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乐器 整个中国
——竹笛演奏家张维良的家乡情结

2016-10-19 06:45中国艺术研究院张振涛
中国艺术时空 2016年5期
关键词:笛子竹笛乐器

中国艺术研究院/张振涛

一件乐器 整个中国
——竹笛演奏家张维良的家乡情结

中国艺术研究院/张振涛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对一位笛子演奏家的访谈,对其艺术经历、艺术贡献和成就等,进行了深入描述。并从中探析一位民族乐器演奏家在多元文化的交流中,对中西文化的看法,对于家乡的观念,对自己的文化身份的认同等。

笛子 张维良 中国文化 身份认同

笛子的音色,我们耳熟能详;笛子的形制,我们司空见惯;但笛子的历史,其实我们所知甚少。20世纪80年代末,考古学家在河南省舞阳县贾湖村发现了20多支鹰骨做成的笛子,当他们用碳14位素测定这些文物的年代时,惊讶地发现,“骨笛”已经有违天性地在那里静静躺卧了八千九百年。人们总是说“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贾湖骨笛不但改写了中国音乐史的年头,也改写了中华文明史的年代。

笛子上的打孔处,刻有微小刻痕,说明开凿之前,经过了精密计算,也说明音阶意识已经固定。人们说“中国音乐是五声音阶”,其实,那是指“以弦定律”的乐器是五声性的,而“以管定律”的乐器都是七声性的。那种说“中国音乐是五声音阶”“西方音乐是七声音阶”并在这种叙述中暗喻了“中国音乐简单、西方音乐复杂”“中国音乐落后、西方音乐先进”的论调,也就不攻自破。

可以说,当不再凄清的宇宙中开始飘荡着中原先民吹出的清朗笛声,当先民伴随着清朗笛声唱出他们的欢畅心音,中华文明就步入了新的纪元。

上述这段话是我在中央民族乐团“高雅艺术进校园”活动中为普及音乐而每场必讲的解说词,核心信息是:别小看笛子,它是中国乐器的最早祖先。

随中央民族乐团到欧洲巡演,常在台下找一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外国观众,问问他们对中国音乐的“第一印象”。我差不多总会提一个问题:“如果挑一件乐器代表中国,你的首选是什么?”对于大部分第一次听中国音乐的外国人,不假思索的回答可能最真实。答案当然很不同,但多数人脱口而出的是“笛子”。乐团带了些光盘,大多数购买者也会询问,有没有刚才音乐会上听到的笛子。问答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社会学统计,也不是学术意义上的价值判断,而是初听中国音乐的直觉,但这些判断中多多少少反映了一点真实。掏钱购买的人,毕竟做出了选择。其实,我想获得的就是“第一下蹦出来的念头”。这种真实,令人思量。

本以为二胡是首选,但外国人回答,“二胡音色暗”。我因此明白,二胡多多少少有些暗哑,与习惯于小提琴明亮色调的欧洲趣味略有不符。琵琶的颗粒状音响,也使没有参照系的欧洲人,不太适应。或许就是因为这些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理由,竹笛排到了前面。因为竹笛既符合欧洲人对于长笛的偏爱,也符合他们对东方文化的口味。反过来说,或许这也是中国人之所以喜欢长笛的原因。

如果选择一件乐器代表中国,中国人会怎么选。文人选择古琴?乡民选择唢呐?城市人选择二胡、古筝、琵琶?不同阶层的人,排序各有理由。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来自竹之地的南方人,更喜欢竹类乐器。如此说来,地方文化也是决定一件乐器受人喜欢的重要因素。排序背后隐藏了取向,取向背后朦朦胧胧存在乡土思维和审美判定。

看到苏州市“胥口中心小学”和“宝带实验小学”建立“张维良竹笛艺术培训基地”的图片,望着一排齐刷刷站成方队的小学生手持竹笛,不禁使我想到我的“微型调查”真的能与现实接上茬。无论如何,这件乐器,在茂林修竹的南方,讨人喜欢,老少皆宜。

许多杰出人物功成名就之后,愿意把成绩归于培养自己早年趣味的乡音,因而也把感情投寄一方力所能及的领域,回报乡梓。张维良在苏州建立笛子培训基地的事,大概就是典型。张维良1957年出生于苏州市吴中区胥口镇,2011年12月回乡探访时,吴中区教育局渴望把竹笛引入中小学校艺术教育的设想,获得了“中国民族管弦乐协会竹笛专业委员会会长”的支持,这个建议也好像拔出了他深深扎进心里无法自拔的隐情。成立仪式上,他赠送了100支刻有“张维良”名字的竹笛和上百本自己的著作 《竹笛艺术研究》。为家乡培养人才,是大多数游子的愿望,也是到了一定年龄后中国文人心底最愿意做的事。这种行为几乎不包含功利性。探其初心,得其本意,就是中国人回报乡梓的古老情结。

成立仪式上学生们还相当稚嫩,几年下来,在张维良及弟子们的辅导下,小笛手茁壮成长,颇见长进。2014年末的音乐会上,他们与张老师同台合奏,笛声悠扬。竹笛已成为胥口镇青少年接触艺术的窗口,因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而家乡的榜样又是亲切的。

