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林梅琴
杨骚一个帅哥诗人的风云往事
本刊记者林梅琴
2012年11月,一本名为《林语堂英译精品》的选集横空出世,并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个过世已久的作家再次吸引了人们的关注?事情的起因说来荒唐——原来是这本书的封面,竟然将林语堂的头像,印成了另一个作家——杨骚。
巧的是,杨骚比林语堂小5岁,两人都是漳州人,还有过一段交往,并且杨骚和鲁迅从相识到疏远,都和林语堂扯不开关系。
据杨骚的次子杨西北回忆,1928年1月25日杨骚第一次见鲁迅,便是通过林语堂三哥林和清的介绍。1929年8月28日,同为鲁迅主编杂志《语丝》重要撰稿人的林语堂、杨骚和郁达夫、鲁迅在南云楼吃晚餐。席间鲁迅和林语堂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不欢而散。余怒未消的鲁迅,想拉着杨骚回家继续谈谈,却被杨骚以肚子不舒服为由拒绝了。这让鲁迅心里很不舒服,觉得他是在偏袒自己的老乡。“南云楼风波”导致了鲁迅和林语堂的决裂,也成了他和杨骚诸多误解中的一环。
论名气,杨骚不如林语堂,但他是中国诗歌会的发起人之一,一生著述甚丰,而且在现在这个看脸的时代,他还有个大优势——长得帅。一个帅哥,一个才华横溢的帅哥,自然少不了一些香艳的流言蜚语。直到现在,他和美女作家白薇之间的分分合合,依旧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杨骚(1900—1957),漳州华安人,诗人、作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员,中国诗歌会发起人之一。
1921年,21岁的杨骚考上公费的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开始阅读《新青年》等进步刊物。在此之前,他曾想当海军,成为中国舰队中的一员,却未能如愿,想学矿业,准备了两年,还是考不上。文学就像他的宿命一样,牵引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那一年,从处女作《一个日本女人》开始,杨骚的诗一首接一首地在《觉悟》上发表。同样是在这一年,他遇见了一个让她心动的女孩——不是白薇,而是凌琴如。
凌琴如是杨骚同学凌璧如的妹妹,当时才16岁,受哥哥的鼓舞,到东京就读音乐学校,主修声乐,兼修小提琴。她长得很美,性格活泼开朗,一下子便吸引了杨骚的注意。
杨骚喜欢拉小提琴,而且拉得很好,他为凌琴如演奏了一首又一首她喜欢的曲子。凌璧如形容那时的杨骚,“完全是诗人气质,热情外露,心无芥蒂,实在是可爱”。在外人看来,这样才貌双全的两个人,再般配不过。然而造化弄人,事情发生了变故。
1923年9月1日,日本发生关东大地震。杨骚和凌家兄妹等人回国避难,就在他们折返日本前,事情起了变化。和凌家兄妹同是湖南老乡的钱歌川寄来了一封信,邀请凌琴如和他一起先回日本。凌璧如安排杨、钱、凌三人进行一次面谈,最终凌琴如决定,跟钱歌川先走。多年之后,凌璧如依旧清楚地记得,杨骚在那次面谈之后痛苦的情状。
那个“年轻时做的傻梦”结束了,杨骚也回到了日本。这时候,他遇见了白薇。当时的白薇爱着凌璧如,而凌璧如却恋着她的好友张万涛。就这样,两个失意人在相互取暖中,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虽然白薇比杨骚大了整整6岁,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美女作家白薇是左翼作家联盟的早期成员之一
“素姐,和你会面只有两三次,但你的生命之流当我去年死迷在西湖时已深深地潜入我的心中。”
“维弟,来信辨不出是铛铛唤醒阴魂登场的警钟,还是有人在叫我优美的肉音?”
