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的笔墨 悲悯的情怀

2016-10-21 16:09陈治勇郑慧琴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6年4期
关键词:莫泊桑于勒菲利普

陈治勇 郑慧琴

一、解读缘由

对《我的叔叔于勒》的解读,人们习惯于将目光聚焦到菲利普夫妇身上,读出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酷的金钱关系。从人教版教参引用的几篇解读作品来看,每一篇都难以跳出这一藩篱。张志公的观点:“在这悠然余韵之中,我们得到了一个回味咀嚼的机会,一个沉思默想的机会。菲利普夫妇是可鄙的,同时又是可怜的。他们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然而已经被他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腐蚀了。我们从他们身上看见的,不是两个个别的人,而是那全套的资本主义社会,冷酷无情的人与人的关系。”(引自《人教版初中九年级上册语文教学参考书》P118)卢昆的观点:“《我的叔叔于勒》意在揭露在金钱主宰一切的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酷关系,这无疑是准确而犀利的。”“我们细细品咂这篇佳作,加深对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的理解……”(引自《人教版初中九年级上册语文教学参考书》P119);臧玉书的观点:“作者通过菲利普夫妇对其弟弟于勒态度的前后变化,形象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与腐朽。”(引自《人教版初中九年级上册语文教学参考书》P122)可以说,这三种理解在本质上是相同的。而王富仁教授对此的理解是:“它可以让一代代的儿童都不要忘记、更不能轻视自己少年时期的人生观察和人生体验,并把自己对人的自然、朴素、真诚的爱和同情保留到自己的成年,不要被现实的金钱关系所异化,因为只有这样的心灵,才是人类最健全、最美好的心灵。”(引自《人教版初中九年级上册语文教学参考书》P130)这一观点虽与以上三种理解有所不同,但它在本质上依然逃脱不了“文以载道”的影响,将小说看成是人类灵魂净化的一个工具。可事实上,这只是人类的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且不说当时的莫泊桑有没有希望通过这篇作品净化人类灵魂的意图。

“教学参考书”选用的资料都是名家解读,从某个层面而言代表了当下的普遍观点,且这些观点至今依然颇为流行,时至今日,它依然出现在人教版教学参考书的“课文研讨”的“问题研究”中,出现在各种学生教辅材料中,出现在公开课的对话中。但倘若从文本的语言入手,则会发现这些解读是颇值得商榷的。

之所以在此不厌其烦地引用这些观点,只因为想表明这些解读具有深远的影响力,颇有必要重新审视。

此外,人教版教学参考书又引入了“表现小人物生活的辛酸”的新解,但是教参对这个观点的解释在文字的呈现上可谓漏洞百出,谬误横生。“于勒的恶行,将菲利普一家的生活拖累到贫困中而不能自拔。”从文本看,菲利普一家本来就贫困,并不是于勒将之拖累到贫困中,更不是于勒让他们“不能自拔”,教参这种说法没有从文字出发,具有极大的“仇于”心态,具有极强的主观性,是缺少公允的;“菲利普把弟弟送上去海外的轮船(不然怎样对付于勒这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呢?养他一辈子吗?)这种说法视文章文字而不顾。文中,打发于勒去南美的是“人们”,不是“他们(菲利普夫妇)”,而教参上在括号里所添加的文字分明是站在菲利普夫妇角度说话,只为印证其所引用的“表现小人物的辛酸”这一观点,具有极大的煽动性,容易引发人们对于勒的厌恶,对菲利普夫妇的同情。这种忽视文本语言,将“人们”视作“他们”的视若无睹,让它的解读在根本上就犯了错误,更谈不上正确了;“菲利普一家不得不忍受生活的艰辛,这一切都是于勒造成的。”这种观点就更为荒唐了,文章明明写着“在有钱人家……,在生活困难的人家……”说明菲利普一家本来就贫穷,也并没有说菲利普夫妇一定要靠遗产过日子啊,更何况于勒之前就逼得父母动老本,连老本都动了的菲利普父母又能有多少遗产呢?那么于勒所侵占的“大部分遗产”看来也并无多少,……所以教参对于“小人物的辛酸”的闡述实在欠妥。

