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晓霞
周医生和萤火虫
泸州的夏天好像是一团晒化了的沥青,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
早上七点三十分,周医生刚走到科室就已经出了一身汗,中央空调带来的凉爽反而激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周医生侧头看了看护士站贴着的手术安排,还没来得及吞下一口刚买的早餐,急诊送来的病人就推了进来。
周医生麻利地换好衣服,一阵小跑赶到了手术室。打开门的一刹那,周医生看到一个小女孩儿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台上。她穿着粉红色的蓬蓬裙,细软的头发无力地散落在脸上。如果不是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周医生还以为她只是玩累了,恶作剧似的跑进来睡一觉。周医生的心一下就揪紧了,他想起了家里那个还是粉嘟嘟肉团的小女儿,不由地担心人世间可能存在的许多危险。
周医生还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曾讲过医生应当具备同理心的品质。那时候的周医生意气风发,正是与同学指点医学未来,用科学照亮人类前途的时候。同理心算什么治疗手段?能战胜疾病么?能治愈绝症么?彼时的周医生认为,医生这个职业,必须具备的是理性精神,是与病魔战斗的大无畏和决断能力。生死的战场上,没有一个冷血无情的将军,哪能坚守人类健康的疆土,哪能直面死别的重压。
可是,在医院工作愈久,周医生发现自己的心反而变得愈加柔软了。那是抢救失败后躲在更衣室里的痛哭,是通报家属噩耗时瓮声瓮气的颤抖。惯看生死,并没有让周医生变得冷漠坚硬,一贯无神论的他有时候也不禁想为病人祈求诸天神佛。科学的局限性在医学发展过程中体现得更为明显,人的生命实在是短暂又脆弱,大部分的病人都熬不到新药研发成功的时候。周医生无力又无奈,却仍旧振奋精神投入工作之中。他想起一句老话,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套用在工作中,周医生更喜欢给自己打气:怕什么绝症无方,多一天就多一分奇迹的可能。
周医生认真思考同理心的问题还是在工作半年之后。那天,一个年轻的男孩儿带着女友来看病。两个人年岁不大,但举手投足中已有了些老夫老妻的风范。女友最后被证实为癌症,男孩儿却不当回事般地嘲笑着女友的眼泪。周医生有点责怪小伙儿的不知轻重,但插科打诨中女孩竟也勉强破涕为笑了。男孩儿立马给女友办了住院,周医生摇摇头,感慨着少年不经事的轻狂,这可是癌症啊!
后来,周医生下班的时候又看到了男孩儿。他一个人呆呆坐在候诊室椅子上,装作看电视的模样,眼泪却泉涌一般掉了下来。他哭得无声无息,周医生却看得肝肠寸断。那时候的周医生刚谈恋爱,爱情的力量让他顾不得夜班的辛苦,只要能见上一面,再阴霾的天气周医生的心里也有光芒万丈的快乐。周医生呆呆地立在那里,想起了自己的女友,喉咙发紧得让人难受。
脑袋中有个理智的小人在嘲笑着周医生,生老病死多正常,要是为每个病人哭一场,你还活不活?可是周医生的心里就那么突然浮现出女友生病时的模样,如果是死神手里射出的癌症之箭,周医生会不会比眼前的男孩儿更坚强?
周医生不知道,他也不愿意知道。那一天,周医生觉得自己被深深触动了,可是究竟是什么被触动了,周医生并不能说得很清楚。只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使得他和病人更加亲近起来。
做完手术已是下午一点多,周医生刚出手术室就看到了小女孩的父母。他们不安地站起来,叫住了周医生却迟疑地不敢走过来。年轻的母亲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的疲惫与焦急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年轻的父亲倒是要好许多,赔着笑脸走到周医生身边。在那漫长的几步中,周医生仿佛是看到自己强打着精神的模样。他忍不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句,“没事了。”
周医生听见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仿佛所有的绝望、担忧、痛苦在这一场叹息中得到了释放。年轻的父亲握着周医生的手,喉结上下翻滚,就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周医生心里开心,当医生也就是为了这一刻吧。年少时总以为这是英雄式的胜利,步入中年才明白,生命面前你我只是谦卑的仆从。
小女孩渐渐康复了起来,周医生每次查房的时候都会在小家伙身边多耽搁一会儿,后来甚至连换药也一手包办了。周医生的温柔是沉默的,但他知道小家伙心里会明白,有医生叔叔的保护,生病不会再那么可怕。
小家伙出院的那天,周医生又有许多手术安排,没有说成再见对周医生来说并非憾事。如果说还要在手术室里再见的话,周医生情愿和每一个病人永不相见。
夜里回家的时候,护士站的护士递给周医生一幅蜡笔画,是小家伙送给周医生的。画上有一个大人拉着小孩奔跑在草地上,树丛间有星星点点的光。小家伙写着,周叔叔,一定要带我去看萤火虫啊!
周医生想起给小家伙编的那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间被疾病大王的黑暗统治所笼罩,人们每天都生活在痛苦和恐惧中。但是,有这样一群萤火虫卫士,他们用自己熹微的生命之光为人类点燃了希望……
作者单位/西南医科大学附属中医医院
绘/朱令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