指跨越乡镇街道,在本地居住半年以上(或者是在本地居住不满半年、但离开户籍登记地半年以上),且户籍登记地不在本地的人口(或儿童)。这一定义包含了三个因素:行政区划、居住时间以及户籍登记地与居住的一致性。但无疑,最后一个因素是最为重要的社会现实基础,即流动儿童没有流入地的正式户口。这也是所有的流动儿童都共同面临的社会政策环境。
一、流动儿童的内部异质性问题
暂且忽略流动儿童所面临的在流入地没有户口这一社会事实与共同的社会政策环境,也暂时不讨论这种社会政策环境是否是形成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之一,仅从流动儿童内部来看,差异性或异质性总是普遍存在的。
首先,每个流动儿童都是不一样的,即每个儿童个体之间都存在着一定差异。其次,即便不考虑个体的差异,从儿童及其家庭的各种社会属性来看,各类儿童之间也是存在差异的。如从目前对流动儿童的称谓看,除流动儿童以外,还有打工子弟、农民工子弟等等的各种称谓,而其背后则体现着流动儿童的父母亲或所属家庭的社会背景的差异,这只是社会分组的一种标准。换个角度,如果按照流出地的城乡属性,既有来自于农村的,也有来自于其他城市或城镇的流动儿童,这种流出地的不同不仅隐含着其家庭背景的特征(相对而言,来自于其他城市或城镇的流动人口在教育、职业及其他社会经济地位等方面,可能完全不同于来自于农村的流动人口),而且也隐含着流出地的各种属性(如城镇的各种生活方式与生活习惯、儿童的生活视野与见识、甚至于地域文化等)。同样的,其他各种社会分组的标准(如父母的受教育水平、职业、流动经历、地域以及社会文化背景等)无不体现着流动儿童内部的差异。更何况,由于各家庭之间存在差异,导致家庭的教育方式、亲子交流情况等都会存在显著的差异,进而影响到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因此,要想更深入地了解流动儿童群体,就必须首先承认这种差异性或异质性。这也正是社会科学研究的三个原则中的“差异性”原则。
如果将上述的差异性理解为实验前的异质性(即儿童在流动之前的差异性),那么,差异性的另一种体现则是“实验效应的异质性”,即每个人面对同样的实验刺激(Treatment)时,其对实验刺激的反应各不相同。这种实验既可以是心理学的实验(如影片或一段语音评论),也可以是社会学研究中的人口流动或者是某项政策(如高考制度的改革或营养午餐政策)。从流动儿童的角度来看,人口流动可以被看成是对儿童的一项实验刺激。因此,正是基于这种实验效应的异质性,尽管每个流动儿童都身处相同的社会制度环境,都共同经历着人口流动的过程及其所带来的生活与学习环境的变化,但每个儿童在面对流动时所产生的反应可能是各不相同的。有些流动儿童可能具有更强的适应能力与调适能力,心理可能更为健康,至少不会变差;但有些流动儿童则可能正是相反,心理健康状况由于流动而变得更差,而这种效应又可能与其个人及家庭特征存在明显的关系。这就是所谓的实验效应的异质性。
这两种异质性在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研究过程中处于不同的位置。当只考察在某个时点上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状况时,第一种异质性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但如果想要讨论人口流动对儿童心理健康的影响时,则需要共同结合两种异质性来讨论。事实上,在利用时点的调查数据讨论流动儿童心理健康问题时,更应该注意到调查时点的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状况是:流动前的心理状况(基础水平)与流动对儿童心理健康的影响效应(流动效应)这两个方面的叠加,即为两种异质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因此,在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研究过程中并不能孤立地区别对待这两种异质性。
面对两种异质性,只有通过各种社会分组的方式,暂时忽略分组内部的异质性,而关注组与组之间的异质性,才有可能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各类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状况,进而描述与推测影响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可能影响因素及内在的因果关系。分组的原则既可以是性别、年龄等人口学特征,也可以是父母亲的受教育水平、职业及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高低等的社会经济特征,也可以是诸如城乡或东中西地带的地域特征,或者是利用跨越的行政界限划分的省内、省际的距离特征等,更可以是时间维度的,如历年的多轮调查,甚至跟踪调查。
当前对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研究更多的是,从流动儿童整体性的角度来看,集中关注流动儿童群体的心理健康的平均水平,并以此与其他类别的儿童(如流入地的本地儿童、流出地的留守儿童等)的比较,忽略了流动儿童内部各种分组(或类别)间的差异性。更多的研究关注于各种人口学特征与家庭背景特征等因素对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影响作用,而忽略了社会情境特征(包括地域以及时间维度所反映的社会变迁)对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影响。在当前剧烈的社会转型时期,这两个方面的忽略显然不能完整地描述与揭示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只有选择有意义的各种社会分组,才能揭示这种差异性,才有可能更进一步深化对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了解与解释。