现为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的张维良,1982年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留校直到现在。他被业界称为“圣手箫王”。1986年他就灌制了中国第一张激光唱片《箫的世界》,1997年录制了箫与多媒体的专辑《箫的传奇》。2008年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担任大型团体表演节目《自然》配乐的作曲、配器以及整个开幕式全部文艺演出的箫笛演出。他也曾在许多国家举办笛箫独奏会,如1993年与日本著名尺八演奏家克里斯朵夫举办专场音乐会,与法国著名长笛演奏家弗郎索瓦联合举办专场音乐会。1987年由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发行《笛箫演奏法》,1996年出版音乐入门丛书《箫曲四十首》。

张维良8岁开始学笛,曾于不同时期跟随过赵松庭、冯子存、刘管乐、王铁锤等名家学习。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使命,总是跟在老师后面绝不是艺术家所要的。哈罗德·布鲁姆曾提出一个理论:凡文学史上后来的人,总有一种“影响的焦虑”,即面临前辈及优秀作品,必须以一种“迟到的身份”与前辈做“殊死搏斗”,努力创造“有意的误读”、修正甚至颠覆,以此营造另一个想象空间。这种竞技拼搏,类似于弗洛依德提出的“弑父情结”,即只有“杀死”父辈才能获得新生。 这个比喻有点残酷,但艺术史的发展确实如此。要想确立自己的历史地位,不想方设法走出前辈的影子,就享受不到时代阳光。

可以通过这个并不恰当的“理论”重识传承的意义。一个人以合韵、唱和、模仿、拟作等为特征的实践(包括行虽摹古、实则创新的作品),尽管并非以“杀”的方式,但也确实要从前辈的套路中慢慢走出来以获得自身意义,即在保留前辈基调的基础上,求得体现自己生命能量和独立品质的实践,为“艺术共同体”增色共荣。换句话说,一个人既存在于共同体中,也必须脱离共同体的“笼罩”,走自己的路。延伸前辈艺术生命并发挥自己艺术生命的传承,就是沾溉前学也泽被后代的过程。

张维良对所有吹管乐器都有兴趣。一会儿钻研箫,一会儿探讨笛,一会儿摆弄埙。上午还在品箫,下午会突然转身,把气口往前一挪,呼的一声对准笛子吹口。如同他在遗传上获得的蓬勃生机,始终是一个健谈而敏捷的人。他的气口极快,反应快的人听他的快板喜出望外,反应慢的人则根本听不到他的音符飞到哪里去了,跟上他的音乐不容易。但他的音乐,有种从骨子里流露的尊严,端坐那里,像一尊山,也像家乡的湖,幽深辽远。只要一下手,你就必须跟着他走。他用音乐,勾魂夺魄。

人的活动范围不知不觉的扩大了,能把这个范围加以综合和概括的心灵永远是个了不得的例外;因为不论在精神方面或物质方面,通常总是活动的领域加大,活动的强度跟着减低。

张维良面对的是变化快、变化多的时代,继承传统是一方面,面对现代是另一方面,某些时段,甚至是主要方面。他是最早发起并实践“新民乐”的音乐家之一,引进西方元素到民乐中,利用现代作曲技法创作笛箫大型乐曲,他一路走得马不停蹄。他不得不在困惑中接受时代绞痛又接受时代鼓舞而有所作为,必须回应民乐界从各个层面追求“现代”的要求。他不断思考前代艺术家面对的老问题,还要思考新一代人面临的新问题。这使他的创作呈现出多种面相。自然,他不会忘记传统,他改编的古曲《秋江夜泊》《梅花三弄》等广泛流传,就是最好的说明。

学者躲在表演艺术家身后,希望获得一种保持距离的远视,以便能够抓住整体。远视很难,弄不好就会概括失当。像张维良这样的表演艺术家,不得不经常在世界语言与本土语境之间切换,如同经常在现代风格与传统风格之间切换。一类乐器何以产生完全不同的讲述,背后支配的当然是时代的塑造。手持笛箫的张维良,真是神奇,竟然能够把“中国文化”这样的大概念,落实到一件乐器上,让人从中获得最贴近“中国”和“本土”的整体印象。这样的印象是那些能够从整体上把握中国文化的人吐放自如、超越俗界的掌控力。张维良的从艺年数可与年龄相当,起初,笛子对于他不过是让自己安贫乐道的乐器而已,绝没有想到靠它出名,更没有想到可以从中获得把握中国文化整体印象的艺术感悟力。然而,时代给了他机遇,让他通过这件体轻如叶的乐器,获得了不同行业的文人通过各自角度对中国文化了然于胸的掌控力和大印象。现在,张维良则愿意把带领自己走进中国和本土的乐器,交还给家乡的孩子,带领更多孩子认知家乡和认知中国。

或许“身份认同”的概念能够成为解释一个人对家乡以及意识到家乡对于成长意义的视角。身在音乐院校,心系家乡学校;身在专业组织,心系社会团体。把两个区域连接一起,“认同”是一个焊接点。他对家乡孩子的感情,自然是与从家乡走向专业院校又从专业院校回到家乡的年龄移动和连接有关。“少小离家老大回”,自然使人意识到身份。这不但是逐渐发现天性从而“自觉”的过程,而且是参与一项社会性事业因而认识身份的过程。其间没有预设,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我们接受的解读体系有弗洛伊德、笛卡儿解释的作为“个体”的人,也有马克思主义作为“社会”的人,还有格尔茨解释的作为“文化”的人,更有中国传统解释的作为“家乡”的人。中国人对家乡的认同,大概是不同解释中最隐秘也是最扯动人心的一种。无论如何,连接认同的器物,都是一根竹管。对于起着如此连接作用的竹管,人们怎能不报以敬畏?

(责任编辑:赵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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