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颖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离婚》的底层视角与“不可靠叙事”
李昱颖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鲁迅的小说《离婚》中存在一个明显的视角转换,从“无聚焦”到“内聚焦”的切换伴随着人物语境和心理活动的变化,也预示了情节的转折,显现出视角反讽的张力。通过对《离婚》叙事视角的分析,可以发现,主人公爱姑的视角所提供的,实际上是一种“不可靠叙事”,而要理解这种“不可靠叙事”产生的深层原因,就需要进入到乡土世界中底层的视角,理解乡绅阶层和底层在伦理道德认知上的断裂。
《离婚》;视角;叙事;底层;乡土
《彷徨》是鲁迅小说创作进入更加圆熟阶段的体现。不再像早期作品,作者的声音偶尔闯入文本,或者在叙述视角的转换之间留下缝隙。他对叙述视角的限定得更加精准,对于情节的推进也是妙到颠毫,搭建出了精致完整的小说结构。这里选取《离婚》进行文本分析,讨论小说结构以及叙述视角的灵活运用,并通过这些分析发现小说是如何体现出了鲁迅的批判色彩。
《离婚》是小说集《彷徨》的最后一篇。讲述的是乡下女人爱姑受了夫家不公正的待遇要闹离婚,她自认有理,一心要告到夫家家败人亡,但是到了调解人七大人面前,爱姑却再没了先前的底气,只要夫家多出了十块钱就甘愿息事宁人了。
作为鲁迅小说的成熟之作,《离婚》在叙述视角上采用了一种完全隔绝叙述者主观因素的角度,在“无聚焦”与“内聚焦”之间切换,很有一种电影镜头式的叙述风格。如李长之所分析的:“这三篇(《风波》、《孔乙己》、《离婚》)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纯粹客观的态度,仿佛冰冷冷地,把见到的,就写出来,一点也没动声色。”①
在小说一开始,爱姑和父亲庄木三上船的时候,文本采用的是无聚焦的全知视角,所有人的举动、神情、对话都被纳入到这个场景中来,对话是这一部分的主体,除了爱姑和庄木三之外,蟹壳脸、八三、汪得贵等乡民都参与到其中,七嘴八舌十分热闹。船上和村里同样都是爱姑所熟悉的底层的语境,在这个语境中,一切的道理和规则都在向她倾斜,她明确地知道自己把握到了这场争执的胜利,一直到此,爱姑的心态都是十分笃定、充满自信的。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忿忿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了么?”②
随着故事的演进,叙述的视角也在发生变化。关于离婚风波的讨论结束,环境归于寂静,叙述视角则转到爱姑和庄木三身上来,形成了“内聚焦”的限制叙事: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③
可以看出,脱离了底层的语境,爱姑和庄木三的犹疑也开始浮现。其中的关键人物是七大人。七大人并非官员,他和权力的唯一交集大概就是“和知县老爷换过帖”。而他之所以能成为这场闹了三年的离婚风波的调解人,是因为他“从城里来”、“知书识理”、“专替人家讲公道话”。七大人是一个外来力量,在爱姑眼里,这给她笃定的结果带来了未知与不平衡。为了缓解这种不安感,爱姑的策略是将这个人归纳进她的语境和系统,七大人无非就是比慰老爷高级一点罢了,慰老爷不能压过爱姑的道理,七大人应该也不具备这个分量。
在进入到庞庄之后,叙述视角就基本固定在了爱姑的身上。从魁星阁、黑油大门、门房、大厅、客厅一路走下来,爱姑的不安感在逐渐加剧。一直到站到七大人面前: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④
环境的转换意味着爱姑在从她熟悉语境当中逐渐脱离,经过高门大户重重门槛的消磨,至此,爱姑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话语系统,在这个环境中,只有“道理”是她依仗的救命稻草。因此她又鼓起了勇气,仍不打算让步,在七大人面前痛陈“小畜生”的不是。爱姑对“理”有着执着的相信,这也是整个底层的价值尺度,她试图用这种价值尺度来和七大人的陌生和强大抗衡。但却并没得到认可。爱姑的义愤填膺得不到回应,她的自信完全溃不成军。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进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自此,爱姑报复夫家的期待完全地落空了。来的时候愤愤不平,走的时候恭恭敬敬;评理的时候剑拔弩张,交换红绿帖收了钱以后又是一团和气。情节和气氛的“高开低走”让文本带上了喜剧的色彩,而喜剧的背后,又是被损害者的失落与苦涩。
叙述视角的转换和情节的翻转隐含着鲁迅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即庸众与孤独者之间看与被看的关系。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等都是“被看”的孤独者,爱姑也是如此,走进庞庄的客厅以后,她视如天大事情的离婚纠纷也不过就是七大人们眼中的一场闹剧而已,七大人们要的是“一团和气”,爱姑的“道理”是无关紧要的。而与阿Q们不同的是,爱姑自己也有一个“看”的视角。《离婚》当中爱姑的叙事视角占了很大比重,读者借由她的眼睛看到了七大人们这些看客的形象。李欧梵对此的分析是:“离婚的当事人爱姑被放在场景的中心。似乎鲁迅是想用一个与所有在场的人对立的人物来看那些庸众的反应。因此爱姑又是一个反映者,用他的纯朴无知衬托那些在场的大人物们的装腔作势和伪善。”⑤看与被看的关系本来就是相互的,《离婚》选择了一个内部视角,完成了二者关系的转换。