二、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研究的方向
目前已有的关于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研究结论存在一些悖论。有些研究表明,流动儿童心理存在许多负面、消极的评价,整体心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心理压力过大;在社交焦虑、孤独、自卑、幸福与满足感等方面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问题行为突出,自我评价、自我发展和自尊水平都偏低,人格健康水平也偏低;流动儿童心理健康存在的各种消极评价随着时间的推移仍然得以延续。但除上述负面评价外,也有研究认为,流动儿童在学习和生活中并未出现不良适应[1],他们的心理健康状况良好[2],大多数儿童的自我认识比较积极[3],自豪感高于自卑感[4],多数儿童认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5],其积极心理品质处于理论的中等及以上水平,流动儿童与城市儿童在人格的有恒性、自律性方面并没有显著差异[6]。而且,由于流动带来了教育环境、家庭环境和个体智力方面的变化,从而促进了流动儿童在创造性思维尤其是在思维独特性上的发展,甚至比本地同龄人更具明显的独立、灵活、创新、合作的人格特征。
这些相悖的研究结果到底哪种是真实、正确的呢?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结论。但其中最根本的问题是:对流动儿童而言,上述负向评价的结论到底是个别特例还是普遍现象?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关键是答案之后的一系列社会政策与干预政策的问题。如果负向评价是个别现象而非普遍现象,那么由于受众面狭小和受益对象的特殊性,可以通过某些快捷简便的政策性手段及社会工作帮扶等实际工作来予以解决。但如果是普遍现象,则需要更强力地调整已有政策、研究和制定新的社会政策,从更高层次来看待与解决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负向效应问题。因此,对上述问题的回答乃是基础,寻求答案的过程首先需要解决以下三个基本问题:
其一,心理健康本身就是多维度的,不可能利用单一的维度或指标就可以予以测量。简单的划分,可以将心理健康划分为积极与消极两个方面;同样也可以按照知情意行,或者更为具体的抑郁、自尊、攻击性等来进行划分。正如上述差异性所述,即使是同一个体(流动儿童)在不同维度上同样可能存在着不同的测量结果。而且亦有学者指出,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并不是在负面的消极指标(如孤独感、抑郁感等)上存在问题,更有可能是在正面的积极方面(如创造性、积极心态等)的欠缺。因此,不同维度的测量结果可能导致笼统意义上的研究悖论。
其二,尽管因果推论是整个社会科学研究的终极目标,但是测量(measurement)却是研究的两个基本维度之一。测量的信度与效应是调查数据质量评价的基础指标,更是整个研究的基础。但事实上任何一个社会测量都不可避免地存在测量误差问题(包括效度、测量误差以及过程误差等),即便是严格利用量表以及规范测量过程。更何况这种心理测量所针对的是儿童,而且还是流动儿童。尽管目前已经利用各种技术手段(包括对调查过程的控制及各种统计方法的运用等)来测量,但本质上来看,正如邓肯所述:“借用其他学科的各种理论、方法与模型是社会科学测量中的重要特征;而基于总体性思维,借助于统计模型来区分真正的变异、测量误差和随机误差则成为测量的必要基础,显然这与利用统计方法的过程是相矛盾的。只有更好地理解数字背后的文化涵义以及它所继承的社会,才能真正理解、改进及合理使用测量。”测量结果在实际研究中则主要体现在问卷设计(概念的操作化定义过程)与访问过程,但在实际分析过程中,研究人员通常会忽略后一种测量误差。
其三,作为社会科学研究的另一个重要维度,数据代表性是无法避免的问题。尽管到目前为止,有关流动儿童的调查已经极多,调查数据也极为丰富,但很遗憾的是仍然尚未有全国代表性的抽样调查数据,来反映全国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状况。一旦数据的代表性有问题,则必然影响到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平均水平及其分布模式,并与一般的常模产生差异,进而导致最终结论的偏颇。因此,区域性、小规模、非随机的调查数据完全可能带来相悖的研究结果。
只有真正解决上述三个方面的问题,才有可能回答上述负面评价的结论到底是个别特例还是普遍现象的问题,才能为今后如何改善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社会政策提供基础。
三、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研究的改进