教参中呈现的这些解读,均没有从文字出发真正地走进《我的叔叔于勒》,它们都在想当然地陈述着印象中的菲利普夫妇,因此也就无法去重新审视这篇在实际意义上揭示了人性共有层面的伟大作品。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当我从字里行间研读的时候,真如鲁迅从字缝里发现“吃人”一样,我从《我的叔叔于勒》里发现的是“无奈”,是“辛酸”,是“悲悯”,所以我虽然敬畏教参,但是还想一吐自己的理解。在本文中,我想紧循作品的文字,从解读人物形象入手,对作品进行一次全新视角的解读,以期从最本真的层面还原作品带给我们的思考。

二、于勒:一个长期被遮蔽的光坏

不管是认为作品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冷酷自私,还是“表现小人物的辛酸”,人们的目光总聚焦在菲利普夫妇身上,而忽略了于勒的存在。事实上,无论从故事情节的发展还是从人物形象的安排来看,于勒都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透过文字,我们可以体悟到莫泊桑的创作意图是想透过于勒和菲利普夫妇表达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从而带给人们深刻的思索。当我们将目光关注于勒的时候,我们可以读出于勒身上从未被人关注的意蕴来。

(一)十二年前的于勒:“恐怖”

文中第五段写到“父亲的弟弟于勒叔叔,那时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在这之前则是全家的恐怖。”“恐怖”一词,很少有人关注过它。这个词不论对解读于勒还是菲利普夫妇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因此,值得重点探究。

文章第六自然段诠释了于勒的“恐怖”,可是,在以往的研读中,读者更多的是关注“坏蛋、流氓、无赖”这些称呼,以之作为作品揭示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关系冷漠之凭证,却很少有人对这段文字进行细读。如果细细琢磨,我们会读出这段看似波澜不惊的文字下面蓄藏着的惊涛骇浪来。因为莫泊桑在这段文字里留存了很大的“飞白”,他将无数的故事以几句简单的叙述隐去了,唯有研读“飞白”,方可读懂于勒的“恐怖”,从而走进于勒,走进菲利普的真实世界,去无限地接近作品的真实意旨。

“飞白”之一:

在生活困难的人家,一个人要是逼得父母动老本,那就是坏蛋,就是流氓,就是无赖了。

请注意,这句话连用三个“就是”,节奏分明,气势强烈,且“坏蛋”“流氓”“无赖”等每一个词语都具有极其强烈的感情色彩,传递着愤懑不平的情绪。按理,在它们后面用“!”真不为过,如此坏的人难道还不能用感叹号吗?但是,莫泊桑用的却是逗号和句号,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莫泊桑在陈述一个事实,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不带任何一点感情色彩在陈述事实!一个逼得父母动老本的人就是一个坏蛋,一个流氓和一个无赖。这是大家都认同的,这种认同不分资本主义社会还是共产主义社会。所以于勒真的是一个坏蛋,一个流氓和一个无赖。文中的“老本”一词,说得明白一点,那就是救命钱、棺材本。一个子女连父母重病时救命的钱都要花掉,让父母饱受病痛折磨而死的恐惧不安,连父母死后的棺材钱都要花掉,让父母面临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境地。那是不是很罪恶?!

