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 命(上)

2016-10-29 07:07王剑宁
东方剑 2016年8期
关键词:老白干飞毛腿刀疤

◆ 王剑宁

使 命(上)

◆ 王剑宁

远处,亮起点点灯光,你的背影,在灯光的最深处,燃起一朵耀眼的火花,刺痛着人们的眼睛!

1

某市公安局便衣大队有个民警叫郝文,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父母都是做学问的,双双在大学当教授,两口子夫唱妇随,痴心于汉语言文学研究,时常沉醉于诗歌辞赋之中,造诣颇深,在当地小有名气。儿子出生后,两口子给他起名郝文,原本是想让儿子能子承父业,将来在文学领域有所作为。然而,事与愿违,郝文在报考大学时,宁死不愿从命,硬是抛开父母指定的几个文学专业,偏偏报了个警官大学。父亲气得大病一场,说,如果儿子弃文从武,毁了郝家世代相传的文气,就从此断了父子关系。母亲也流着眼泪问郝文,儿子啊!咱们家几代人都是做学问的,有什么不好?你为啥非要当个警察啊?郝文说,老妈呀,你看看,在咱们这个家里,到处都是之乎者也,哪有点阳刚气啊?做学问不是我的性格,我就是想穿穿警服,弄弄枪,沾点阳刚之气啊!最后,经过几轮较量,父母终是没能拧过儿子,郝文就如愿以偿地进了警校。

要说这郝文,天生就是一块当警察的料。郝文的父亲,身材瘦弱,眉清目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走路都怕踩了蚂蚁,一看就是个文人。郝文却不像他父亲,长得高大魁梧,浓眉豹眼,行走如风。特别是那两条腿,颀长,匀称,小腿腕子浑圆,腿肚的肌肉暴起,异常瓷实,爆发力极强。郝文入警校不久,那两条出类拔萃的长腿就开始大显神威。要说,那么大个警校,数千人,不乏身体强健、奔跑如飞的人,但就是没有一个能跑得过郝文的。郝文只要一起跑,就如同一股风,轻松自如,来去无踪,没有丁点声响,几个起落,转眼就没了身影。警校里有个学员叫金健,身高一米九,过去在学校里是运动健将,多次在省里的百米跑中摘得桂冠,很是了得。那时,金建正在和校花谈恋爱。校花名叫何慧,身材高挑,眉目清秀,是警校里的一枝花。能和校花谈恋爱,金健春风得意,自视甚高。听说郝文后,不服,就把郝文约出来,说,如果今天你能跑得赢,校花就是你的。郝文笑了,说,校花咱不要,咱这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拈花惹草,到时你给磕个响头就行了。金健听了,乜斜着眼,说,谁不磕谁就是孙子。比赛开始,哨声一响,就见郝文如同一道闪电,眨眼只留下背影,还没反应过来,金健就败下阵来,当时就懵在了那里,如同遇见了鬼。在众人的起哄声中,金健乖乖给郝文作了个揖。那天,校花听说此事后,小脸一沉,不知怎么的,就对金健失去了兴趣。金健找到校花,问,为什么这么绝情?校花黑着脸说,一个拿女人做交易的男人,不值得留恋。后来,任凭金健泪流满面,从此断了来往。那次比赛后,大家都说,这郝文就是传说中的神行太保现身,不能不服。但金健却私下里说,郝文不是人,分明就是个鬼魂,人跑得再快,又怎能跑得过鬼?郝文听说后,只是淡然一笑。后来,据说郝文曾收到过两封信,像是情书,具体是谁写的,郝文没说,大家也就没问,此事就这样被大家渐渐淡忘了。

然而,那次比赛后,金健却从此忌恨在心,以至于后来一旦有了机会,就出手报复,使郝文吃了不少苦头。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郝文到了警校,不假思索,就选了刑侦专业。郝文老早就听说,在警界,刑侦是老大。警界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吗,干警察,不干刑侦就等于没干。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要干就干刑侦,要当就当老大,郝文决心当个神探。在一次专业课后,郝文问老师,您说说,咋样才能成为像狄仁杰那样的神探?老师看着他的傻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告诉你吧,一个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就是多做做脑筋急转弯。老师原本是逗他玩的,不想郝文却当了真,抽空买了一大箱脑筋急转弯的书,从此就迷了进去,就是上厕所,脑子都在转着弯。再后来,郝文又迷上了围棋,经常拿着棋谱,沉溺在黑与白的世界中。郝文觉得,围棋的黑白博弈,其精髓都在一个“围”字上。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猎手,必须学会围追堵截,绝地而后生。有一次半夜,金健起来和新交的女朋友约会,发现郝文坐在操场边,靠在一棵歪脖树上,抬着头,呆呆地看着天空,不知在干什么。金健好奇,就走过去问,深更半夜的,你小子这又是在弄啥鬼呢?郝文没看他,目光幽幽,眉头紧皱地反问,你说,这天上到底有多少颗星星啊?如果夜空就是一盘围棋,怎样才能走出精妙绝伦的招法呢?声音飘渺,如同梦中。金健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郝文,突然感到害怕,拧拧胳膊,像是真的碰到了鬼,咧着嘴,转身就跑回了宿舍,大声喊道,郝文疯了!那之后,郝文就得了个外号,郝疯子。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郝文不但没疯,还就真的弄出了点名堂。

