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离去的经典
——纪念莎士比亚四百周年

2016-10-19 06:45中央戏剧学院王晓凡
中国艺术时空 2016年5期
关键词:莎士比亚诗句戏剧

中央戏剧学院/王晓凡

从未离去的经典
——纪念莎士比亚四百周年

中央戏剧学院/王晓凡

莎剧从英伦三岛演到欧美大陆,继而演到亚洲,非洲。四百年来,被译成法、德、俄、意、中、日乃至希伯来语脍炙人口。今年北京的剧场至少有十部莎剧在上演,这其中既有各类对经典的复制,也有用本土化的手段对原剧的拓展。同时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带来了现场演出和剧场直播。手机朋友圈里疯狂刷着4月23日BBC直播纪念莎翁演出的晚会片段的视频。这一切告诉我们:莎士比亚从未过时,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问:我们为什么需要莎士比亚?他的情感、他的表达方式,他留给我们的那些思考到今天还有价值的吗?

莎士比亚 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

四百多年前的某一个晚上在肯特郡莱赛斯特伯爵的庭院里,《仲夏夜之梦》首演了,演出中,扮演仙王仙后的演员为了一个来自印度的婴孩争吵起来,台下的观众们,那些跟伯爵私交笃厚的贵族朋友们,彼此挤眉弄眼儿,用胳膊肘互相轻轻的碰撞,忍着嘴角的微笑,观察着剧情的进展。他们谁都知道莱赛斯特家的印度女仆和主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招得女王非常不开心,这位女王的男宠,小小的劣行中让女王最不开心的恐怕就是他移情别恋,(谁管他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随着剧情的进展,观众们被里面的歌舞、笑话、打闹所感染,桌子上的啤酒越喝越快,最后他们终于和台上的演员一起欢歌笑语,演员穿行在观众之间,先是歌舞,再来问答,最后干脆饮起了他们的酒,最后观众们也冲上了演出的场地。演员和观众用一样的杯子在喝酒,穿着伊丽莎白时代服装的观众和希腊装束的演员勾肩搭背,再到后来,我们都不知道怎样区分戏和生活了,庭院的演区中观众和演员打成一片,他们坐在一块儿,醉醺醺的演员还在说着剧中的台词,酒酣耳热的观众拍着巴掌一次又一次的要演员再来一遍,此时此刻,戏剧和生活已经打成了一片。

在今天,在中国,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的某个公司的年会上,那些来自公司各个部门的“演员们”,用公司一年来,或者几年来,或者前世今生发生的各种故事,编创了他们的小品。他们在台上直呼老总的名字,他们讲起了一个个工作中的趣事。台下看懂了这一切的观众大声喊好,拼命地鼓掌,最后在祝酒声中这些的晚会越开越强烈,有时我们会请一两个“大腕儿”来将晚会推向高潮,有时我们根本不需要各种大腕儿,只需要这种贴在我们生活上的种种感受,就把晚会推向了高潮。

在结束了演出后的酒会上,我们不知道在哪个瞬间里,那些董事长、老总们对台上风光无限的“演员们”突然青睐有加,大家称兄道弟,推杯换盏,恍恍惚惚我们又回到了四百多年前,和莱赛斯特庄园里演出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

故事似乎从来没有改变,四百年来人们对戏剧的投入,戏剧带给我们的卡塔西斯,戏剧带给我们的所有所有的感觉从来没有改变。

于是,到了今天,我们依然在莎士比亚的剧中体会到那种深刻的源于戏剧最本源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作为人类的我们无论种族、语言、性别都具备的本能——我们想和家人朋友聚在一起享受欢乐、分享思考、分担痛苦,在我们的年节晚会,或者简单的聚会中,我们还是喜欢当众表演故事。在这种当众表演故事的本能里,戏剧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传承,那是真正的戏剧,不是坐在剧院里正襟危坐的,没有任何情感的,冷酷的看着台上一句句冰冷的台词和一些故事,那是活生生的把戏剧变成自己的生活,大家台上台下融入到一起的情感体验。而这些就是戏剧到今天依然打动我们的力量,而莎士比亚正是把这种力量在他的剧作里一次又一次的推向高潮,一次又一次的把他真真切切的传达给我们。