这样的坏蛋、流氓和无赖该不该惩罚?当然该。自作孽,不可活。与这样的人一起,是不是够“恐怖”?这是恐怖之一。这里,莫泊桑借助标点留白,以冷静的视角描述着事实,传递着自己的观点: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情感色彩。

“飞白”之二:

一个人要是逼得父母动老本,那就是坏蛋,就是流氓,就是无赖了。于勒叔叔把自己应得的部分遗产吃得一干二净之后……

这里有两个句子,前一句讲于勒逼着父母动老本,后一句讲于勒吃“遗产”,看似平平淡淡,实则惊心动魄。这前后两桩事情存在着时间的承递性。前面一句于勒父母还没有死,后面的“遗产”一词告诉我们于勒的父母已经死了。活与死之间,只相隔着一个句号。我们无法详细推测其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于勒父母之死必然与于勒的言行相关。一个“逼”字告诉我们,于勒之“逼”与其父母之死难脱干系。他的父母或病死?或气死?或自杀而死?总之,是于勒将他们“逼”死了。总之,他父母动老本不是自愿的,是被逼的!这是不是很“恐怖”?

这里,莫泊桑借助句与句之间的跳跃进行留白,从而含蓄地写出于勒因为钱,而将父母“逼”死的恶行。这是“恐怖”之二。

“飞白”之三:

于勒叔叔把自己应得的部分遗产吃得一干二净之后,还大大占用了我父亲应得的那一部分。

注意“大大占用了”,是“占用”,不是“借用”(“借用”是两家私底下的约定,“占用”就有可能是人人皆知的了),而且是“大大的”,如果没有手足之情,谁会让他“大大地”“占用”?这里面,流淌着一股亲情之流,这也暗示我们,菲利普夫妇当初虽然贫困,心地却也并非那样冷酷、自私。

还有文章的第七自然段:

人们按照当时的惯例,把他送上从哈佛尔到纽约的商船,打发他到美洲去。

注意,这里送走于勒的是“人们”,并不是“他们(我父母)”。从语义上看,“人们”是一个与叙事者相隔离的词语。文章是以第一人称写的,站在“我”的立场而言,与“我”无关之人方可称之为“人们”,与“我”相关之人则不能。这说明把于勒叔叔“送走”的“人们”中并不包括与“我”有血统关系的人在内。

可是不论从文章的内容——于勒对“我父母”的行为,还是从文章行文的流畅性来看,似乎用“他们(指我父母)”更合适,但莫泊桑却用了“人们”。这表明“他们(我父母)”没有这样做,是“人们”这样做。事实上也是“人们”在这样做。

这从11自然段“这封信成了我们家里的福音书,有机会就要拿出来念,见人就拿出来给他看”中可以找到旁证。如果是菲利普夫妇送(这个“送”字,实际上就是驱赶,是放逐)走于勒,那此时他们还好意思在人前炫耀地念于勒这封信吗?别人会怎么看他们?他们总不至于连这点脸皮都不要吧。再说,如果是“我父母”打发他到美洲去,于勒恨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写信回来呢?

文字告诉我们,当初的菲利普夫妇并非那么无情,而于勒的“恐怖”行为却实在让当初哈佛尔那些“人们”看不下去了,于是要“送走”他。可见于勒的不良影响有多么大。莫泊桑在此借助“大大地占用”和“人们”两个词,再一次地表明了于勒的令人恐怖。而这至关重要的一词——“人们”,却恰恰被研究者忽略了。忽略了这个词,就会误读菲利普夫妇,就会误读小说的真实意旨。

(二)放逐中的于勒:满纸荒唐言

放逐中的于勒没有与菲利普夫妇发生任何联系,除了给菲利普夫妇写过两封信。

第一封信:

我这位于勒叔叔一到那里就做上了不知什么买卖,不久就写信来说,他赚了点钱,并且希望能够赔偿我父亲的损失。

有见过远在他乡做生意,写信给家人却不告知做什么生意的吗?字里行间的于勒隐隐地在撒谎。

第二封信:

亲爱的菲利普,我给你写这封信,免得你担心我的健康。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好。明天我就动身到南美去做长期旅行,(见过一个生意人在买卖很好的时候去长期旅行的吗?)许要好几年不给你写信。(旅行就不能写信了吗?只要知道對方的地址,都可以通信。这并不矛盾。)如果不给你写信,你也不必担心。我发了财就会回哈佛尔的。(即然想发财,好买卖干嘛不做而去旅行?)希望为期不远,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快活地过日子了。

