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山西,省城外有晋祠,这里,人烟稠密,商贾云集。
此地有酒馆,所烹驴肉最香美,远近闻名,来酒馆喝酒的人,日以千计,大家都叫“鲈香馆”,借“鲈”为“驴”也。
这驴肉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用草驴一头,养得极肥,先醉以酒,满身拍打。再将驴脚捆在四根桩上,驴背上用一根横木穿过,将驴头和尾捆结实,驴便不能动弹了。然后用沸腾的开水,浇遍驴身,将毛刮净,再用快刀割肉,吃多少割多少,客人如果要吃驴的前后腿,或者背脊肉,或者头尾肉,或者肚子里的下水,随便点。
往往客人下箸时,驴都还没有咽气,一直在挣扎。
这个馆,一直开了差不多十年。
一直到乾隆辛丑年,长白巴公延三做山西首长,听说这样的事后,立即命令地方官查处,从业的十余人,都按谋财害命论罪,店老板斩首,其余的都充军,政府刻石碑,永远禁止。
上面的情节,出自清代作家钱泳的笔记《履园丛话》卷十七《报应·残忍》。
驴的悲剧,在古代中国大地继续上演。
我们将镜头转向陕西。陕西有“汤驴”,驴肉当特产送人,据说味道极佳美。那“汤驴”又怎么制作呢?
先用厚厚的木板铺地上,要稍高出地面一些,再用钉子将木板逐一钉牢固,然后,在木板上凿四个洞,洞的大小,要和驴四个蹄一样。做完这一切,就将驴子拉上板,驴蹄踩在木板洞中,驴身转动不得。接下来,屠夫要做的是,站在高处,将滚烫的开水,从驴头开始浇,一直浇到尾,遍体淋漓,无论驴怎么挣扎,木板像铁板一样坚固,不一会,驴毛全部脱尽,全身雪白,再看驴,早已气绝,驴肉也已烫熟。
接下来,屠夫就将驴从木板上解下,开膛,剖去肠脏,分割其肉,割成大大小小的块状,挂在有风的地方,风干。
吃货们,还嫌此时的驴肉太松,就将肉用芦篾上下夹好,放在四通八达的大道上,任车马往来践踏,久之才将肉收回。
这样做出来的驴肉,珍贵异常,不是重要筵席不轻易上,陕西本地也极贵重,将它当作重要特产馈赠。
清朝初年,扈申忠巡按陕西,得知“汤驴”一事,严厉加以禁止。如有犯者,处以重法。此后,这种吃法才慢慢止息。
描述“汤驴”的作者,也是清代作家,叫宋荦,他不仅写了驴,还写了铁脚、鹅掌、炮鳖,状也极惨烈。
铁脚,天津卫的一种小鸟,生着一双黑爪,用来烹炒作为下酒物,味鲜爽口。
看人们怎么拔毛的:这种鸟群居生活,群飞时,用网罗之,一网可得好多只。将鸟抓到后,地上掘一个坑,用火烧红,将鸟从网中倒入坑,用东西盖严实,铁脚们在坑里乱飞相触,热气交加,互相扑打,鸟毛很快脱落。
明朝太监极喜欢吃鹅掌,但嫌鹅掌不够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他们先用砖头砌一个火坑,砖烧得通红,然后,将鹅赶到火坑里,砖烫,鹅站不住脚,只有在火坑里不断地跳来跳去,跳就是逃命,一身血脉,都集中到掌上,越跳得快,掌越肥厚,不久,鹅受烫不过,就死掉了。
对这种吃法,有一个叫谦光的和尚曾经发愿:老僧无他愿,鹅增四脚,鳖著两裙,足矣。
烈热中的鹅,如果有四只脚,是不是可以跑得快些,以至于飞走?显然不可能,如生四脚,说不定更激励了太监们欲望涌动的内心。鳖穿两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宋荦继续描写。
江淮一带的僧人,喜欢吃鳖,他们的方法远过于俗家:用铁锅,将水烧一下,微温,鳖放进锅内。锅盖顶上,预先凿出洞,洞的大小刚好够鳖头伸出,几只鳖几个洞。锅盖四周,再用重物压住。然后,在灶下不断添柴,水慢慢热起来,越来越热,锅中鳖觉得热了,受不了,沿锅盖圈一找,上有亮光,有一个洞,头迅速伸出。鳖头伸出,四下一瞧,看到什么场景呢?上面有匙,匙上有汁滴下,这个汁,是和尚们事先准备好的,用姜汁、椒末、酱油、酒、醋,和匀调好,乘鳖憋不住热,用匙挑而灌之,五味尽入腑脏,遍身骨肉皆香而死。临死前,鳖们痛苦异常,和尚们合着掌祈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再忍片刻,就不痛啦!
我家附近有中国刀剪博物馆。有次,进去参观了一下,一圈下来,什么也没记住,只在一把标有“猴脑剪”的展柜前停下了脚步。
该剪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形体并不大,中等显小,只是刀口部位略尖而已,如果没有文字说明,绝对不会想到它是专门用来取猴脑的。而剪刀的历史已经有百来年了,但并没标明产地。
所有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曾经作为一种普通产品而生产,重要的是许多地方曾经有活吃猴脑这道菜(我在一本清末法国人写的书里读到过中国人活吃猴脑的细节)。
冰冷的猴脑剪,没有任何表情,静静地躺在大运河畔的博物馆里。
例子不举了,有好些看得人心惊肉跳。
只要不是素食主义者,或者职业限制,人都得吃肉,但活吃驴肉,活吃鹅掌,活吃铁脚,活吃鳖,一系列的活吃,真让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要活吃呢?图的只是鲜活,血是鲜的,肉是活的。
那大批涌到“鲈香馆”的食客,将“汤驴”当作宝贝,冲的就是驴肉的鲜活、柔、嫩、滑、鲜,他们视挣扎的驴而不见,只顾饱口腹之欲。
而酒醉的驴子,被一刀一刀割着,生不如死。被木板绑着的驴子,开水从头烫到尾,生不如死。
如今,动物保护主义者纷纷痛斥这种惨无人道的吃法。宋荦,也在文字里谴责和怜悯——“其死甚于一刀,恸楚为何如耶?”“适于口,忍于心矣。”“吾不知其是何心也!”
现代,餐馆里还有家常菜:醉虾,用白酒将虾灌醉,各种调料放进,食客将箸伸进虾盆里,那虾间或还要跳动几下,不管它如何跳,食客们却是一边咂味着,一边吐出虾壳,还不忘赞美醉虾的味道。
鲈香馆,汤驴,谋大量钱财,害活驴性命。清朝这样的判法,绝对尊重生命。
哀驴,就是一面历史折射镜。
吃得奢侈,往往是道德上的作死,无论古今。
(摘自《解放日报》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