看的“急转弯”多了,郝文的脑子反应极快,跟刮风似的,特别是在专业课上,往往是老师刚布置了命题,郝文就给出了答案,快得就像和金健在赛跑。而且给出的答案往往超凡脱俗,无比精妙,令人无法想象。有次,老师出了一道题:冬季的一天,下着大雪,天气很冷,某咖啡店发生了枪案。探长马克赶到后,发现温暖的咖啡店内,一名男子被枪击身亡。老板说,死者是这里的常客,当时店内就他一个人在喝咖啡。这时,一个戴着墨镜的人突然闯进咖啡厅,掏出手枪,没怎么瞄准,就一枪打中了男子的太阳穴,没等我反应过来,凶手就没了踪影。马克听了后,笑着对老板说,不要编了,你不就是那个杀人凶手吗?老师讲完后,问,大家想想,马克是怎么认定老板就是杀人凶手的?老师讲完,大家低着头死想,很久,就是没有人想出个所以然。这时,郝文站起来,笑着说,这么小儿科的命题,老师,你也太不把咱们当回事了。接着,郝文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两手交叉,放在后脑上,打了个哈欠,这才说道,杀手戴着墨镜,从寒冷的外面进入温暖的咖啡店,墨镜的镜片肯定会蒙上一层水雾,怎么可能不瞄准就一枪命中死者的太阳穴呢?老板一定是在说谎。老师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所有的人又一次被弄懵了,这个郝文难道真是有鬼神附体?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鬼使神差的脑袋?他们当然不知道,老师在让郝文多看脑筋急转弯时,原本是个玩笑,不想也是歪打正着,让郝文得到了很多修炼。干过刑侦的都知道,破案是需要逻辑思维的,最怕的就是脑子转不过弯。脑筋要想转弯,就需要极强的思辨能力,咱们的郝文,恰恰就具有这样一个超强的能力。当然,郝文具有这个能力,也不完全是看了几本“脑筋急转弯”的原因,应该说,他是有这方面的天赋的。或者说,就是这方面的天才。总之,在警校的几年里,郝文是他们那届最出色的一个。就连当时专业水平最高的老教授都佩服地说,这个郝文,是个鬼才,将来一定能成为刑侦专家,不可小觑,前途无量啊!

然而,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么难以预料,越是被人看好的事,往往越是不能实现,咱们的郝文,最终却未能如愿当刑侦!

警校毕业,郝文被分配到了市公安局。报到的头一天,局里通知,说是要对新入警人员进行一次体能测试。来到操场上,第一项就是四百米跑,二十多个新警跃跃欲试,一声哨响,都如同豹子般蹿了出去。这时,郝文却仍然站在原地,神态安详地喝着矿泉水。教官看着郝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大声喊道,哎!那个新警蛋子,你怎么不跑?郝文笑了笑,这才扔掉矿泉水,弯腰,仰头,摆了个泡斯,这才起跑,如同一支箭转眼就追上了已经跑出百米外的人群。再一加速,就超了过去。直到终点,没有一个人能追上郝文。当时,郝文原本是想显摆一下的,不承想,却摆出了岔子。说来也巧,那天,局长恰巧前来观看,被郝文的速度惊得张大了嘴巴,许久都没能合上,问,这家伙叫啥名字?旁边有人说,这家伙叫郝文,绰号郝疯子,据说在警校里是高才生,有两把刷子。好好好!疯子,真是个疯子!局长听了,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后,就对身旁的政工科领导说,这小子是块好料,我看,就去便衣大队吧!不去便衣大队,他那两条长腿,真他妈白长了!

就是局长的这一句话,郝文从此与刑侦失之交臂!

2

入秋,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全都黄了,到处是金灿灿的一片。

市局便衣大队就在刑侦大队的旁边,两间平房,显得挺破旧,与刑侦大队的三层小楼一比,就像是富翁和乞丐,失色了不少。郝文去报到的那天早上,心情特别地好,特地让母亲把警服熨了一下,穿在身上,异常威风。进了市局大院,郝文一眼就看到了刑侦大队的三层楼房,找了一圈,这才看到旁边阴影里趴着的便衣大队,两间平房,和刑侦大队站在一起,像是要饭的。郝文的好心情一下就没了,心想,这便衣大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目光在刑侦大队醒目的牌子上停了许久,郝文这才叹了口气,走进了便衣大队的平房。

便衣大队大队长名叫胡大海,长着对眯缝眼,喜欢不动声色地看人。看到郝文进来,胡大海不说话,先用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郝文,好半天,这才开口说道,等会把警服先给我扒了。郝文低头看了看崭新的警服,不解地问,为啥?胡大海小眼睛一瞪,说,你说为啥?便衣大队,你他娘的见过有穿警服的便衣吗?郝文不服,问道,不穿警服,那还是警察吗?胡大海笑了,眼睛都笑没了,说,你脑子被水给灌了吗?穿上警服,那还能抓贼吗?郝文懵了,问道,你是说,便衣大队就是抓贼的?胡大海哈哈笑道,那你小子还想抓啥啊?要不你到月亮上去,抓个嫦娥给咱们看看!说完哈哈大笑。郝文没有笑,他这才明白过来,市局便衣大队就是与小偷打交道的。心下暗想,与偷儿打交道能有啥出息,看来,想成为一名神探,那是不可能了!那天早上,临出门时,胡大海不动声色地说道,听局长说,你小子跑得挺快,是块抓贼的好料,可在咱便衣大队,光有两条长腿可还远远不够呢!郝文就问,那还要啥?胡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最重要的,是要有脑子!郝文不屑地说道,抓个三只手,还用啥脑子?胡大收回笑容,目光深沉,说,下午到老张那去报到,行个拜师礼,和老张踩几个场子,你或者就明白了!记住,对老张,可要客气点儿!

中午,郝文一回到家里,就懊恼地把警服脱了下来,塞在了衣柜里。饭也没吃,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想着自己的刑侦梦,差点就流出了眼泪!

下午,郝文来到便衣大队办公室。办公室不大,由于被旁边的刑侦大楼挡着,很暗。几个穿着便衣的人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地忙碌着,办公室到处都是文件,角落里还堆放着几个麻袋,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很凌乱。郝文站在门口,心想,这哪是公安局啊?简直就是个杂货铺嘛!犹豫了会儿,郝文压低声音,问,谁是老张啊?没人回声,那几个人好像没有听见,仍然低头忙碌着。郝文心头有火,就放开声音,吼道,问你们呢,谁是老张?那几个人愣了一下,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郝文,就有一个打着花腔说道,我还以为是队长呢,年轻轻的,火气还娘的挺大,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大家哈哈一笑,不再理睬郝文,又低头忙碌着。郝文正要发火,这时,屋角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小伙子,我就是老张。郝文这才发现,屋里头还有一个人,只不过由于屋子昏暗,那人又十分瘦小,一时没有看到。郝文走了过去,定睛一看,那个叫老张的人竟然是个老头儿,个子不高,头发花白了,脸很黑,爬满皱纹,八字眉,小眼睛,鼻子却很大,五官极不协调。老张上身穿着件灰色西装,布料粗糙,一看就是地摊货,而且过于肥大,穿在瘦小的身上,整个人就好像装在了里面。更滑稽的是,这老张上身穿着西装,下面竟然套着条掉了颜色的军裤,脚上,又出乎意料地穿了双运动鞋,整个人不伦不类,说不出是个啥样。这难道就是大队长胡大海说的那个老张——我的师傅?郝文愣了片刻,不相信地问道,你就是老张?老张站起身来,咳嗽一声,吐出口痰,笑道,如假包换。这时,郝文突然发现,这个老张虽然笑得很难看,但目光却挺犀利,好像能把人给看个底朝天。稍后,老张高声说道,兄弟们都停一下吧,这是咱们便衣大队新来的民警,叫郝文,大家欢迎一下。先前还忙碌的那几个人这才站了起来,鼓着掌说道,你就是郝文?听说跑得挺快,以后便衣大队可就全靠你了。随后,又是一阵笑声。老张捋了捋花白的头发,正色道,都正经点,以后都是战友,客气些。几个人听老张这么一说,吐了吐舌头,不再作声。郝文发现,这老张虽然瘦弱,但言语之间,却挺有力道,味道十足。

