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诗(下)

2016-10-29 08:07鲍尔吉原野
东方剑 2016年8期
关键词:马修空难机长

◆ 鲍尔吉·原野

生命诗(下)

◆ 鲍尔吉·原野

生生不息

在温州2·24空难中,我看到的新闻报道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载:

“据菜农锡康祥现场目击,飞机在离地面大约20米处往下坠,直冲村民住宅区。随即上升,离开住宅区上空后,坠入一块菜地”(《羊城晚报》2月25日报道)。

这一“村民住宅区”,即瑞安市阁巷镇的塘头村。锡康祥就是塘头村的村民。

这段记述,对我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受。飞机下坠到离地面20米的时候,机毁人亡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这对机长来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且,从20米的高空到触地,也许仅是几秒钟的时间。而这时,机长拉高机头,向前滑行,栽到一处菜地里。

因为机长视野里出现一处住宅区。

我们不能不向这位不知姓名的机长表达出深深的敬意。

我们即使不通驾驶技术,也能揣摩出一架失去控制的飞机从高空栽下来,到了离地面只有20米的位置上,再上升,一定极其艰难。还有,在劈头而来的“死”的威胁中,机长是第一个感受到的,但他的表现如此镇定与仁慈。

就空难而言,它落地爆炸的场所应该是无法选择的,即使落在人头攒动的股票交易所上面,仿佛都是可以被谅解的。但在所有不可控制的局面当中,都存在着可以控制的人的微力,这种“微力”对特定的人群来说,可能就是福泽绵绵的生机。譬如塘头村老百姓的屋舍、财产,特别是孩子和老人的生命,都由于机长在“不可控制中的小小的控制”里面得以保全。空难者的生活在那一天的16时40分永远停止了,但对塘头村的人们来说,太阳照样升起,生活中的每一样欢乐和每一种细节都没有缺少,譬如婴儿吮乳、儿童在灯下写作业、男人半夜起来为耕牛添草、女人在早上透着玻璃窗看到水塘里的白鹅群。如果说,这一切曾与一个人在临终前短暂的思考有关,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它的确是真实的。

机长使飞机拉高的那一瞬间,说“思考”并不准确。他没时间思考,这只是一个动作,是一种需要,像人遇到袭击时以手臂挡架一样自然,出自下意识。但正是在这种不假思考的“下意识”当中,最能看出人的优秀品格所发散出来的光彩,它比“蓄谋已久”的善行更令人感动。就是说,当消弭别人可能遭遇的灾祸成了一个人的需要时,这个人是真正高尚的人,就像机长在飞机下坠时使高度拉起那样。当时,机长已经不再能保证乘机人员的安全了,但他仍在试图保证视野内一个不知名小村庄的安祥。这就是机长的“需要”。

这种需要到底是什么呢?那就是他所接受的所有观念与体验的浓缩,包括父母的叮嘱、知识以及技术训练,阅读,作为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他在人间所获得的美好的一切,包括艺术的影响,最后凝聚为单纯而强大的光束,即爱,孔子之谓仁,佛家之谓善的种子,也就是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的立场。在生死交界的一瞬,在世间的富贵荣华急遽退隐并永远离去之际,这一束光会变得非常单纯与强大,支配他去完成最后的责任。

当医生对一名癌症患者说“你的生命只有半年了”的时候,闻者无不怆然。尽管他们做出种种生之努力,但仍有生活失去意义这样一种茫然。此事不关贤愚,大多如此。而这位机长在塘头村上空时,生命只剩下几秒钟的时间,他最后要做的事,就是他最重要的事。因此我们把机长的最后一组动作称之为“他的需要”。事实上,所有的美德都是美德的拥有者的需要。如果雷锋离开了他的嘉行懿言,会很痛苦。同样,孔繁森如果不去关心藏族的失学孤儿,也会痛苦。此时,我还想起另外一个故事:巴黎的一所未竣工的高层建筑上面,两个安装墙面材料的工人脚下的木板突然塌裂——主人公的名字我已忘记了,姑称皮埃尔与勒内——他们二人共同抱住了一根防护杆。这时,防护杆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吱吱”地要折断了。皮埃尔含着泪说:“勒内,我还有孩子……”勒内尚未婚。他说“好的,皮埃尔”,然后松开手,像一片树叶飘向地面。我震惊于这位年轻人的平静,只说“好的”,接着把手松开。生的理由是什么?仅仅是由于自己有孩子吗?不是,生的唯一理由在于它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这种唯一性使所有的人都永远不愿放弃它。但对勒内来说,生的理由在于:牵系着其他生命的皮埃尔更应该活下去,自己不妨选择永诀。这个故事,我读过已经好多年了。但在我的脑海里,勒内年轻俊美的身体像鱼儿优美地下潜海底,永远也没有落在什么上面。而我,则想看清他的面庞和头发的颜色。勒内,对你的父母来说,你不也是一个孩子吗?你是那一条由于远游而使亲人们悲伤的银鱼。

