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夕禄
17岁时,我考上邻近的高邮师范,比公费录取分数线只高了几分。但是,就是这几分,父亲说我替他省了一大笔钱。父亲在我考上师范请客的时候,喝多了,脸上始终漾着笑意,他是打心底里高兴。
父亲是农民,只上了三年学,就跟着哥哥们下地干活了。父亲本质上是一个沉默的人,这特性进一步传给了我。两个沉默的人在一起,注定谈不出什么故事。
父亲总是在干活。农忙时干农活,农闲时做小工。没有工做,或者下雨,父亲就喜欢躺到床上睡觉,这一点也传给了我。所以,下雨天,或者无数个冬日的早晨,我躲在被子里,想父亲此时可能也是这样的,便觉着释然安然了。
上师范三年级,我花钱的速度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直线上升。一学期的费用,半学期就花完了。于是,我用越来越好的文笔向父亲求救,请父亲寄钱给我。
过了几天,父亲竟然出现在我们学校里。当时,我正在上体育课,看到一个中年人在学校大路上张望,竟然是父亲。我赶紧迎了过去,把他带到一边。父亲好像刚从工地上过来,裤子的膝盖处磨了一个大洞,走起路来一扇一扇的,这让我觉得有些恼火,觉得父亲和学校真的格格不入。好在他话还是不多,把钱给我,就急着要回去,我总算舒了一口气。
现在想来,我总觉得亏欠父亲。我为什么不带父亲参观参观学校,看看我上课的地方,我练琴的地方,还有图书馆,还有食堂,我们父子应该好好地在食堂吃一顿饭的。那时,我是那么迫切地希望他早点回去,自私之心,令现在的我心生厌恶。
后来,三年师范毕业。父亲觉得亏欠我,没有让我读高中考大学,便让我继续读了两年大专。那两年的学习,是我师范五年最大的收获。我感谢他对我的支持。
毕业后,由于社会上没有关系,我被分配到村小教书。父亲知道我心情不好,主动提出买一台电脑给我。他平常连荤菜也不大舍得买,却花了六七千元给我买了电脑。
父亲送我去村小报到,两人坐在一辆逼仄的三轮车内,颠簸得厉害,我们像被风雨掀到水面上的两片树叶。
一切安排妥当,我送父亲回去。父亲和我,走在乡村的小路上,落日余晖照着我们,一瞬间,我感觉我们像两只小小的蚂蚁,虽然负着重,但总算前进了。
在村小工作两年,我调到了镇上的初中,又教了五年,我考进了县城的一所机关。考上机关的事情,我事先没有告诉父亲。我想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再向他报告。可是,镇上的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有人问他儿子是不是去县城工作了,他说不知道。这让他很恼火。他喝了点酒,问我,你现在是不是不把我当你父亲了,考上的事也不告诉我。我说不是的,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他不再说什么,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和父亲都是不擅长表达自己情感的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热爱着他,当他在外面喝酒时,我总是担心他醉倒在路上;当他在烈日下做工的时候,我总是担心他会晕倒;当他在风雨中出门未回,我总是担心他在路上滑倒。我们父子,就像一对蚂蚁,渺小,沉默,卑微。可是,为了彼此,我们从来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
我们是一对奔跑的蚂蚁。
(摘自《风吹麦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图/黄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