因此,于勒的书信里矛盾重重。他根本没有好买卖,如果买卖也好,那即使不回来也可以先寄点钱回来赔偿损失啊;他根本没有去南美,所以不敢写信,因为一写信就暴露了地址。真是满纸荒唐言。

但是问题来了。既然于勒已经被“人们”送到南美,而且在南美也穷困潦倒,明知不能回来,明知不能给菲利普夫妇带来幸福,可他为何还要写这两封信呢?难道只是想欺骗一下菲利普夫妇?绝对没有这个必要。那促使他写这两封信的原因在哪里?

自古以来,人类的情感总是相通的。只要亲人间没有深仇大恨,没有人愿意抛弃亲情,或者失去亲情,没有人愿意被亲人遗忘。“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家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当于勒独自一人漂泊异乡,夜深人静,明月当头的时候,他必然想念他的亲人了。而且对他来说,他也只有菲利普一家的亲人了。他必然不想失去这份亲情,尽管他曾经欠他们太多,尽管他和菲利普夫妇曾经有过不愉快,但对于此时此刻独在异乡的于勒而言,充满他胸中的必然是无尽的忏悔—忏悔他曾经的过错;充满他心中的必然是深深的恐惧——怕失去这一份亲情,怕被人遗忘。在困境中,在焦灼中,在一时情感的爆发中,他是多么强烈而急迫地想维系那份渐行渐远的亲情。于是他匆匆提笔,但又能写什么呢?怎么写才能不被人忘记呢?怎么写才能对家人有所交待呢?怎么写才能表达自己对未来的期盼呢?于是,在这心绪混乱的时刻,情深而忘理,他写下了这两封信。如此,信中那些在而今看来矛盾重重的言语,也就成为合情合理了。

真可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啊!

(三)现实中的于勒:穷困潦倒

尽管于勒是如此渴望回家,但是当他回到家乡的时候,他却不愿或不敢回了。船长的话证实了这一点:

“据说他在哈佛尔还有亲戚,不过他不愿回到他们身边,因为他欠了他们的钱。”

这哪里是“不愿”?分明是不敢哪!他不敢面对亲人,不敢正视自己的心灵。他在信中有过悔意,也想弥补,但是当他努力了十二年却依然如此狼狈的时候,他怕了,以致十年之久他都不曾写信,不是不愿写,是不敢写,如果说被“送走”的前两年他有过对未来的期待,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改变现实的话,那么在他一直努力却依旧狼狈的时候,他真的怕了。怕了,就不敢写信了。怕了,就不敢见人了。这样的心理,我相信大多数人也许都有过,当你很想念一个朋友却出于种种原因而未曾联系的时候,久了,也就怕联系了,也就疏远了,也就只能在心灵深处思念了。当于勒在饱经风霜后依然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的时候——“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满是皱痕的水手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又老又穷苦的脸,满脸愁容,狼狈不堪。”他只能选择逃避了,逃避现实,逃避灵魂的考验。如果说于勒是菲利普夫妇的一个梦,那菲利普夫妇何尝又不是于勒的一个梦呢?

天涯孤客,漂泊十二载;一朝回归,近乡情更怯。

莫泊桑通过于勒的人生经历以及心路历程,传递出了一个人类命运与抉择无比痛苦的生存境地。生活,很多时候是无奈的,并不是你努力就能改变的,就有希望的。亲情并不是你想拥有就能拥有的。有家不能回,有亲难相认,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莫泊桑描写于勒,道尽人生多变,写尽人生的无奈,写出了辛酸之人的悲苦人生。这种无奈的境遇,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体验。而于勒的这种人生,也许属于你,也许属于我,也许属于他,于是,每一个人都活在了他的笔下,每一个人都生生不息,于是“于勒”也就生生不息了。