晚上,郝文约老张喝酒。

到了夜市,郝文要了烧烤,又要了两瓶啤酒。老张说,这顿我请,算是给你接风。郝文说,那不行,我这是要拜师,哪能你请?郝文虽然这样说着,眼里却露出了不屑,他觉得像老张这样一个人,根本就不配当自己的师傅。自己好歹是警校里的高才生,难道还不如一个土得掉渣的糟老头?老张看出来了,却没理睬,又说,还是我请,要不,显得咱便衣大队太没有人情。郝文想了想,说,那好吧,下次我请,咱们换个好一点的地方,吃点好的。老张笑了笑,回头叫来服务员,说,拿两瓶老白干来。郝文愣了愣,看了一眼弱不禁风的老张,没有言声,心想,就那体格,喝老白干,还不死人?老张打开老白干,倒了一茶杯,仰头一口就喝干了,面不改色。郝文又愣了一下,心想,看不出这老头,还是个酒鬼。老张又倒了一杯,喝干,这才对郝文说道,白天在办公室里,你不要介意,那些弟兄们,与小偷打交道久了,都有点职业病,可心都不坏。老张还说,便衣队里的弟兄们,可都是些认事不认人的汉子,等你干出点成绩,他们就认你了。郝文倒了一杯啤酒,和老张碰了碰,抿了一口,还是什么也没说。老张第三杯老白干下肚,黑脸就变成了红脸,眼角耷拉着,抽出一根烟,点上,狠抽一口,吐出一个硕大的烟圈,似醉非醉地又说道,干便衣,不容易,你今后可要留点意儿,脑子要滑溜点儿,不能有半点马虎眼儿。郝文又抿了口啤酒,心想,自己都快喝醉了,像个流氓,还让别人保持清醒,真他妈可笑。这么想着,郝文就又为自己的前途发起愁来。

秋已深,但夜市上的人依然很多,都是喝酒的,吆五喝六的,很是闹腾。

转眼,老张一瓶老白干下肚,就又打开了另一瓶,倒满,又一杯下肚。郝文劝道,老张,少喝点,要不醉了,还得我扛着你回家。老张眯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两个小伙子摇晃着,从老张身边经过,老张突然站起身来,上步,拉臂,眨眼就将其中一人摁在桌上。拿出来!老张大喝一声。小伙子仓促间被人制住,傻了,随后恼羞成怒,吼道,你他妈放开,凭啥抓我?老张不说话,眉毛一挑,腾出一只手,飞快地从小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对邻桌的一个妇女喊道,是不是你的钱包?妇女打开手提包,看了看,尖声叫道,是我的钱包,啥时候被贼给偷了?老张不再说话,反手掏出手铐,只一下,就将小偷的一只手铐住。另一个小偷见大事不好,转身想逃,老张一低身,扫出一腿,那贼应声倒地,老张“咔”的一声,就将两个小偷铐在了一起。动作之快,如同闪电。后来,郝文在给朋友讲述那晚的情景时说道,当时,他彻底傻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张自始至终都在喝酒,喝了那么多老白干,眼都红了,啥时候发现那两个贼的,自己怎么也没闹明白。更让他惊讶的是,头发花白的老张,竟然会有那么好的身手,只几下,就制服了两个体格健壮的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都不会相信!

那晚,郝文改了口,恭敬地叫了老张一声“师傅”!

3

转眼,冬天到了,几场大雪过后,到处就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自从认了师傅后,郝文就和老张形影不离。这日晚上,郝文对老张说,师傅,晚上我请客,吃西餐,咱们喝个拜师酒。老张看了看郝文,说,不是拜过了吗?老张指的是郝文刚来时,夜市上的那顿酒。郝文听了,脸一红,禁不住暗自惭愧,那天那顿饭,哪叫拜师啊?郝文有些不好意思,说,那怎么能算?那顿饭,钱是你付的。老张眯了一下眼,又咽了下口水,说,那好,有酒喝,还是西餐,好事。

天渐渐黑了,路边的街灯亮了,到处都充满着夜的诱惑。

郝文和老张来到一家西餐厅,称作“西部风情”,门楼高大,招牌很亮,据说是美国人开的。老张看了看,犹豫着说道,这个地方,很贵吧?郝文笑了一下,说,不怕,拜师酒,不能便宜了。郝文这次说的是真心话。郝文觉得,那次在夜市上,自己是亏欠了老张的,怎么也得补回来。进到里面,就有舒缓的轻音乐飘了过来,柔柔软软的,挺挠痒儿。老张挺着胸,红鼻头闪着亮,左右看了看,说,这地方,来的可都是有钱人,不行,咱们还是换家餐馆吧。你小子刚上班,哪来的钱?郝文拉出一把椅子,拉着老张,说,坐吧,师傅,钱的事,不用您老人家发愁。坐定后,郝文叫来服务员,说,先上两份牛排,要半分熟的。没想到,老张摆了摆手,说,我那份,要三分熟。郝文看着老张,有些不可理解,说,师傅,三分熟的,您吃得惯吗?老张不置可否,说,西餐嘛,要的就是这个味,不然,还不如吃顿红烧肉呢。郝文暗想,这老张如果不是常吃西餐,就是硬装出来的。牛排上来后,郝文又问,师傅,喝什么酒?这里可没有老白干。郝文这么说着,眼前就出现了那日夜市上,老张喝老白干的样子,有些想笑。上红酒,这个地方,怎么能喝老白干?老张左手持叉,右手拿刀,吃着牛排,很绅士地说道。郝文发现,老张持刀叉的手,很是灵活,不像是生手。老张今天穿了件棕色的皮衣,显得人模狗样。郝文一早就发现,衣服是真皮的,绝不是地摊货。老张脚上的皮鞋一看就是刚上了油,很亮。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着,特意打了发蜡,型儿挺潮,配上那身行头,看上去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土豪,和周围的环境,很是融洽,就像是这里的常客,看不出丝毫不妥。郝文会心地一笑,心想,这个老张,真没的说。

