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侍坐》一直是中学教材的保留篇目,除了这篇文章在语录本的《论文》中稍显与众不同外,恐怕更重要的是这篇文章比较突出地反映了孔子的理想——礼治的大同国家。而对于文中孔子对四人的态度有所差别的原因,多年来的说法一直未变,但若仔细分析,恐怕可以做另一种解释。
历来的人教社教参在分析其原因时,都认为:孔子强调“吾与点也”是因为孔子不喜欢子路的直率而又鲁莽的自傲的性格。依据是孔子让他们各自言志时,“子路率而对曰”,一个“率”字,成了孔子厌恶的口实。同时对由有、公西华也不满,原因是这二人与子路恰好相反,过于谦让,走向另一个极端,这从文章散后一段“安见方六七十……非诸侯而何”中可以看出。而赞成点则是因为曾皙的政治抱负与孔子的一致,曾皙对社会生活場景生动形象的描绘与孔子的理想十分契合,因而情不自禁的喟然赞叹。(详见《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教师用书157-164,人教社教师用书各种版本相同)
但这种说法至少有以下问题,孔子哂子路等人,与“与点”所选择的角度不一致。不太赞同另外三人,着重从人的性格方面入手;而赞成曾皙,则突出他的政治理想。这就如我们去比较两个人一样,一定要拿一方的短处,证明其很差,反过来去拿另一个人的长处,以证明其优秀,二人相比点缺乏交集,这样的比较能让人信服吗?
其二,认为子路过去鲁莽、草率、自大自傲,及冉有、公西华过于自谦与《论语》中其它章节孔子对他们的评价相矛盾。
其三,一般评论只是说曾皙的政治抱负与孔子的理想相吻合,因而受到肯定,确有商榷之处;另外曾皙的政治抱负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与孔子的理想相契合等等问题,又语焉不详。
其实,就第一点而言,很好理解,以二人毫无交集的方面加以比较,很显然应不是孔子的本意,只是后世评论者的见解。孔子对子路是十分熟知的,子路最初拜孔子为师时就十分直率,且常常为难老师,但孔子十分耐心,不断地对子路加以引导,使子路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子路不仅尊儒服学礼仪,且始终紧随孔子周游各国,又任孔子的护卫。所以孔子对子路这方面是十分了解的,那么为何现在要“哂之”呢?
“哂”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哂”泛指笑,可以指赞许的微笑,也可以指批评的嘲笑,还可以指礼节性的微笑。那么,孔子对子路的笑究竟指什么?我以为应是最后一种。因为子路的“率”——直率,孔子是早就知道的;那么是不是说子路说大话,无治国之才呢?不是。《论语·雍也8》中: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白话四书》杨伯峻评,岳麓出版社1989年版,下同)。孔子指出子路勇敢果断,参与政事毫无困难。而《论语·公冶长》中又说:“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连孔子都认为子路是可以把一个千乘之国的“赋”治好,而这里的“赋”就是指军队的征召、训练与作战。那么,既然子路的说法与孔子的看法是一致的,何来鲁莽、草率之说,但毕竟是孔子“哂之”,又是为什么呢?
再说第三点,孔子不满冉有与公西华的过于谦让之说,也是站不住脚的。子路“率”受指责,二人过于谦让也受指责,到底什么才是个“度”呢?《论语》中没有表述,生活中也不可能量化。那么,曾皙是否就符合这个“度”呢?显然不是,因为孔子“与点”的出发点是赞同曾皙的志向,而不是肯定他在礼让上的恰如其分的表现。
冉有、公西华一个可治“百乘之国”,一个可为“小相”之类的礼仪官,并不是只有本文中二人的自我表述,其实在论语的其它文段中孔子也是这样评价二人的。《论语·公冶长》中除了评价子路可治千乘之国外,还有评价冉有、公西华的话。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也使为之宰也。……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也就是说:冉有可以做为百乘之国的总管,公西华可以胜任一个外交官,这与《侍座》中二人的自我陈述完全吻合,既然如此,二人何来过于谦让?孔子对二人的评价如此,那么二人的这样表述又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呢?
由此看来,孔子这时对子路等人的批评应该另有所指。认真比较这几个人的话的内涵便可以发现,除了三个人所治理的国家大小有差异外,最主要的差别在于三个人所谈的都是治国的方略。子路强调,努力克服积贫积弱的现状,用三年的时间加强军队建设,强大国家。冉有则突出用三年的时间使人民富足,然后再由别人来加强礼乐教化。而公西华则强调“宗庙之事”,是加强在宗法血统基础上的国民凝聚力。单从治国而言,三人的治国志向应该是各有侧重,不存在对错问题,那么孔子为什么要指责他们呢?