三、菲利普夫妇:爱恨从来不由人

也许,菲利普夫妇是文学长廊里饱受冤屈最长最深的一对夫妇,即使今日已有人关注到他们的实际情况,但并未从深处细细地体察他们的苦衷,本文在此想沿着莫泊桑的文字,抓住关键词句,还原一个真实的菲利普夫妇。

(一)当初:揭开岁月的尘埃

回到于勒被“送走”的当初,即便于勒如此令人“恐怖”,菲利普夫妇并没有绝情。字里行间,莫泊桑还向我们透露出他们那些美好的品质。于勒“大大地”“占用”了他们应得的部分遗产,他们却并未参与将之“流放”。文本写道:“人们按照当时的惯例,把他送上从哈佛尔到纽约的商船,打发他到美洲去。”注意是“人们”而不是“他们(我父母)”。(对于“人们”与“他们”的诠释,在“于勒:一个长期被遮蔽的光坏”的第(一)部分的“飞白之三”中已经有详细解读,此处不再赘述。)与后来他们见到穷困潦倒的于勒那种怒不可遏的情况相比,此时的菲利普夫妇是有着深情的一面的,之所以此刻如此,只因为是“当初”。

密码就在下面的时间里。

于勒被人们打发到美洲去后,“我这位于勒叔叔一到那里就做上了不知什么买卖,不久就写信来说……两年后又接到第二封信,……果然,十年之久,于勒叔叔没再来信。”

由此可推知,于勒叔叔到美洲已经有了12年之久,从十六自然段大姐二十八与二姐二十六的年龄来推算,当初的菲利普夫妇,大女儿还只有十六岁,二女儿还只有十四岁,正是青春正年少,貌美又如花之时,当初的菲利普夫妇根本不愁女儿嫁得了还是嫁不了。嫁女,离他们隔着十万八千里呢。而十二年之前的“我”也许还没有出生呢。因此,当初,菲利普夫妇虽贫但经济压力却少,虽穷但没有女儿嫁不出去的痛苦。

可是,而今一切都不同以往。

(二)“拮据”:心灵的枷锁

第一段“也就是刚刚够生活罢了”一言写尽生活之艰辛。“刚刚够生活”“刚刚够生活罢了”“也就是刚刚够生活罢了”,每一个句子放在“并不是有钱的人家”后面,从语句的流畅而言,都很顺畅,但莫泊桑之所以選择第三种,是因为在词语不断地延伸中,一点点地将菲利普夫妇生活的贫困、拮据、无奈、辛酸写了出来。“很晚才从办公室回来”,一个“才”字写出父亲回家时间之晚,工作之忙碌、辛劳,而且“很晚”前面没有“常常”二字,可见是一直如此,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而“挣的钱不多”,又可见父亲所做之事的繁杂、低微。文字背后折射出来的却是父亲身份的卑微,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放在这个世界中,犹如一粒尘埃。

一家人在“拮据”的生活中“挣扎”着。这在第二段的“有人请吃饭是从来不敢答应的”这句话得以淋漓地体现,请注意是“从来不敢”不是“从来不”,“从来不答应”只是“愿不愿”答应,是主观地选择,而“从来不敢答应”则是“能不能”答应,是客观地被迫。生活的拮据使他们怕回请,使他们没有能力回请。面对生活压力,菲利普夫妇没有选择的权利。一个二十六岁和二十八岁的女儿做条裙子竟然都要在“价钱上计较半天”,我们可以猜想他们在做前是如何扳着手指计算着做这条长裙的最多能够承受价钱的能力,如何在买花边的时候与店家讨价还价,如何在做的时候与裁缝讲价钱,一切都只因为“拮据”的生活。