说来,跟了老张几个月,距离近了,郝文对老张就渐渐有了些了解,先前的成见,也一扫而光。剩下的,就是佩服。郝文问过老张,第一次见面时,为啥穿成那样?老张笑着说,那次和弟兄们在西门菜市场蹲守,一连几天,才将盘踞于菜市场的偷儿兜住。和郝文在办公室见面时,他们刚刚下来。老张还说,那次,他扮演的是个菜贩子,马路牙子上蹲着,不穿成那样,咋行?跟着老张久了,郝文知道,在便衣大队,穿着上,是有讲究的。比如,那次老张在菜市场蹲守,行话说,干啥像啥,就要有菜贩子的样子,穿着上,就得越土越好。今天在西餐厅,如果还像在菜市场那样,还不被人看了笑话?老张说,不管怎么穿,关键要和现场的气氛相匹配。也就是说,要把自己藏好,不能有漏儿。否则,一露面,还没盯住贼,就先被贼给看破了。说到这里,老张的神态变得严肃起来,说,知道吗?咱们的对手,那些偷儿,可不都是吃干饭的,他们敢在人群里下手,多半是属泥鳅的,滑溜!想要逮住他们,你就得比他们更滑溜儿。老张接着说,老到的偷儿们最大的特点,就是招子(眼睛)毒,腿快。如果你不能先藏好了自己,想要逮住他们,没门!

对于老张说的这些,郝文是深有体会的。

那还是头次跟老张走场子,对手是出没于大十字商城的毛三。这毛三是个惯偷,眼劲儿足,轻易不失手。那天,毛三在商城里转悠,没事儿似的,从一楼转到六楼,又漫不经心地走下来,就是不出手。兜了几圈,郝文就耐不住性子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老张看出来了,对着郝文摇了摇头,意思是,别急,压着点!郝文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镇静。这时,毛三的目光跳过电梯,望了望,就加快脚步走了过去。郝文顺着毛三的目光,看到对面皮衣店,正有几个姑娘试穿着皮衣,手包随手撂在了一边。郝文明白了,毛三嗅到了猎物,终于要下手了。扭头看时,老张已经踱过电梯口,混在人群中,似乎什么也没发现。郝文急了,兜了个圈子,在另一头堵住老张,点了点头,意思是,贼要上钩子了。老张却好似没有看见,依然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这个关头,郝文发现,毛三来到皮包旁,蹲下身子,似乎在提鞋,贼眼闪闪发亮。要出手了!郝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这时,毛三突然往郝文他们这边看了看,随后站起身来,加快脚步,径直走出了商城,没了踪影。到手的肉,就这样给没了!郝文怎么也弄不明白,那天,毛三分明已经锁定了猎物,却为什么会突然收了手?直到回到队里,老张才告诉他,都是你的招子惹的祸!老张还笑着说,当时,你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毛三是个什么货色,还能看不出来?那次失手,使郝文残存的傲气全无,至今心窝儿还疼着。

西餐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从衣着和举止上看,都是些有身份的人。现在的人,有点儿钱,都喜欢沾点洋味儿,好像只有这样,才会高人一等。

老张依然在吃着牛排,细嚼慢咽的,很享受的样子。郝文放下刀叉,举起酒杯,说,师傅,走一个。老张举起杯,很有风度地和郝文碰了碰,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似乎有了醉意。郝文笑了,他又想起了老张喝老白干的情景。今天的老张,简直是换了个人。吃着牛排,郝文突然感觉桌子下的脚被碰了碰,就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老张。老张依然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目光却向旁边的桌子闪了闪。郝文激灵一下,似有所悟,老张这个眼神,分明是说,附近有贼!可是,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贼?郝文没有扭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扑腾着。旁边坐着的,是一个女子。这女子穿着件貂皮大衣,模样儿高贵,举止优雅,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桌前放着一杯咖啡,女子时不时地小口品着,右手放在桌子上,和着轻音乐的韵律,白皙修长的指头悠闲地打着节拍,很是惬意。郝文观察了许久,仍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就对着老张眨巴了下眼睛,意思是说,哪里有贼啊?老张面无表情,眼睛微闭,问,这是什么曲子?好听!郝文的思绪有些跟不上,拐了个急弯,才跟上老张的节奏。好像是“友谊地久天长”,郝文说着,也呷了口红酒,心想,不知这老张又犯了什么病?

天完全黑了,都市的夜生活开始了。

旁边的女子伸了个懒腰,从坤包里拿出小镜子,又取出口红,对着镜子补了下妆,细长的手指伸进口袋,拈出几张零钞,放在了桌上,直起身,扭着身子,迈着猫步,走出了西餐厅。这时,老张也站了起来,拿起杯子,一口喝干剩下的红酒,努了努嘴,闪身跟了出去。此时,貂皮女子已经夹在人流中,向附近的地铁站走去。老张保持着距离,竖起衣领,这才对一头雾水的郝文说道,那个女人,是贼!郝文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问,怎么可能?老张呵呵一笑,说,不相信?等会你就知道了。进了地铁站,貂皮女子左右看了看,就随着人流上了车。车内,人很多,老张和郝文顺着人群,乘机贴近了貂皮女子。过了几站,貂皮女子依然若无其事地站在人群中,神态高傲,目光清淡,没有丁点贼相。郝文暗想,看来,这老张也有走眼的时候。就在这时,老张突然用膝盖顶了下郝文的屁股,有情况!郝文回过神来,急看貂皮女子,就见坤包下,正有一只细长的手伸了出来……