“素姐,你也不喜欢我么?你喜欢我好么?你和我做朋友好么?我自己想,你大概会喜欢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
“维弟,你就总不给我一个字,我心里也深深地刻着你是我‘很要好的一个朋友’那一件事。”
……
《昨夜》一书中,收录了杨骚和白薇之间情真意切的179封信件,其中白薇93封,杨骚86封,近17万字,时间跨越八年之久。这期间,两人分分合合,靠近了,又离开,逃走了,又回头。
对于杨骚和白薇之间的感情,有过许多蜚短流长,然而“世间只有情难诉”,这本不是用对错就可以形容的事。如今我们只能从二人的人生轨迹中,窥探一二。
都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白薇就是这样,一旦恋爱起来,便全身心投入。或许是这样沉重的爱让杨骚无法负担,又或许是他本来就还恋着凌琴如,不能释怀,1924年,杨骚创作了第一部诗剧《心曲》,剧中的角色,就带着三人的影子。
“素,我永远记着你,思慕你,但我不能再在你的面前说假话了。我永远记着A妹(凌琴如),永远爱着A妹。……A妹哟!无论你如何伤着我的心,我还是爱你!无论我怎样不想爱你羞爱你,你的魅力已布满机关在我身上,一触着就发动的呵!……我恨不得你和A妹合作一个人让我爱,我恨不得……”相恋两个月,杨骚不辞而别离开日本,到了杭州后,给白薇寄去了这样一封信。
想不到这封信没让白薇死心,反而让她一路追到了杭州。面对这样的爱,杨骚又一次选择了逃避。他说:“别跟来,三年后再来找你。”他回到了故乡漳州。白薇在杭州病了一个多月,却仍旧三不五时地给杨骚寄信寄东西。
后来杨骚前往新加坡担任小学教员,白薇也回到了日本。她的信依旧不断,信里有相思、有醋意。对当时还没放下凌琴如的杨骚来说,这样的信未免刺眼。但对白薇来说,这样的心情却也在情理之中。
“‘魔殿的女王’你心上的A妹,常常有信给你不?”
“在她肥胖的双肩,会看出你细瘦长美的十指;她胭脂染得血似的两肋,看得你亲过我的秀靥紧贴着她;她红云被着的黑眸中,能见你深秘英秀的全姿;这血肉满地的舞台,能听着你冷眼低声向我叫再会。”
……
杨骚在新加坡待了两年,利用业余时间,创作了许多首诗,这些苦闷感伤的字句,最终结集出版为他的第一本诗集《受难者的短曲》。
南强书局1934年再版发行的《昨夜》
1927年10月,杨骚回国,在上海靠写作维生。当他得知白薇也在上海时,又忍不住去找她了。久别重逢的两人,又一次碰撞出了火花——他们同居了,其结果便是白薇从杨骚那里染上了性病,本来羸弱的身体更差了。可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呢?
这一段时间,杨骚和白薇都进入了创作的黄金期。杨西北在《流云奔水话杨骚》里说:“在杨骚与白薇交往和共同生活的历程中,这是一段和谐、温馨、安宁的日子,尽管这段日子并不长,但在他们彼此的心里,都藏有这值得回忆的一页。”
1928年1月,杨骚结识了鲁迅,二人从相识到疏远,中间跨越了十年的时间。杨骚前前后后在鲁迅主编的《奔流》《语丝》《北新》等刊物上发表了14个剧本、几十首诗歌、多篇小说和译作。
鲁迅是杨骚文学上的导师。1928年3月1日,杨骚便在鲁迅主编的《北新》第2卷第8号发表剧本《Yellow!》,对一个文坛新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不久后,杨骚引见白薇认识鲁迅。一开始,白薇不敢见鲁迅,每次都是托朋友去送稿子,要么就是把稿子交给鲁迅的夫人许广平后匆匆跑走。鲁迅开玩笑和别人说:“白薇怕我把她吃了。”
后来杨骚带白薇去见鲁迅,鲁迅便开玩笑对她说:“有人说你像仙女,我看也是凡人。”鲁迅很照顾杨骚和白薇,知道他们的关系,还特意将二人的稿子排在一起。他对许广平说:“我编排他们的稿件,不是杨骚在前,白薇在后,就是白薇在前,杨骚在后。”
生活像是步入了正轨。1928年底,杨骚和白薇决定结婚,当时二人不仅拍了结婚照,还给亲友寄了请帖。可到了结婚当天,杨骚却做了落跑新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这件事给白薇的打击极大,直接导致她大病了一场。然而病好之后,白薇却还是选择原谅回心转意的杨骚,接受他的道歉。分分合合,几乎成了两个人逃不开的宿命。
生活的磨难激发了创作的热情。1930年3月,鲁迅发起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以下简称“左联”)。这时候“已经不许一切的诗人再躲在象牙塔里喝梦幻墨水了”,杨骚和白薇共同加入“左联”,在国民党的围剿下坚持创作。杨骚还积极响应“左联”诗歌组成员,发起成立中国诗歌会,为诗歌大众化而努力。1934年,杨骚发表了描写中国农民斗争的长篇叙事诗《乡曲》,成为这一时期的经典作之一。
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士,最终还是分开了。这段长达10年的感情纠葛,在1934年结束,并以书信集《昨夜》下了一个注脚。白薇说:“出卖情书,极端无聊心酸。和‘屠场’里的强健勇敢奋斗的玛莉亚,为着穷困到极点去卖青春的无聊心酸!”