在一个纷繁的时代面前,作为生活的参与者,我对媒体不断披露的“恶”,常常缺少了解的兴趣,无论它有多么的“奇”。譬如曾被人贩子拐卖过的姐姐,回家把妹妹拐卖给别人。又如女副市长枪毙情人再自毙之前,要求“班子”里的哥们儿“追悼会无论如何也要隆重些”。诸如此类,实在太多。这种事无论怎样的“恶”,翻翻历史,大约都发生过。特别是在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的历史上更是如此。我亲历过的“文革”距今不过五十年,不也发生过各种残暴、愚昧和荒唐的事情吗?然而人们更需要倾听身边所发生的令人感叹和赞美的事情,这是新生活的肇始,它代表着一个民族在历经坎坷之后所应该产生的纯洁与善良的萌芽。对一个人或一个民族而言,纯洁与善良其实是强壮的表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其实也包括了精神上的纯化的含义。事实上,这种善良的种子在生活周围大量地萌生着,只是人们不见得注意到。这架飞机在失事前上升一下的表现不也容易被忽略吗?塘头村的人们至今仍然生活得很宁静,那里的孩子长大了之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人再记得这位机长。但美德之所以成为美德,还在于它不会由于人们的忽略而消失。有的时候,生活很怕被仔细地想上一想。每人一生中的某个时刻,也许会像塘头村的居民一样,由于不经意间外界的某种决断而免遭苦厄,而当事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们的生活常常由于别人的庇佑、仁慈与献身而变得美好,它比那些离奇的坏人坏事更值得人们记忆与回味,这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理由之一。

这些回顾,对“2·24”空难中的不幸者,包括其中11名机组人员和15名孩子都关系不大了。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草芽已经在凸凹的残雪间冒出绿意,空难的逝者已经不可能和我们分享这个春天了。然而逝者倘若真有在天之灵,而且栖居在离辞世地点不远的话,我想那位机长看到塘头村的孩子手拉着手上学,在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穿过并唱着歌的时候,心里一定会感到欣慰。而我觉得,生活中美好的一切——譬如叶苞鼓胀的柳树的枝条、窗外的蓝天、音箱里飘散出来的帕尔曼的《辛德勒名单》低回不已的小提琴的乐思——这些美好的事物都有机长的一份,有所有空难者的一份。

生命至上

前不久,沈阳的当地报纸登出一则图片新闻: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冻死在大街上。这位来自青海湟水县的打工者的尸体被发现后,经有关方面检查,致死原因为气温过低。

从图片上看,这个孩子倒在商业街的人行道上,手里拿一瓶冰冻矿泉水。记者介绍,他另一只手攥一张纸条,上写:××救助站,胜利电影院前行一百米。

他陨命的地段,距这家电影院很近了,孩子命苦。

好几个月了,这则消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和那些专门在“第一时间”发表新闻评论的人士不同,我没想就此事针对社会的救助体系、对民工的权益、对人心的冷漠发表痛切的议论。所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只在一点:他死在了店铺比肩的商业街上。一般说,被冻死的人大多死在凌晨四五点钟,这时最冷,当然店铺也打烊了。死者一般还兼有衣装单薄、体弱、进食不充分等特征。

青海孩子的死,我觉得是对好孩子的一个警告。这里说的好孩子的含义是“守规矩”。

被冻死,不像车祸、火烧与枪击,将要经历三到五小时的持续寒冷。这个孩子如果自尊心很强,一定没有央告众人为自己提供庇护。如果说央告会遭遇别人的冷漠,但不会遭遇所有人的冷漠。这既是对社会的基本估价,也是对一个人情商的考验。还有,这个孩子从小接受的一定是遵纪守法的教育。而这种教育并没有一个必要的补充:即一个人应竭尽全力维护生命的至高价值。

不然,他为什么不打110?为什么不走进灯火阑珊的豪华场所?为什么不砸破商店玻璃引起别人的关注?