将貂皮女子送到了拘留室,天已黑透,远处传来夜鸟的叫声,整个世界都变得那般令人难以捉摸。

郝文抓住老张,问,师傅,赶快说说,你是怎么认出那女贼的?老张呵呵笑着,就是不回答,换掉在西餐厅的那身行头,这才问,年轻人,忙乎了半天,累吗?郝文急于知道事情的真相,就说,不累。老张拍了拍郝文的肩膀,说,那好,咱们去吃点烧烤。牛排,真他妈不是人吃的!不过,这顿,我老家伙请!来到烧烤摊,郝文问,要啥?老张咽口唾沫,说,能上的都上点,这西餐吃的,饿死我了!烧烤上来,老张又一招手,要了两瓶老白干,打开,倒满杯子,仰头喝下,咂巴着嘴,说,这才叫喝酒。红酒,那能叫酒吗?一瓶老白干下肚,老张这才来了精神,看着蔫坐着的郝文,打了个响指,问,怎么,真想知道是咋样扒拉出那个女贼的?郝文心情郁闷,就没好气地说,您说呢,师傅。您老人家都摆弄了半天谱了,也没弹出个曲来,看来,西餐是白请您吃了!老张哈哈笑着,说,西餐虽然腻歪,情分,咱记着呢!不过,以后咱爷俩吃饭,没那么多穷讲究,有烧烤和老白干,就行了!话锋一转,老张正色道,其实,那女贼虽然光鲜,却难掩贼相!一进门,就进了我的眼睛框子。郝文不解,问,怎么看出来的?老张呷了口老白干,说,一般来说,贼的眼神,那与正常人的是不同的。郝文问,怎么不同?老张津津有味地嚼着烤串,说,那女贼目光兴奋,又有点慌乱,你说,像她那样穿着貂皮大衣的美女,吃顿西餐,会是那个怂样吗?不等郝文发问,老张又说,还有她的鞋,平跟,又落满灰尘,你说,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有钱人,又是个女的,鞋,能跟个农民似的吗?郝文有所顿悟,说,是啊,我怎么没注意呢?老张停了停,手挥了挥,撵走了叮在烧烤上的一只苍蝇,说,还有,这女人坐下后,只要了杯咖啡,没喝,先掏出了钱包,将里面的钱数了两遍,你说,一个有钱人,能这样捣鼓钱吗?郝文附和着说,是啊,连我都不会在西餐厅摆弄钱,丢份!老张黑脸泛出了红色,接着说道,这就对了,很明显,这女贼是在外面拎了货,累了,就到西餐厅歇脚,顺便验下货,后面还要接着找货呢!郝文服了,说,师傅,你可真是比贼还贼啊!老张哈哈大笑,说,好好干,你小子将来说不准比师傅还贼呢!不过,今天,你可得喝点老白干,便衣的干活,不喝老白干,咋能捉住贼呢?

那晚,郝文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干了一瓶老白干,最后愣是吐了一地,被老张架着,这才勉强回到了家里。

4

两年后的春天,街道上的郁金香开得正欢,就像盏盏怒放着的灯笼,媚着眼,照亮了整个季节!

那年,郝文二十四岁,留起了胡子,有了点男人味。孩子大了,当娘的这个时候最愁的,是儿子还没有女朋友。有了空闲,母亲就会唠叨,是时候了,总不能就这样单着。郝文却心不在焉,说,捉贼呢,哪有时间和女人纠缠?母亲的心放不下,就托人说起了媒。可是,介绍了几个,郝文都找出各种理由推掉了。有次,母亲拦住就要出门的郝文,说,孩子,这个女孩你一定要见见,不然,妈就给你跪下了!郝文被逼无奈,只得勉强去公园约会。要说,那女孩长得挺水灵,声音嫩嫩的,招人心疼。可是,双方刚碰头,郝文开口就说,咱是捉贼的,你先想想,想好了再说。说完,转身就闪进人群,撇下人家姑娘,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傻了。媒人后来恼怒地对母亲说,你家孩子是咋回事?是不是生理有问题,怕女人?不等母亲接话,媒人又眨巴着眼睛,说,要不,就是对女人不感兴趣,不会是同性恋的那种吧?听了这话,母亲也火了,说,你家的才是同性!可说归说,母亲转念又想,也是,这孩子成天就知道捉贼,是不是捉出了什么毛病?这么想着,母亲就有了心病,想起当初,不禁叹了口气,怎么就让这孩子干了什么便衣啊!

这天晚上,郝文下班,心情郁闷,就来到烧烤摊,要了老白干,慢慢喝着,却怎么也喝不出老白干的味儿。

郝文之所以心烦,是因为一个外号叫“飞毛腿”的贼。这“飞毛腿”出道不久,名声却不小,滑溜,眼毒,下手准,来去无踪,极难对付。大队长胡大海在部署任务时,说,这“飞毛腿”跑得快,非郝文莫属。又说,郝文干便衣也有些日子了,该单挑一下了。说完,不看郝文,却看着老张。老张没言声,别过头和郝文对了对眼,意思是,怎么样?有的干了!郝文拔掉下巴上的一根胡子,点了点头。接了任务,郝文心想,跑得再快,能跑过我“郝疯子”吗?可没想到,头几天在西门桥守点,愣是没见着“飞毛腿”的影。郝文知道,这“飞毛腿”是在“熬鹰”呢。有经验的偷儿都会这招,一次下手后,就先悠着,看看风声,再出招。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耐心。今天上午,“飞毛腿”终于在南湖路出现了。郝文盯住“飞毛腿”,掐准了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等待出手的机会。郝文心中有数,这个距离,是自己的势力范围,只要有情况,就是只兔子,也休想跑掉!“飞毛腿”没发现“条子”,兜了几圈,终于在湖心公园的小河边下手了。郝文抓住战机,突然就出现在了“飞毛腿”的面前。这时,“飞毛腿”却并不惊慌,甚至对着郝文笑了笑,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就在郝文恍惚间,“飞毛腿”突然撂下到手的钱包,“扑腾”就跳入了小河。郝文不会水,一下就傻在了那里。还没等郝文反应过来,“飞毛腿”就泥鳅般游到了不远的对岸。让郝文极度气恼的是,这“飞毛腿”逃脱后,并没急于离去,而是站在对岸,竖起中指,对着郝文晃了晃,这才龇着牙,笑了笑,转身就消失在了后山的树林里。

郝文喝着老白干,想着“飞毛腿”的那根中指,下着决心,明天就去学游泳,再见到“飞毛腿”,非他妈把他那根中指给拧断了!