光凭这些力量戏剧还只是一场粗俗的杂耍,戏剧性的故事和戏剧人物才是它的核心能量,而内容才是关键。

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同时爱上了女青年赫米娅和海伦娜。他们的感情不断的转移追求的对象,四个人不断的追逐,就因为那一朵小小的三色堇,那神秘的花液能改变人的爱情需要,看我们看到被那些魔药所控制的人们,我们抚掌大笑,我们拍案叫绝,对莎士比亚的奇思妙想感到无比的快乐,感到审美的愉悦。

在今天,更多的人们看完戏后深深的叹息,如果没有那神秘的药水呢,如果没有那神秘的药水存在,人也会这样改变情感吗?人会不会也这样见异思迁?你会不会也这样被欲望灼伤后转移了自己的爱情,变成了一个个充满着欲望的动物性的攻击的人。

我们有没有记得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因为跟恋人的一次争吵,酒醉后就趴在别人的肩膀倾诉自己的苦恼。在今天碎片化的时代里,有多少人的爱情能维持到几个小时以上,有多少人在一个派对上,不需要草药,只需要那么一会儿,就因为我们原始的欲望驱动着我们,就因为责任感的丧失,就因为生活上伦理底线的改变,我们的爱情变了。我们根本不需要那些灵药,我们见异思迁,我们的欲望灼烧着我们,而当这些故事一个又一个的发生在我们身边,我们有时为它哭泣,有时被它嘲弄,有时在网上发泄着对它的愤怒。我们发泄完这些愤怒之后有没有想过,四百年前莎士比亚已经在一部叫《仲夏夜之梦》的剧本里,在希腊的森林里,在传奇式的两对年轻人的恋爱中,就已经把人性中最黑暗、最本质的欲望的本能揭示出来了。

我们今天排这样的剧时,多么震撼于四百年前那个睿智的头脑怎样将人性里最黑暗、最凶残、最冷酷的地狱之火展示出来。

是的,我们今天还需要莎士比亚。我们今天从形式感上在跟莎士比亚如此接近,在思想内涵上依然默契,我们需要这个伟大的灵魂,用他在四百年前那些曼妙的诗句重新俯视我们的生活,我们需要在他的戏剧里启迪情感,启迪灵魂,壮大我们的身体,重新领悟人生。可能今天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莎士比亚。

但为什么那么多的演出,那么多莎剧的演出令我们昏昏欲睡?所以我们又问?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莎士比亚?

近年来,去英国旅行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更多的见识了莎士比亚时代的舞台,圆筒形的漂亮的声场,简单的一面平平的舞台,跟马戏团表演接近阶梯式的观众席,平平的舞台上方突出一个高高的廊桥,阳台,台板下面又是暗道和机关,会出现从地里爬出来的魔鬼和妖怪,总之,剧场通过建筑形式区别了三层,人的世界,神的世界,魔鬼的世界。所有驰天入地的梦想都在这方寸之地一一实现。简单的庭院楼阁,和平平常常的生活场景也可以布置起来,在这里,在那个时代,台上的演员举起一枚火炬就可以表示黑夜已经来临;吟诵着太阳从远方升起的诗句,我们可以让观众相信白昼已经来临。在那个时代的表演中,演员的手中就是些简单的‘象征性的道具,演员的所有的舞台调度,也只是在一个空空的舞台上,大家粗率的但又是真挚的念着那些富于韵律的诗句。而不是今天的,像做科学考据一样,反复的推敲词句中的标点符号,考证着服装的细节,繁复的一点一滴的要把衣服做成当时的摸样。它是粗率的情感,充沛的体力,跳跃的舞台激情,它是适用而又实用的舞台服装,用色彩,用种种可能性的装饰,提炼的体现人物性格。