(三)“我有两个姐姐”、“痛苦”:错位下流淌的隐秘河流

从低微的工作到拮据的生活,小说在描写上看似天衣无缝。但是一句看似不合语序的话,一个值得深究的“痛苦”,却折射出了作者的悲悯情怀。

第一自然段末句出现了“我有两个姐姐”,此句放在段末显得很不和谐,有一点突兀感。因为“我有两个姐姐”的前面两句写家境之贫困,第二自然段首句“我母亲对我们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紧紧承接着第一自然段的贫困生活,中间突然插入“我有两个姐姐”,就有点怪异感。按照常规,将这个句子放在17自然段前面“我有两个姐姐,我大姐那时二十八岁,二姐二十六岁”,这样会使语段更加流畅,更合常理。但矛盾处必然有风景。

细细品味“我的母亲对我们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这个句子,会发现这个“痛苦”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语,作者不用“不满”,不用“抱怨”,却用了“痛苦”。生活贫穷,天底下类似于此的人家一定不少,穷有穷的过法,穷有穷的乐趣,也不至于“痛苦”,而且是“非常痛苦”,用“非常不满”“非常抱怨”也就差不多了啊,但从文字中我们找不到一个母亲对生活的抱怨之词。细细比对,“不满”和“抱怨”是一种外在的情绪宣泄,流露于外,而“痛苦”则“痛”,隐藏于内,“苦”,闷在心。“我母亲”“痛苦”的缘由就在于“我有两个姐姐”,一个28岁,一个26岁,“他们老找不到对象,这是全家都十分发愁的事”。对于母亲而言,这是两个“老”女儿了,却嫁不出去。这才是她“痛苦”的根本所在。这个“痛苦”里深藏着一份慈母情怀!她的“痛苦”不为经济的拮据,只为这拮据的生活影响了女儿的归宿罢了。“男有分,女有归。”子女有一个归宿,有一个好的归宿不是普天下父母的共同期盼吗?这“痛苦”二字流淌着一种普天下母亲的情怀之美。

但是,倘若没有第一自然段看似突兀的“我有两个姐姐”这个句子,“我母亲”的“痛苦”就显得有点过分,“我母亲”的爱女之情就无法体现,“我母亲”就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但有了“我有两个姐姐”这个句子的强调,我们就可从“痛苦”中读出“我母亲”面对生活困境的隐忍品质。从某个角度而言,“我母亲”是十分的“体贴入怀”的。她没有抱怨父亲的无能,没有抱怨家境的贫困,她只是默默地接受了生活给她的压力,竭尽全力地在贫困的境遇里让日子过得好一点。倘若用“非常抱怨”或“非常不满”,那“我母亲”就是一个贪图享受的大坏蛋,那么《我的叔叔于勒》也就只不过讲了一个吝啬、贪图享受的故事而已,它也就不会有如此超强的魅力,就不会时至今日还选入我们的教材了。而这篇小说的魅力就在于它讲述的是一种无奈与辛酸的生活,一个个丰满的人,传递的是一种不得已的人性。而这人性涉及到社会的每一个人,更体现了莫泊桑心怀悲悯看着世界的小人物,道尽天下人共有的情感,因此也就具有了非同寻常的价值和意义。

(四)“可是”,突兀转折的深意

在描述了家庭拮据的情况后,第三自然段来了一个转折,“可是每个星期日,我们都要衣冠整齐地到海边栈桥上去散步”。难道经济拮据就不能散步了吗?连散步的资格都没有了吗?可见这个“可是”有点不同寻常。我们只要细细品味,就能读出这个“可是”的深意来。

他们的散步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每个星期日”。散步应该是随意的,无拘无束的,但是“我们”却穿得“衣冠整齐”,俨然赴宴一般。散步的地点应该是随心的,今天去这里,明日去那里,散步的方式应该是随意的,看看风景,听听溪水,赏赏花,谈谈天,这样方有滋味,但“我们”的散步地点永远是海边的栈桥上。一切都有违散步的常态。可是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这个违背常态的散步有了合适的解答。

那时候,只要一看见从远方回来的大海船开进港口来,父亲总要说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唉!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