正喝着,有一个人坐在了他的对面。郝文抬了抬头,是个女的,模样挺俊,就没好气地说,有人呢,去别的地方吧!那女人却没理睬,坐定,将包放在桌上,这才说,怎么,不认识了?郝文抬起头,看了看,好像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就说,女人嘛,都长得差不多,认不出来。女人笑了,说,你不就是“郝疯子”吗?怎么,还是这个德行,连老同学都认不出来了?郝文心里一惊,仔细看了看,说,呵,原来是校花啊?你……叫什么来着?女人笑了,说,何慧。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郝文一拍桌子,说,对,何慧,两年不见,是有些认不出来了!郝文记得,在学校时,何慧喜欢穿紫色的衣服,身材高挑,挺风骚,很招人眼。今天,何慧却穿着件灰色的风衣,戴着眼镜,文绉绉的,有些老成,不见了当年的影子。郝文看到何慧,就想起了金健,有些想笑,说,你可是咱们的校花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何慧也笑了笑,说,不奇怪,人不都在变吗?你不也一样?说着,目光在郝文的身上转悠着。郝文知道,自己的确也变了。在学校时,郝文喜欢长发,跑起来,飘着,很帅。那时候,郝文特喜欢西服,白色的,只要有空闲,就穿在身上,十分醒目。现在,郝文的长发不见了,小寸头,黑脸,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黑色夹克,挺土。郝文想着当年学校的情景,感觉挺亲切,就问何慧,几年不见,听说你分到了省厅,干什么来着?何慧却没接茬,说,怎么老同学相见也不请咱喝一杯?郝文看了看桌上的老白干,说,这里,可没有红酒。何慧笑了,没说话,扭头要了个杯子,拿起老白干,倒上,说,要什么红酒?老白干,地道!郝文有些诧异,问,这个,你能喝?何慧举起杯,和郝文碰了碰,仰头喝下一口,面不改色。郝文有些走神,半天回过神来,说,厉害,到底是校花!两个人喝着老白干,聊着过去。酒至半酣,何慧突然问道,当年,那两封信,看了吗?郝文一愣神,又想起了金健,不知怎么的,就有些过意不去,说,没看!何慧白了郝文一眼,说,怎么?不对口味?郝文没有看何慧,低着头,话锋突然一转,说,还记得金健吗?他也在市局,听说最近升了看守所的副所长,挺有出息。何慧耸了耸好看的鼻子,没接茬,却问道,听说你干了便衣,怎么样?还行吧?郝文笑了笑,说,挺有意思,捉贼的,就那样。

说着话,烤摊上的人就多了,很嘈杂。没有风,空气似乎凝固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郝文看着夜色,突然有些心烦,就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要不,咱们换个安静点的?何慧的眼睛亮了亮,没说话,却点了点头。郝文发现,何慧喝了酒后,面色微红,越发漂亮了。两个人站起来,并肩走进了一个咖啡厅。郝文要了两杯咖啡,看着何慧,又问,你还没告诉我呢,在省厅,到底干什么的?何慧挑了挑眉毛,说,看来,你真的把我忘了,不过,这几年,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呢!郝文有些不好意思,就说,这几年干了便衣,挺忙,和老同学都没怎么联系。何慧有些伤感,就问,听说还没成家,有相好的吗?郝文顿了顿,说,捉贼呢,哪有时间?何慧嘲讽道,怎么?还对拈花惹草不感兴趣?郝文品着咖啡,突然就想起了在警校和金健的那次比试,不觉有些脸红,说,怎么会呢?那时,年轻,说话没分寸,你别在意。何慧笑出了声,说,我怎么会在意?不过,从那天起,我可是一直记着你呢!郝文不知何慧说的是什么意思,就抬起头来,打量着,却发现何慧盯着自己,目光很是温存。郝文有些慌乱,突然感到内急,就对何慧说,你先坐着,我去去卫生间。何慧看着郝文,抿着嘴笑出了声。

卫生间在咖啡厅内侧,郝文蹲在马桶上,却没有了便意,想着何慧的神情,有些发懵。对于男女间的情感,他还有些摸不着道儿。

这时,旁边的格档里,一个男声正打着电话,哥们,生意怎么样?这几年,咱哥们“背壳子”越来越难了,货儿都不在“天窗”了,藏在“地道”里呢,不“快刀开膛”,他妈的难啊!郝文一激灵,他听出了,旁边那人说的,都是偷儿们的“黑话”。“背壳子”,就是“掏包”的意思;“天窗”,指衣服的上衣兜;“地道”,说的是衣服的内衣兜;而“快刀开膛”,是用刀划个口子强行窃取的意思。郝文立刻紧张起来,提起裤子,准备动手,但转念又想,抓贼讲究的是抓现行,如果这时动手,抓了这贼,没有证据,料也难以挑出刺来。这时,旁边的贼儿仍在说话,最近“扳子”跟得紧,哥儿们“找光阴”可要留点意了!郝文知道,“扳子”指的就是警察,“找光阴”是扒窃的意思。郝文寻思着,看来,这个偷儿是个老手,千万不能大意了。这么想着,就听旁边“哐当”一声,偷儿出门了。郝文一提裤子,就跟了出去,凝神一看,竟然是“飞毛腿”!这时,“飞毛腿”也看到了郝文,目光那么一碰,“飞毛腿”就转身向外冲去。郝文急了,拔腿就追。“飞毛腿”人如其名,跑得贼快,郝文虽也两腿生风,却硬是追不上。仓促间,“飞毛腿”接近了大门,脸上甚至有了笑意。郝文知道,“飞毛腿”一旦出了门,就怎么也没法逮住了。就在这时,一个人挡在了门口,郝文定睛看去,竟然是何慧!“飞毛腿”掏出刀子,对着何慧晃了晃,说,妹子,让开点,不然戳了你的“招子”(眼睛)。何慧没动窝,仍然盯着“飞毛腿”。郝文慌了,吼道,何慧,让开,先让他走。不想,何慧仍没动静,“飞毛腿”拉开架势,就冲了过去,就见何慧一侧身,腿就踹了出去,快如闪电,“飞毛腿”“哎呦”一声,就倒在了地上。何慧急速上步,骑身,卡喉,拉臂,就将“飞毛腿”制住了……

后来,郝文问何慧,啥时候有这本事的?何慧笑着告诉郝文,她在省厅特警总队,练的就是这个。那天,郝文回到家里,对母亲说,我要谈恋爱了!母亲很是意外,问,真的?姑娘是干啥的?郝文笑了,说,警察,特警的干活。母亲愣了,问,为啥非要找个那样的?郝文说,没啥,那样的,对味!