在小说创作中,选用内视角带来的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就是叙事的不可靠性。文本中人物的视角必然会受到局限,除了人物的视野,也是由其性格、气质、认知所决定的。以《离婚》举例,爱姑看到的和隐指作者塑造的七大人必然是不同的,和读者接受到的也是不同的。在读者眼中,七大人不过就是一个团头团脑、满脸油光的庸人,他在面对这场离婚纠纷的所有表现不过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叫仆人拿来鼻烟壶,最后打了个喷嚏而已。叙述者和隐指作者之间的距离产生了一种张力:不可靠叙述的叙述者是可靠的,只是其借用的人物眼光不可靠。这种张力和由此产生的反讽效果可生动有力地刻画人物特定的意识和知识结构。⑥
一些关于《离婚》的解读把爱姑定义为一个勇于挑战封建纲常,争取个人权利的女性,而她在封建势力的余威面前败下阵来的结局则带有悲剧的色彩。但仔细阅读文本,爱姑身上的反封建意味似乎并没有那么明显,相反,她是乡村世界礼教规范的恪守者:
“……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
“……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⑦
爱姑的愤怒在于她并没有违反乡村传统中作为妻子的规范,却遭受了这样的羞辱。在乡村世界的风俗规范下,爱姑认为自己是优势的一方,她的“低头进,低头出”、“三茶六礼”、“花轿抬来”都是她赢得胜利的筹码。她由规范确知了自己的正确性,那么夫家就理所应当受到谴责。因此她的父亲和六个兄弟上门去拆平了夫家的灶,还到慰老爷家里闹了三次,甚至要闹得夫家家败人亡,她都始终觉得自己是“占着道理”的。
爱姑信奉的“道理”是封建社会底层为所欲为的保护伞。精英阶层向下渗透的伦理道德观念不仅被吸收,而且还获得了相当程度上的心理认同,这一套规则成为了封建社会底层衡量一切、解释一切的法典,也是他们保护自身和攻击异己有力武器。底层对核心理论是丝毫没有兴趣的,他们坚持的是这套伦理观念最末端的部分,是固化下来的详细刻板的规则系统。在封建礼教的体系中,底层是只有执行权、没有解释权的,对这套规则的解释权,始终牢牢把握在精英阶层的手中。
因为掌握解释权,所以七大人在爱姑眼中有极大的威权。这也就是爱姑视角出现不可靠叙事的原因。前文提到七大人是调解爱姑离婚风波的第三方力量,而爱姑一开始并没有把七大人放在眼里,直到结束才感受到七大人“实在威严”。爱姑的失误在于她从一开始就将七大人归纳进入了底层的道德认同中来,认为七大人也是受规则指导和制约的,而七大人用精英阶层的解释权轻轻松松地消解掉了爱姑依仗的道德判断:
“……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⑧
这是两个阶层之间信息的不对等,面对爱姑振振有词的“道理”,七大人以她完全陌生的信息来应对,爱姑的“道理”在北京、上海、外洋这些更大的范围中马上变得不适用起来。——实际上不管适用与否,七大人作为唯一的解释途径,他在爱姑面前的权威性是不容质疑的。
七大人非权非贵,他只是一介普通乡绅,也许比乡里人特别一点的地方就在于他有能力进入城市。而他之所以能有这样大的权威,这与乡土社会的权力结构是相关的。在乡土社会中,掌握着道德与教化准则的是乡绅阶层,乡土社会的底层也好,走出乡村、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也好,都要唯乡绅马首是瞻。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将这种结构概括为“长老统治”。⑨这也是整个社会前喻文化的局域性体现。将《离婚》与《祝福》进行对比,爱姑与祥林嫂,七大人与鲁四老爷,尖下巴少爷与“我”,都能够一一对应,恰形成了一种“底层——乡绅——新式精英”这样新旧对立、高低有别的关系模式。鲁四老爷否定了祥林嫂“捐门槛”的意义,七大人消解了爱姑的道德优势;“我”无法回答祥林嫂的问题,尖下巴也不能证明爱姑的“道理”有合理性。在三者中,乡绅阶层仍然占据着绝对的话语权,在强调地缘和亲缘的乡土社会中,他们的权威几乎是天然的不容辩驳。而在文本中,这种权威于作者而言是审视,于读者而言是隔膜,于文本中的爱姑则是真切的。这也就是《离婚》当中特定视角带来的不可靠叙述产生的原因。
注释:
①李长之.鲁迅批判[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73.
②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139.
③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141.
④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142.
⑤李欧梵,尹慧珉(译).铁屋中的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77.
⑥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76.
⑦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144.
⑧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145.
⑨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三联书店,1985:65.
I207.42;I210
A
1005-5312(2016)11-00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