一天里,有多少只大海船要开进港口?而“只要……就……”“总要说”的父亲一天到晚又要说多少遍?而且每一次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如同录音笔一般,可见这句话已经深深镌刻进了父亲的灵魂,足见父亲对于勒叔叔是怎样的望眼欲穿!甚至可以说是走火入魔了。他们不是来散步的,而是来等待于勒的。因为于勒回来,“境况就不同了”,就可以“用这位叔叔的钱置一所别墅”了。

所以,第三自然段开头的“可是”看似不通,实则揭开了菲利普夫妇内在的空花泡影的梦。他们在现实中虽然贫苦、辛酸、劳碌、卑微,但是他们心中却渴望有一天能够改变这一现实,过上幸福的生活。于是,他们将日子一天天的熬过。而支撑着他们度过这些日子的精神支柱,就是我的叔叔于勒。他是菲利普夫妇的一根希望的稻草。这根稻草,缘于勒叔叔的信。

(五)书信:荒唐之信空幻之梦

对于于勒书信的荒唐言在分析于勒的第(二)部分“放逐中的于勒:满纸荒唐言”中已有详细分析,此处不再赘述。于勒这两封稍一推敲就能发现问题,看了千百回的菲利普夫妇又怎会不知。父亲散步之言也证实了实际上他们是知道这一点的:

唉!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

父亲不说:“唉!如果于勒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因为没有“竟然”的“如果”,表明的是于勒的出现早晚会是一个事实,但在言语里加入了“竟”字,就表明于勒的出现是不可能的,只是一个梦而已。一个“竟”字流露着“出乎意料”,是“不可思议”,是“不可能”,它暴露了父亲内心其实是明白于勒叔叔是不可能出现在船上的。但明知不可能,明知是虚空,父亲还是依然苦苦的维系着这个虚幻的肥皂泡般的希望。他不敢戳破,不敢承认这一现实。这是他的一根精神支柱。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两只眼也跟寻常不一样。他低声对母亲说:“真奇怪!这个卖牡蛎的怎么这样像于勒?”

母亲有点莫名其妙,就问:“哪个于勒?”

……(25自然段)

父亲为何“脸色苍白”?他不是从信中知道于勒叔叔在美洲嗎?因为他心底根本不相信于勒信中之言,他早就知道于勒在说谎。他只是不敢承认这个事实而已。而于勒的出现打破了他这个虚幻的梦,让他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事实。他怕面对现实,于是他脸色苍白了。

母亲为何“莫名其妙”?他们不是日思夜想在盼望于勒吗?怎么说起于勒倒反问起“哪个于勒”了?因为母亲怕了。她内心深处早就明白于勒不会有钱,但她宁可相信于勒有钱也不愿相信真实。父亲的话触动了她心底的恐惧,她怕梦即将破灭,故作“莫名其妙”,这是对内心极度恐慌的一个掩饰。但接下来的语言就证实了这一点。

我母亲也怕起来了,吞吞吐吐地说:“你疯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他,为什么这样胡说八道?”言外之意是“你干嘛胡说要让我的美梦破灭?”(第28自然段)

可是父亲还是放不下心,他说:“克拉丽丝,你去看看吧!最好还是你去把事情弄个清楚,你亲眼去看看。”(第29自然段)

父亲“放不下心”,他的言语里满是对既定现实的难以接受,他已经从心里确认那个老水手就是于勒,但又不敢接受现实,还是对未来抱有一丝丝幻想,他的心在不断挣扎,于是还是不死心,让母亲去看看,渴望这个肥皂泡不要破灭。

母亲回来了……哆嗦……她很快地说:“我想就是他,去跟船长打听一下吧。……”(第31自然段)

“我想就是他”,十分确定!都知道是于勒了,既然不想见他,可以一走了之,为何还要打听?因为她此时还不敢接受这个美梦破灭的现实。

我父亲脸色早已煞白,两眼呆直,哑着嗓子说:“啊!啊!原来如此……如此……我早就看出来了!……(第34自然段)