5

春天只眨巴了下眼,夏天就到了,太阳火球一样,烤得树叶都打起了卷儿。就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季,老张出事了。

那天早上,郝文好不容易抽了个空闲,请了假,和何慧去领结婚证。其他几个弟兄也都出去踩场子,便衣大队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张。大队长胡大海一早就进了办公室,脸黑着,看着老张,说,“刀疤”出现了。老张猛地站了起来,问,什么时候?在哪?胡大海说,昨天晚上,在大十字,还伤了人。老张的黑脸变成了红脸,说,这“刀疤”,只有我和他照过面,就交给我吧。胡大海想了想,说,“刀疤”不是个善茬,要不,让郝文跟着你?老张犹豫了一下,说,也行!不过,小伙子在便衣大队这几年,没闲过,好不容易处了对象,先让他把事办了吧!胡大海又想了想,说,好吧,等他办完事,我让他和你联系。你出去的时候,可得留点神儿!老张笑了笑,说,没事,我先去探探,踩踩“刀疤”的窝,有了消息,就让郝文过来。

要说这“刀疤”,一直是老张心头的病。老张干了大半辈子的便衣,唯一一次的失手,就是抓“刀疤”。

“刀疤”是偷儿们的“总瓢把子”,很少露脸儿,名声很大。“刀疤”的额头有条疤痕,从前额直到后脑勺,很扎眼。那还是“刀疤”刚出道时,与同伙火并,被人砍了一刀,流了不少血,晾干后,就留下了鲜红的疤印,很是瘆人。道上的人都知道,“刀疤”是个狠角儿,出道后,很快就把先前散着的偷儿们聚在了一起,不光偷,还打劫,有了点黑社会性质。“刀疤”行踪诡异,居无定所,还善于化装,不是特别情况,绝不出来行走。不是亲信,一般的偷儿都说不出“刀疤”的去处。“刀疤”的唯一软肋,就是女人。道上的人都知道,“刀疤”好色,喜欢摆弄女人。可一般的女人,却入不了“刀疤”的眼,“刀疤”摆弄的,都是些有点名堂的女人。说来也很奇怪,这“刀疤”虽然名声不好,可只要被他沾过的女人,就都死心塌地跟着他,很痴心,极忠诚,从不泄露“刀疤”的行踪。“刀疤”因此行走于江湖之中,从没有入过警察的眼线。老张干便衣不久,就听说了“刀疤”。那时的老张和郝文刚出道时一个怂样,眼界儿高,心气足,一般贼儿根本不是他的料儿,老张那时一心想着的,就是抓住“刀疤”。

说来也是巧合。有次晚上,老张在公交车上找料(抓贼),车到滨河路时,上来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这家伙白脸,细眉,眼珠子黑多白少,外号“三角眼”,是个很少露面的偷儿。老张倚在车尾的一根柱子上,只一眼,就断定这家伙是个“三只手”。那天,老张穿着件黑色的跨栏背心,耳朵叉子上夹着根烟,小眼迷离,一副坏相,扮的也是个偷儿。正是下班的档口,“三角眼”混在人群中,贼眼不停地瞄着前面的一个女人。那女人也是刚上车,包斜挎在肩上,似乎有些疲劳,正眯着眼打盹儿。看来,“三角眼”发现有货,已经尾随女人许久,就是准备乘着人多在公交车上下手。老张不动声色,假装下车,向前靠了靠,眼睛看着车窗外,眼角却观察着“三角眼”的动静,想看看这家伙怎么下手。车过松口桥,拐上一个大弯,乘客随着惯性倒向一边,更加拥挤。这时,老张发现,“三角眼”的袖口处一闪,露出一把精致的刀子。随着晃动,刀子就割在了女人的包上。“三角眼”一贴身,细长的手指就探进了包里,收回来的时候,掌心就多了个钱包。老张目睹了“三角眼”出手的全过程,心想,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也许是突发奇想,那天,老张想耍耍这“三角眼”,就没有急于收料(出手抓贼)。恰巧车已到站,老张就贴着“三角眼”下车,混乱中,“三角眼”刚到手的钱包就进了老张的口袋。“三角眼”急于验货,一下车,就撒丫子拐进一个巷口,手一摸,却发现货不在口袋中,正愣神,老张出现在不远处的巷口,靠着墙,手里晃着那个钱包。“三角眼”有点慌神,准备溜号,却发现老张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伸出食指,做了个“9”字,意思是自己也是偷儿。“三角眼”笑了,问,兄弟也是“截包儿”(偷抢东西)的?老张微微一笑,说,是啊!今天“踩盘子”(事先探风),不想捡了个“皮子”(钱包),都是“佛爷”(窃贼),撞了车了。“三角眼”这才放松下来,笑着,走了过来,说,兄弟手段不错,认识一下。老张抽出根烟,递给“三角眼”,说,行啊!都是“找光阴”的,不打不相识啊!

老张和“三角眼”来到一家小餐厅,点了菜,要了酒,老张说,我叫“鬼手”,还请兄弟多担待。“三角眼”挥了挥手,说,好说好说,兄弟这样的身手,还真称得上“鬼手”。真贼和假贼寒暄着,就见一只苍蝇在头顶盘旋,老张想再逗逗“三角眼”,筷子一伸,就夹住了那只苍蝇。“三角眼”一惊,问,兄弟这样的手段,可想入个“门子”(团伙)?老张本想下手捉料(捉贼),听了这话,心想,说不准还有大鱼,就说,是啊,正想有个靠山。“三角眼”低着眉,突然压低声音,问,可想投奔“刀疤”?老张暗惊,正想会会这“刀疤”,不想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就说,那就太好了,“刀疤”可是咱们兄弟的“总瓢把子”!