当我们今天用写实主义的布景,用繁琐的考据式的学问式的堆砌,再去汗流浃背的背诵莎士比亚的戏剧时,我们发现演出变得笨拙,变得枯燥,变得如此呆板,让我们无动于衷,我们对李尔王的激情无动于衷,我们对哈姆雷特的忧郁无动于衷,我们对维奥拉的爱无动于衷,我们对马伏里奥的愚蠢无动于衷。

因为我们已经不再去体会词句中的曼妙,不再去认真理解故事,我们在那些繁琐的舞台堆砌中,我们在那些繁琐的考据中迷失了自己。莎士比亚也被我们变成了一个躲在故纸堆里的德高年劭、高不可攀的古人。

莎士比亚是一个生活在剧场里的演员,莎士比亚是一个充满着勃勃生机的人,当他从他的家乡,扛着一卷行李,揣着一腔梦想,走到伦敦开始演艺生涯的时候。当他用自己在文法学校学会的花体字,抄录下舞台上演员即兴的台词,并帮他们修改得更加铺陈美妙,把故事编织得更加有效时,当他在一次一次演出中,获得掌声,积累起财富,有时得意洋洋的在伦敦人面前展现一个乡下人也能够演戏的高傲时,他未必想到自己会流芳百世。更不会想让自己的37个本子变成考据的对象。

时至今日,舞台美术不可能亦步亦趋的复制伊丽莎白时代那些考据般的服装首饰和一模一样的房屋生活用品。在表演当中我们不能简单的搬用心理现实主义的“体验”去“表现”莎士比亚,在莎剧表演中我们首先需要的是演员的气质,身体的能力恢复到诗人般的澎湃,其次我们才可能谈到是用表现还是体验去处理演出。

每一个处理当代莎剧演出的导演应该意识到,莎士比亚并不是诞生于一个写实戏剧滥觞的年代。在属于他的时代里,英语、英国文化正在一个飞速的年代,也就是在那个年代走向成熟,在那个不列颠取代西班牙成为海上霸主的年代,英语也逐渐走上欧洲文化的中心。在英语成熟的过程里,莎士比亚的戏剧脱胎于民俗之中,在节日和庆典上生长起来。将那些民间的俚语、俗话,编入到诗句一般的流淌的戏剧,在这样的演出里,精灵和英雄、凡人与国王、严肃的历史与奇妙的传奇汇成诗句的河流,让英语在戏剧中成熟。这也就提示了我们为什么时光荏苒英伦三岛的人们依旧如此重视民族戏剧,那是他们文化基因的重中之重。

与莎士比亚同时期的以马洛为代表的大学才子们,也许他们的戏剧语言更加准确、精确,更加华丽、雄辩,有学术底蕴,但是,莎士比亚,也只有莎士比亚这个从简单文法学校毕业的愣头小子,这个混在演员队伍里甚至从做道具开始的戏剧小子。用这种语言写出了人们喜闻乐见的故事、使英语戏剧成熟。

如果同意上述观点,我们就该发现莎士比亚的戏剧不是从庙堂中崛起,而是崛起于民间。孕育他和呈现他的环境是粗陋的剧院、喝着啤酒的观众和喜笑颜开的家庭妇女们,他们在看戏中大声欢呼,喊叫鼓掌,给莎士比亚送去莫大的鼓励。这种观演关系就是英国导演大师彼得·布鲁克所倡导的粗俗戏剧,而这一粗俗戏剧的说法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主导了戏剧从镜框式舞台(庙堂)中向黑匣子甚至是实境改造(民间)的演出场所进发的潮流,这样的方式使演出重新汲取了民间的杂耍、游戏的力量。让戏剧重新具备了打破静态的观演关系,观演交流从简单的喝彩向彼此介入转变,提升了观众的参与度,给了演员创作热情的新动力。

今天,我们在创作中突然发现:如果我们把莎士比亚的戏剧演成了被学者不断考据分析的诗和哲理,把它演成了穿着精确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服装的道具人们一个又一个的移动的雕像,用一种爬行的自然主义的态度对待她演出中的活力时,莎士比亚会让我们昏昏欲睡、无法理解,离我们越来越远。