当时《大公报》记者蒋逸宵在采访白薇时,这样描述:“直似目睹着一枝素影婷婷而正在烂漫吐葩的白色蔷薇,蓦然被无情的狂风暴雨吹打得十分凋残可怜,那样地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凄清与怅惘。”
感情之中,并不存在胜者。据凌璧如的另外一个妹妹回忆:“他们在一起,白薇好的时候好得不得了,变脸也快。杨骚有甜蜜的时候,但我看更多的是痛苦。”
他们结束得很彻底。1939年,担任《新华日报》记者的白薇在重庆重逢了杨骚。当时白薇生病发着高烧,好几天昏迷不醒。杨骚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几天几夜,直到她病愈。那时候,朋友们都希望他们能够复合,杨骚也认了错,向她忏悔。
但这一次白薇选择了摇头。“你变好了,固然是一种无上愉快,与我和你再好起来却简直是两回事。天下没有能重圆的破镜,纵使巧为配合,裂痕终归显然。面对裂痕,看那恐怖的乱影交错,我将永远害怕……”她说,“悲剧,我演够了,再也不愿做悲剧的主角了。”
复合无望的杨骚于1944年和一位印尼华侨女子结婚,白薇却就此孤身一人,直到去世。晚年回忆起这段感情,她说:“我并不责备他,抱怨他。推本究源,还是封建社会给予了男人种种为非作恶的宽容与机会,他们才敢这样藐视女子、玩弄女子,甚至把一个女子陷到死境还不肯负责。”
1936年6月,杨骚在上海《光明》第1卷第1号上,发表另一首长篇叙事诗《福建三唱》,呐喊“淹没远东的帝国主义”。他呼唤“你泉漳的子弟,你福建的盐”,“点燃武夷山上的森林”“鼓起厦门湾中的怒潮”,共同击败侵略者。
就在这年的10月19日,鲁迅逝世。杨骚写下悼文《切身的哀感》:“现在鲁迅先生死了,我更觉得非常难过,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将用什么话来哀悼他呢?我只觉得鲁迅先生之死,比高尔基之死给我的哀感更切身些,更深重些……”
但对于他的这篇文章,未亡人许广平却并不领情,她后来说:“自从先生死后,那诗人忽然又在追悼文中备致哀忱,忘交谊于生日,洒清泪于死后,人间何世,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矛盾的现象。”
这段话让人浮想联翩。其实杨骚和鲁迅的关系,早在上世纪30年代初,便出现了裂痕。至于原因,已经难以窥探。
当时有一本名叫《铁流》的苏联长篇小说在进步青年中流传甚广,杨骚是这本书的第一个中文译者。1931年10月,鲁迅却在曹靖华译本的编校后记中写道:“《铁流》虽然已有杨骚先生的译本,但因此反有另出一种译本的必要。别的不说,即其将贵胄子弟出身的士官幼年生译作‘小学生’,就可以引读者陷入极大的错误。小学生都成群的来杀贫农,这世界不真是完全发了疯么?”虽然杨骚后来也表示对自己的译本并不满意,不过鲁迅的批评,显然有些不给他面子。
两个曾经亦师亦友的人,渐渐形同陌路。其实杨骚始终都没搞明白,为何他和鲁迅的关系会闹成这样。晚年他细细追忆往事,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第一个便是前面提到的“南云楼事件”,第二个则是1929年5月,杨骚的诗集《受难者的短曲》再版,施蛰存写了评论文章批评他。当时杨骚准备写文章阐述自己的意见,又正值创造社和太阳社将批判矛头指向鲁迅,鲁迅希望杨骚帮忙写文章驳斥他们,但杨骚忙不过来,便没有答应。9月下旬时,他文章写完,论战也结束了。这件事让鲁迅心里存下了芥蒂。