心理健康,是流动儿童发展的重要维度之一,同时也是流动儿童发展的其他维度(如学业或社会适应与整合等)的重要基础。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状况出现问题,势必影响到其他方面的发展。因此,要促进流动儿童的全面发展,首先要促进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与人格健全。但同时,流动儿童的发展是一个全面系统的问题,更应该以“儿童发展”为目标,从整体性视角出发,系统梳理,多层次协作,共同促进流动儿童的发展。这意味着两点:一方面,在针对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开展各项工作及制定社会政策时,应该将这些工作与儿童发展的其他维度的相应工作或政策联系,以共同实施;另一方面,在进行除心理健康以外的其他维度的各项政策或社工服务过程中,应该体现对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保护,甚至改进与促进,更应该避免为提高其他方面的能力而损害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即要系统地看待流动儿童的发展。
尽管影响流动儿童心理健康各维度的因素可能不同,但是,家庭是儿童发展的关键环境,不论心理健康的哪个维度都会受到家庭的影响,尽管家庭的不同方面可能会影响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不同方面,如社会支持或亲子交流。同时,从生命历程的角度来看,家庭对儿童发展的进程具有持续的影响:一方面,家庭一直伴随着流动儿童的成长;另一方面,流动儿童早期的生活或心理状况同样会影响到其未来的发展,甚至于包括其未来的家庭。因此,如何重塑家庭责任,特别是父母亲在子女教育中的责任,是所有流动儿童的家长,也是所有儿童的家长所需要考虑的问题。
当然,除家庭以外的其他方面,如学校环境、社区环境以及同伴交往,甚至于整个社会的社会公平与政策的改良等都会影响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但笔者更想针对当前流动儿童的研究,提出以下几点想法以供参与讨论,以促进相关研究的进一步发展。
其一,近十几年来,全国各地已开展了众多的区域性调查,调查数据日益丰富。但是受限于调查目的与经费,调查数据的代表性一直是个重要的无法解决的问题。希望以后的研究能够公开并共享各个区域性的调查数据,并进而形成公开共享的数据集或数据库。这种数据库的建立,可以公开分享数据,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多个地区的非随机抽样样本的结合,不仅可以增大样本规模,而且整合以后的数据在对全国或某些局部地区(如北上广地区已有大量的调查存在)更具有代表性,同时也便于进行区域间或时期间的比较研究。这种数据公开共享必然促进流动儿童研究的发展,有助于了解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发展历程,亦能够为改善流动儿童的心理健康及其发展轨迹和促进儿童发展为目标的政策制定,提供扎实的依据。
其二,除了数据代表性以外,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是测量问题。对于未来将要进行的各类区域性的有关流动儿童的调查研究,尽管每个调查可能都会有各自的研究目的与研究主题,但是,是否可能存在一种可能性,即将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不同维度的测量予以标准化处理,并形成一个关于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研究的标准化问卷,即为核心问卷。然后每个研究都在此核心问卷的基础上,根据各自的研究目的,适当增加与研究目的相关联的主题问卷。这种设计的好处在于,既可以考虑到各研究自身的特点与目标,也有助于今后各研究之间的比较分析。
其三,结合社会情境原则,以往的许多调查研究都是时点的截面数据,更关注于时点上的状况。如果能够加强以时空为视角,从时间与空间(区域)两个方面探讨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甚至是流动儿童发展的状况与变化历程,以期更好地揭示社会变迁与流动儿童心理健康变化历程的关系。如此,则必将提升未来有关流动儿童的研究水平与深度。
当然,笔者不仅希望有关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研究更加深入,因果关系推论更加正确,而且更希望我国流动儿童的心理更加健康,流动儿童的发展更加美好!
参考文献:
[1]何资桥,黄宁,曹中平.进城农民子女与城市居民子女学习适应性的比较[J].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2007(5):519-521.
[2]徐晓,张仲明,周雨捷.民工子女和城市儿童心理状况比较研究[J].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2008(5):12-14.
[3]申继亮,王兴华.流动对儿童意味着什么——对一项心理学研究的再思考[J].教育探究,2006(2):27-29.
[4]李玉英.试谈对城市流动人口子女认识上的误区[J].陕西教育学院学报,2005(1):4-7.
[5]曾守锤.流动儿童的幸福感研究[J].中国青年研究,2008(9):37-41.
[6]余益兵,邹泓.流动儿童积极心理品质的发展特点研究[J].中国特殊教育,2008(4):78-83.
【周皓,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