今天我们需要的是回到英语的少年时代,一个充满活力的航海时代的开端。在那个时代里从中世纪醒来的欧洲文明处在一个勃勃生机的初夏,鲁莽、粗俗、勇敢、探险、不怕失败,在那个时代里舞台上面的人们粗率而勇敢,就连福斯塔夫组织强盗去抢劫都会受到女王的嘉许,特准让他享受到温莎去和风流娘儿们恋爱一番。所以当我们把莎士比亚重新置于那个时代又惊讶的发现,那个时代正重新出现在当下,中国这个古老的土地上。

工业文明在我们国家里第一次真真正正的伴随着工业化的进程,打下了基础。当我们这个土地上的人们拥有了资本,拥有了工业技术时;当我们带着钱向海外扩张投资而不仅仅用文明礼乐教化时,我们才真正理解了真实的莎士比亚。我们像福斯塔夫一样坐在酒馆里,只不过他聊的是如何去抢劫,别忘了英国人在那个时候的抢劫是意味着去劫掠西班牙大船上的黄金,而今天在北京每一个小酒馆里端着啤酒在聊上亿生意的普通人,哪一个不带着那个文艺复兴时代的最动人的胖子的痕迹呢?

这是不是也同样回答了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莎士比亚的问题?我们不是因为仅仅为哲学思考去做莎士比亚,我们还需要一个拥有生命冲动的莎士比亚,我们还需要一个既雍容华贵又充满生机勃勃的莎士比亚,我们需要一个从民间汲取最大的生命原动力的莎士比亚。

我们当然明白粗率和通俗不是野蛮和污秽,在演出莎士比亚的过程中不能将诗句演成了顺口溜,不能将典雅的贵族生活演成了贫民或者流氓无产者的挣扎。即便于此,也应该在莎剧的欢乐中找到那一份充满原生动力的积极向上的乐观。

其实当我们回到那个粗俗充满活力的演出时,我们发现这一切并不容易,并不是我们掌握了写实主义表演中的种种知识、能力、训练中的各种环节的技能,就真的能把取自民间的通俗、勇气、诗歌还有所有莎士比亚台词背后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呈现在舞台上,让他引人入胜、跌宕起伏。

那么多的精妙的思想,跌宕的戏剧冲突,丰富多彩的人物都在考察戏剧人的功底。甚至是灵魂。我们要问问自己在灵魂深处是不是一个诗人?因为戏剧就其本质,是带着假定性向真实进发的诗歌。它需要导演有深刻的思想,穿透词句的表面,打通文史哲,寻找到剧本后面的人生深刻的意义,将态度,将处理,将那些所有所有真挚美好的东西反映到演出当中。

需要演员把诗情重新充盈在自己的身体里,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曼妙的乐器,演奏出莎士比亚剧本中像音乐般旋律优美的诗句。用那些纯真的、源自生命本真的诗句,重新将戏剧的戏剧性表达得真挚、充满能量,充满热情,把观演之间的空间用这些诗句占满。

舞台美术家们,不依赖于那些繁琐的考究和新的技术,而是把那些更加精良的制作手段,奇思妙想的天才的对剧情的揭示,和对行动的铺陈,以及演员诗句的逐渐的扩大。合理的空间设计,让他变得更利于表达诗一般的情感,丰富的哲理内涵和高潮故事背后,那是我们深深叹息的人的灵魂。

今天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莎士比亚,诗一样的莎士比亚,令导演思考深邃的莎士比亚,让演员充满能量的表演的莎士比亚,让技术和艺术结合成一体的莎士比亚。让观众为剧场神魂颠倒的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全集》,[英]莎士比亚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空的空间》 ,[英]彼得·布鲁克著,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

《Shakespeare our Contemporary》 ,[波兰] Jan Kott,Doubleday and company, 1964年版。

(责任编辑:王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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