这两件事后,在一场文学青年聚会中,杨骚高谈阔论,正在兴头上,鲁迅进来了,他一时没收住,便没有向鲁迅打招呼。当时鲁迅拂袖去,杨骚也后悔不已,觉得自己有些放纵了。
许广平在《欣慰的纪念》中,还写道:“先生早预备翻译一本什么书,被他晓得,他就赶速译出付印,以为如此可断送先生生路。”
这其实是个误会。当时鲁迅准备翻译苏联作家雅科列夫的长篇小说《十月》,杨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南强书局签了合同,并预支了版税。钱花得差不多了,书也译好了,不得已只能出版。这本小说杨骚翻译的版本在1930年出版,鲁迅翻译的则在1933年出版。
这些误会叠在一起,直到有一回,杨骚在电车上碰到鲁迅,主动上前打了招呼,鲁迅却不理不睬,弄得杨骚尴尬不已。至此,他们的关系算是彻底结束了。但直到晚年,说起鲁迅,杨骚心中仍怀着崇敬之情,他们的误会,却再也无法解开了。
杨骚上个世纪20年代日本留学留影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杨骚在福州和郁达夫等人组建“福州文化界救亡协会”,在《小民报》上开辟《救亡周刊》和《救亡文艺》抗日宣传专版。
1939年,他参加“作家战地访问团”,从重庆出发,一路走遍了四川、陕西、河南、山西等地,历时半年,他也因此被誉为“抗战诗星”。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但杨骚很会苦中作乐。
他用文字记述道:“这一次跟着大家走,最使我高兴的是学会了骑马,不但骑,且会跑,虽然曾经落马两次,几乎送命,也不后悔。我的胃病还是很成问题,大家身体都比我强,年纪比我轻,我算是一个不甘落伍的老头子。然而,在一个月的跋涉经验中,我获得一种自信:我不弱于团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的身体的确软弱些,但我的忍耐力补救了它。”
也就是在这次访问中,他重逢了白薇,并被她拒绝。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后,作家沙汀根据周恩来的指示,动员杨骚下南洋。他很快便同意了,到新加坡担任陈嘉庚主办的《民潮》杂志主编,宣传团结抗战,反对分裂投降。
中新社原副社长郑楚耘曾参与《民潮》的编辑工作,他回忆说:“《民潮》半月刊的编辑室,设在陈嘉庚先生住的怡和轩对面南侨筹账会的房子内。从开始筹备到第二期出版,我每天都有一定的时间到那里去办公,杨骚则整日在那里。当初他对于编辑工作的一些技术问题,的确是生疏的,但他做得很起劲,以全副精力对付。我看他身体那么羸弱,办事却如此认真起劲,不禁对他增加一种钦佩之感。《民潮》半月刊出版一二期后,诗人对于编辑工作已经熟悉了,他的兴趣也更浓了,我便不再到怡和轩对面的房子去了。”
1942年新加坡沦陷前,杨骚撤到印尼的苏门答腊岛,在那里成了家。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他又回到新加坡任教,1952年才回国并定居广州。长期的漂泊穷困,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然而疾病缠身的他,还是坚持创作,笔耕不辍,直到去世。
“一生为革命文化事业奔走南北,著译丰富。”作家楼适夷和草明这样评价杨骚,他们说他是“热爱祖国的多情的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