父亲的表情犹如晴天霹雳,如同被判了死刑一般。他的心中满是希望彻底破灭之后的绝望。“我早就看出来了!”早就从哪里看出来?当然是从于勒的信中,看出来什么?看出来的是满纸荒唐言!只是他一直不敢承认这个事实,宁可做着虚幻之梦也不愿接受这个现实。而今梦破惊醒,留下的是深深的绝望。

父亲神色很狼狈,低声嘟囔着:“出大乱子了!”(第37段)

言外之意,之前的美梦都破灭了,我们今后永远都只能过悲惨的日子了。我们的梦也做不成了。

母亲突然很暴怒起来,说:"我就知道这个贼是不会有出息的,早晚会回来重新拖累我们的。现在把钱交给若瑟夫,叫他去把牡蛎钱付清。已经够倒楣的了,要是被那个讨饭的认出来,这船上可就热闹了。……

从原先知道真相的恐惧、害怕到此时的“突然暴露”,克拉丽斯的表现似乎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她的变化让人有点不适应。但是,如果联系全文,这就不再费解。菲利普夫妇生活如此酸辛,生活在穷困的底线上,他们面对拮据的生活苦苦挣扎,甚至还要为因为贫穷而嫁不出女儿而“痛苦”,但虽然如此,他们还有一个肥皂泡的梦,每天辛苦的生活之后,他们还能够有明天于勒回来后生活就会变得富有和宽裕的空幻之梦在等着他们,如此,他们极度穷困的生活因有了这个空幻之梦才有了一点生机,一点希望。他们的二女儿之所以有人求婚,就是因为他们还有那封令其具有做梦资本的于勒之信。可是,当现实中贫困的于勒出现的时候,他们那肥皂泡的梦就不得不惊醒,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而最现实的则是他们的女儿立马又有嫁不出去的可能。请注意,这嫁出去的还是二女儿,大女儿还依然未嫁呢。鲁迅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此时的菲利普夫妇不就是在梦筑成的铁屋子里的人吗?他们宁可一辈子沉睡在空花泡影的梦里,就这样死去,也不愿清醒地面对现实的苦难,但于勒的出现恰恰将他们从梦的铁屋里唤醒,让他们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于勒的出现让他梦想做梦而不得。此时此刻,克拉丽斯的暴怒难道还不能被原谅吗?

莫泊桑以悲悯之笔触客观冷静地描摹着菲利普夫妇精神崩溃的瞬间,告诉我们:天地间之人,有着辛酸与痛苦的一面,最不可理喻的言行下面,都有着它独特的理由。我们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一部伟大的作品背后,始终站立着一个伟大的作者,莫泊桑心怀悲悯,用他的双眼如实的,客观的,冷静地注视着这个苍茫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以他的笔冷静地叙述着他所见到的样子,不带半点褒贬之情。他只是想用他的笔描绘出生活的本来面貌。正如托尔斯泰所言,他只写他看到的,而不是写他想看到的。于是再恐怖的于勒,也有着温柔的内心,有着对亲情的渴望,再冷酷的菲利普夫妇,也有着他们的一言难尽的酸楚,他们冷酷,因为他们迫不得已,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于是,一切就都成了可以理解的了。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莫泊桑用他冷峻的笔墨描绘着这个人世间的荒唐言,勾画着这个人世间的荒唐梦。痴,也不痴。困境中的于勒虚幻成了菲利普夫妇的梦,困境中的菲利普夫妇凝结成了于勒永不成真的梦。梦中、梦醒,假假、真真,生活的酸楚就在这中间起起落落,潮涨潮平。人生的角色就在这沉沉浮浮间扮演着。当我们将自己放进这个作品的时候,我们又何尝不是于勒,不是菲利普夫妇呢?于是,《我的叔叔于勒》带给我们深深的思索。当我们用悲悯的眼光看人的时候,当我们以悲悯的胸怀待人的时候,生活也许就会有另一番样子吧。

陈治勇,教师,现居浙江杭州;郑慧琴,教师,现居浙江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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