我当然没有鼓励造反的意思,只遗憾社会家庭对孩子的教育中,并不包括告诉他们怎样面对困厄。在所有正面的教育当中,竟不包含一点点反向的思维。

我设想,在一百个规矩孩子中,如果在陌生的城市面临冻死的危险,有几个人会乞告,会拨打110,会以造反而后被关进看守所的方式保全生命呢?我想,一个都没有。

我也没想责备这个被冻死的孩子,我从来不想责备好孩子。只可惜一个养到十七八岁的孩子的生命如此凋零,空使父母悲伤。

我们的教育——翻一翻从小学到大学的德育课本,知识课本更不必提及——内容似乎带有这样一种假设:人生毫无困苦,一切光明无碍,只要听话就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孩子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成长。

而所谓“坏孩子”——实为从生活的阴暗面中自学过一些生存能力的孩子,比如乞讨的孤儿,在突然的事变中往往安然无恙。

这时,我对那位孙悟空产生了敬意。这个没受过教育,思想也没有任何框框的修行者,是自己权益最好的维护人。如有人认为我这个想法“不规矩”,不妨去读伟人的传记。大凡叫伟人,他们在创造伟业的同时,思路方法多“不规矩”。只因为伟业太宏大了,使人们忽略了伟人不拘一格的手段。

生之喜悦

美国西海岸的边境城市圣迭戈的一家医院里,长年住着因外伤全身瘫痪的威廉·马修。当阳光从朝南的窗口射入病房时,马修开始迎接来自身体不同部位的痛楚的袭击——病痛总是早上光临。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折磨中,马修不能翻身,不能擦汗,甚至不能流泪,他的泪腺由于药物的副作用而萎缩。

年轻的女护士为马修所经受的痛苦以手掩面,不敢正视。马修说:“钻心的刺痛固然难忍,但我还是感激它——痛楚让我感到我还活着。”

马修住院的头几年,身体没有任何感觉,没有舒适感也没有痛楚感。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有一部分神经已经再生,每天早上向中枢神经发出“痛”的信号。

在痛楚中发现喜悦,这在一般人看来简直荒唐。但置身马修的处境,就知道这种特定的痛楚不仅给他带来了喜悦,而且带来了希望。当然一个重要前提在于,马修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过去,马修经历过无数没有任何知觉的日夜。如果说,痛楚感是一处断壁残垣的话,无知觉则是死寂的沙漠。痛楚感使马修体验到了存在、时间、身体的归属,从某种意义说,这甚至是一种价值体现——医疗价值与康复价值。当然,马修不是病态的自虐狂,他把痛楚作为契机,进而康复,享受常人享有的所有感受。谁也不能保证可怜的马修能获得这一天,但他和医生一起朝这个方向努力,因而他盼望痛楚会在第二天早晨如期到来。

马修的故事令我们震惊,它至少使人感到我们对自己拥有的太挥霍了。喜悦不止于饮食男女,甚至藏在一阵颤动的痛楚里。痛楚向你指出了生,难道生不是一种喜悦吗?可见平时我们对幸福标准的制订,太苛刻与狭隘了,以至于使自己常常享受不到幸福。在感官享受方面,人们强调它的优势体验,如愉悦;在人生建构上,人们强调外物的作用,如金钱。这种认知方式无可非议,但也有一点点不宽容,妨碍我们获得完整的人生。是不是在愉悦与金钱之外,人生就没有意义呢?何不建立一种不需跷脚就够得着、能够全额享受的人生?除了愉悦与金钱之外,还包括信仰、平静、发现、施予,拥有、悠闲等等平凡朴素的喜悦,即扩大喜悦的疆域,使自己常常幸福。马修的喜悦实际是一种发现的喜悦,虽然仍要以忍受为代价。而拥有的含义更宽广,除了物质因素外,拥有健全的肢体、自由的思想、新鲜空气、观察、倾听和阅读。在这些见惯不惊状态的后面,事实上是由坚强有力的身心平衡来支撑的。无痛楚证明了这种平衡的珍贵。马修告诉我们,所谓幸福决不是单一的东西。你不能想象一种没有不适、全是愉悦的人生。并非只有糖果能够给人带来甜蜜,并非只有甜蜜能够给人带来欢愉,并非只有欢愉才是人生的真谛。一个从来未经历痛楚的人,必然会对幸福缺少判断力。

从常常忍受不了痛楚到在痛楚中发现喜悦,两者的差别在于,一个人拥有多大的力量来热爱生活。爱,实在是天下最有力量的事情,它常常产生奇迹。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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