许多人认为他们的说法不合“礼”,真的如此吗?子路除强调强国外,还强调“且知方也”,冉有知道能力不足,因而在“礼教”方面指出“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而公西华谈的宗庙之事、会同之事就是“礼”的组成部分,所以说孔子认为他们三人不合“礼”,显然也站不住脚。虽然孔子指出了三人的不足,但孔子是否就因为子路“率而对”,冉有、公西华的过于谦虚这样的小事而纠缠不休呢?更何况三人的回答是在孔子的鼓励下的畅所欲言,又何错之有呢?
那么,孔子究竟为何事只是“吾与点也”,而不赞同其它三人的意见呢?
这要以孔子社会理想来分析。孔子处于春秋社会大变动时期,群雄并起,战乱纷乘。他在回顾历史禹汤文武的社会后,总结性地提出了自己理想的社会。《礼记·礼运》中说:“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修信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从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孔子的理想社会就是一个以“礼”为纲纪的国康民安、天下太平的大同社会,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平等关爱。而这种社会理想与曾皙提出的理想高度吻合。
曾皙虽未直接说出理想的社会,但他所描绘的生活场景则成为孔子理想社会的缩影。暮春时分,和风习习,天朗气清,几个相好的朋友相邀,再带上几个童子,尽情在这春光里畅游,沐浴在沂水中,歌舞在舞雩台。享受天地赐与的美好,歌咏天人合一的和乐。杨疏达在《论语疏正》中指出:“孔子与点也,以点之言为太平社会之缩影也。”这句话可谓一语中的。
由此看来,孔子之所以“与点”,正是因为曾皙所描述的理想社会与孔子所希望达到的大同世界、理想社会十分契合,而子路等三人虽政治理想也算远大,也都不忘记“礼”的教化,甚至也都有能力为一国首辅,但终因他们的理想社会与曾皙所描绘的终极社会相对而言还在路上,还未达到理想的终极,并没有完全契合孔子的终極理想,因而孔子只能“与点”,而不赞成其它三人的观点。
既然如此,孔子为什么不直接指出来,而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那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群雄竞起、征战不断的时代,别说实现人类大同不可能,就是像其它三人说的强国、富民就很难。《论语·子路3》中,子路假设卫国国君请孔子去主政,问孔子最先做什么?孔子的回答是:“必也正名乎”,并进一步阐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这里“正名”就是正名分,要厘清君臣父子之间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办成事,才能“礼乐兴”。“正名分”是孔子“礼”的组成部分,由此看来,假若孔子治国,也只能和弟子们一样,从基础做起,一步一步地推动社会的发展。
更何况孔子也知道从政的难处。《论语·子路10》中说:“苟有用我者,数月(又说“年”)而已可也,三年有成。”第十一节又说:“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十二节说:“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这三段话的意思联起来就是:如果让我来治国,几个月就可以初见成效,三年可大见成效。优秀的人才治理国家需要百年才可以克服残暴,免去虐杀。而有王道的圣君,也是需要三十年才能使仁政大行。这里的三年未必是实指,百年也许有些夸张,但至少说明一点,孔子清楚地知道治理一个国家并不是一件易事,需要具备卓越的才华,付出艰苦的努力,因而他在其它的时候肯定这三个人都有治国之才,在“待坐”的畅所欲言中也就无法从这方面来指责他们。他们仨人能富民强国,去残除虐,使民有方,虽达不到孔子的最高理想,但已实属不易了,表现出孔子的宽容态度,并未当面指出,只是曾皙询问时,才轻描淡写地“顾左右而言它”。
说孔子是对三人政治志向的不满,未能与他的最高目标相契合,是否就是指责孔子的理想过于远大,不切实际呢?不是,在孔子生活的年代礼乐崩坏,社会动荡,强烈的忧患意识使得他希望通过理想的宣传来拯救天下苍生,构建大同社会,孔子并为此做出了不懈的努力。这种对“大同社会”的憧憬,激励着后世的仁人志士为追求美好而崇高的社会理想而前仆后继,这样崇高的理想也使得儒家的理想成为了后世的主观理想,再加之孔子当时已经知道理想实现的艰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种坚守与执着、坚忍不拔的精神贯穿数千年的历史,积淀成了中华民族最为宝贵的精神。
杨长荣,教师,现居湖北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