“三角眼”带着老张来到“红楼”。这“红楼”位处城乡接合部,门面像个小卖部,里面却另有名堂。“红楼”的主角儿叫“小凤仙”,原来也是偷儿,后来改了行,做起了皮肉生意。“小凤仙”人长得妖娆,一出道就被“刀疤”看中,从此不接客,精心伺候着“刀疤”。 “三角眼”带着老张穿过细长的走廊,进入后院。老张这才发现,这个“红楼”有两个院子,中间暗门相连,不是内部人,根本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又经过一道暗门,“三角眼”和老张进到后堂,一抬眼,就见一个粗壮的男人裹着浴巾,坐在太师椅上,头上的那道疤痕分外显眼。老张心想,不用说,此人就是“刀疤”。那天,“刀疤”进红楼是来会“小凤仙”的,刚冲了澡,等着与“小凤仙”做戏。“三角眼”介绍后,“刀疤”却不动声色,有一搭没一搭地盘问着老张的底细。老张应付着,手握住兜里的手枪把儿,暗暗做着动手的准备。要说也是事不凑巧,就在这时,“小凤仙”从浴室走了出来,看到老张,突然喊道,这人是个条子!老张大惊,飞快地掏出枪,拉栓,上膛,瞄准“刀疤”。不想,“小凤仙”闪身上来,死死抓住老张握枪的手。电光石火中,“刀疤”一挥手,一把飞刀就扎中了老张的肩膀。等到老张缓过神来,“刀疤”早就不见了!事后,经过布控,“三角眼”和“小凤仙”落网,“刀疤”却逃之夭夭。老张审问“小凤仙”,这才知道“小凤仙”在做偷儿的时候,曾经和老张照过面,这次认出了老张,才使“刀疤”侥幸逃脱。“刀疤”自那次意外漏网后,从此没了踪迹,一晃就是五年。

这次,“刀疤”再现江湖,又会藏在哪里呢?

老张找到了“三角眼”。那次被抓后,“三角眼”被判了三年,从号子里出来后,“三角眼”洗心革面,开了个肉铺,卖起了肉。但老张知道,这“三角眼”虽然渠水里洗了手,但仍与道上的人来往,眼线儿很广,就收了“三角眼”做线人。看到老张过来,“三角眼”立刻放下手中的猪下水,在围裙上擦着手,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说,您老人家怎么有空儿到我这转悠?老张不答腔,抽出根烟,甩给“三角眼”,又给他点上,这才问,“刀疤”现身了,你不会不知道吧?“三角眼”身子抖了一下,说,这么快,您老就知道了?老张抽了口烟,吐出个烟圈,说,“刀疤”是个什么货色,你不会不知道,知情不报,可是要蹲号子的!“三角眼”没敢抽烟,苦着张脸说,听是听说了,不过,自那次出事后,我和“刀疤”可是断了关系,早就没有来往了。老张扔掉烟头,用脚碾着,说,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给我装什么妖啊?晚上听你消息。说完,转身离去。

晚上,“三角眼”的电话来了,说,“刀疤”这次现身,据说是为了个“马子”(女人),这“马子”被人给占了,“刀疤”是来寻仇的。

老张仔细琢磨着“三角眼”的线报,心想,是人就都有软肋,这“刀疤”虽然狡诈,却离不开女人。也许,“三角眼”的情报是准确的,要想抓住“刀疤”,说不准还真得从女人下手。那天,老张叫上郝文,走遍了辖区的暗窑,却都没有发现“刀疤”的影子。就又找了几个线人,打探“刀疤”的下落,得到的答案仍是,“刀疤”确实就在本地,但具体藏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一连几天,老张和郝文一无所获。郝文就对老张说,师傅,这“刀疤”也许已经闻到了味儿,逃了。老张没言语,看看天色已晚,就找了个烤摊,要了老白干,和郝文喝着,寻思着对策。

隔着马路牙子,烤摊的对面,是家名为“会仙阁”的大酒店,富丽堂皇,是有钱人落脚的地儿。说来,这老张也许真的和“刀疤”有缘,就在老张和郝文百无聊赖之中,从“会仙阁”走出一男一女,男的虽然戴着帽子,但老张只瞄了一眼,就认出这男人就是“刀疤”!老张迅疾起身,小声说,是“刀疤”。郝文心头一颤,盯住“刀疤”,仔细瞄了瞄,就见“刀疤”的目光毒辣,像狼一样,给人印象深刻。随后,“刀疤”和女子上了一辆出租车,向南大街驶去。老张和郝文急速转身,拦住一辆出租,追了过去。拐过几道弯,就见出租车停了下来,追上去一看,却不见了“刀疤”和女人。出租车师傅指了指巷子,说,那两个人钻进巷子里了。老张看了看,这巷子名叫“迷魂巷”,他以前抓贼时来过,巷子岔口多,形状像个“井”字,不熟悉情况,一旦钻进去,就迷了方向。老张做了个手势,示意郝文从另一头迂回,自己猫着腰,悄无声息地从巷口追了进去。

那时,天已黑透,漫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煞是好看。

老张拐过几个弯,迎着月光,突然发现“刀疤”挟持着那个女人,刀子横架在女人的脖子上,幽灵般,就站在狭窄的巷道里,逼视着老张。四周很静,没有半点声响。老张见这阵势,心想,如果这时动起手来,势必会伤了那个女人。正盘算间,就见“刀疤”架着女人,阴笑着,慢慢地接近老张。老张发现,女人的脖子上,已经渗出鲜红的血来。老张小心地倒退着,保持着距离,与“刀疤”对峙着,琢磨着如何救出那个女人。这时,“刀疤”突然一用力,就将女人推向了老张,老张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腹部一热,血就流了下来,倒地的时候,这才看到“刀疤”站在女人身后,手中的刀子正滴着血。仓促间,老张的身上又挨了几刀,血洒了一地。当郝文赶到时,老张已经咽了气。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就刮起了风,随后又下起了暴雨,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像是在哭泣。

郝文站在大雨里,流着泪,咬着牙,对天发誓,不抓住“刀疤”,誓不为人!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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