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里江上有一个形似元宝的小岛——珍宝岛,近半个世纪前,中苏在此兵戎相见,这场战争还有多少人记得,战争之后规模宏大的备战运动又有多少人记得?作者带着这些记忆,继上篇离开“二战终结地”虎头要塞后,沿乌苏里江北上,探访这个曾经中外瞩目的弹丸小岛。
吴跃农
乌苏里船歌
乌苏里江的初秋,天亮得早。
清晨来到虎头镇江边,郭颂题写的“乌苏里江”碑石与界碑矗立在一起,缓缓流动的江水温柔恬静。已经有渔船在捕鱼了,只不过,江上并不是郭颂所唱红的《乌苏里船歌》中那种大规模的捕鱼场面,清亮的晨曦中只有一两艘船,捕鱼船是摩托快艇,一船两人,一人船尾控舵,一人船舱中撒网。渔网临空一撒,在不宽的江面上飘飘洒洒,煞是好看,只是起网时没有想象中鱼儿跳跃出水的壮观,是被慢慢拖上船的。
渔民穿着迷彩服、高筒鞋,这身打扮远远看过去还以为是边防军。有一艘捕鱼船几乎是紧贴着俄罗斯岸边撒网捕捞,靠了岸就有人围上来,当场交易,他们捕的鱼确实不多,也就一小篓,有狗鱼,也有江混子。卖了鱼,渔民开船破浪向江对岸驶去,继续捕捞。
我问渔民,捕鱼的船会不会越界了,他们笑着解释,界江是以主航道为界,并不是想当然的在乌苏里江正中一分为二,虎头这儿的主航道紧靠俄罗斯岸边,所以,他们并不是从俄罗斯捕鱼回来,还是在主航道我方一侧合法捕鱼。
江边不远处有一座纪念碑,围着纪念碑的是几位中年妇女,她们跷腿、弯腰、伸胳膊,在晨练呢。她们告诉我,冬天江面结冰,大伙儿在江上溜冰,一甩胳膊,冰刀很可能就在俄罗斯的地界边缘划了一圈。
顺着山道往山上走,去看虎头著名的“天下第一虎”雕塑,虎林市的市徽就是这只“虎”。一百多年前这里人迹稀少,只有成群结队的东北虎出没,直到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清政府在虎头镇设招垦分局,开发虎林,人来了后,老虎就过江躲进西伯利亚的森林中去了。
虎林乌苏里江边境线长达两百多公里,是黑龙江省重要的界江风光县。虎头镇码头上停着大大小小的游船,有好几条游江线路。往下游走,一百多公里之外就是珍宝岛,但一个人去,雇船费用太高。船老大对我说的是实话:“一个人去划不来,到珍宝岛得烧好几吨柴油。”
小岛情怀
从虎头出发前往珍宝岛,是我计划中的重要行程。
开价200元,还价150,雇一辆小面包车,挥挥手告别虎头镇。我坐在副驾驶位上,视野极好,披着乌苏里江的晨辉,沿江北上。
窗外一会儿是开阔无边的湿地,阳光下葱茏葳蕤闪烁着蓝色光泽,盛开着五色花朵;一会儿穿行于小兴安岭森林山道,在绿色环抱之中,一片片白桦林被阳光穿透,桦树皮闪耀着洁白的光泽,风景和俄罗斯那些著名油画几无二致,犹如一首语言朴实的诗歌。
珍宝岛是属于鸡西市辖下虎林市(县级市)虎头镇管辖的珍宝岛乡的一个岛。珍宝岛再往北四十多公里,就是饶河市(与虎林一样是县级市,双鸭山市辖下)。饶河人有意无意会说饶河的珍宝岛,吸引游人去饶河,毕竟饶河是靠珍宝岛最近的城市(地图见2016.9.1本报地理版)。
面包车直接驶到对着珍宝岛的船渡码头,已经有许多人站在码头台阶上,引颈遥望对岸的珍宝岛码头。这里半小时一班船,摆渡游客上下岛。
珍宝岛很小,在省一级的地图上都找不到,要找鸡西市或者虎林市的地图才可能见到它,南北仅长2000米,东西宽500米,距西岸(中方)200米,距东岸(俄方)300米,全岛面积仅0.74平方公里,按照行政区划,珍宝岛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地方。
珍宝岛自古以来属于中国,它原是从我方岸基伸入乌苏里江的半岛,后来经过长期的水流冲刷,才成为一个元宝型的小岛。实际上,在枯水期,珍宝岛还是与乌苏里江的陆地连在一起的,会回复原来与我方岸基连成一体的半岛面目。
这么一个弹丸之地,因为1969年3月那场中苏边境之战而出了名。一晃眼快半个世纪过去了!
乌苏里江一路走来,毋庸置疑,中俄边境现在是一派祥和的。在我所到的黑龙江省所有依傍乌苏里江、黑龙江的边境口岸市、县和镇,都会有一条通江路,沿岸都会建起观光平台、市民广场,对着俄罗斯。珍宝岛现在驻军并不多,大部分驻扎在可以俯瞰乌苏里江和珍宝岛全貌的209高地上。从某种意义上讲,现在的珍宝岛也是一个观光岛,只是不大张旗鼓地对游人开放,只要在岸边交渡资(含登岛门票),即可乘船登上珍宝岛。
渡船向珍宝岛开去,这个曾经影响世界格局的小岛,在向我靠近。与其说是我在登岛,不如说是走进了一段历史。迈步上岛的一刻,恍惚中,如果时间能拨回1969年3月2日、15日、17日那三天,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凛冽风雪之中,那我就是披着白色伪装服,与白雪融为一体,匍匐于林中雪地长达6个小时的边防战士……
从码头拾级而上,是珍宝岛的大门,书有“中国珍宝岛”大字,还立有“百年首捷”的石碑。不大的珍宝岛,路牌却十分清晰。岛中央东西中轴线走向的水泥路叫“北京路”,岛东面一条南北横通走向的泥土路叫“上海路”,紧邻当年挖的一米深战壕,而向岛东北边突进逼近乌苏里江边的一条斜土路,则叫“南京路”。
珍宝岛上就是这么三条路,寓意深长啊。
我在“南京路”上走了两个来回,以这条路为基准,观察这座小岛,把它的景物收录于心:西南方向是崭新的哨所营房,那儿有操场,有珍宝岛纪念馆,还有两幢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小旧建筑,那是当年战争后修筑的第一代、第二代营房。那场战争之前,珍宝岛并没有驻军,战争后,中国边防军不再是上岛巡逻,而是上岛驻守了。两栋旧建筑的门上都留有当年的对联横批,一扇门上写道:“以哨所为家,以艰苦为荣,永保边疆”;另一扇门上写道:“身居珍宝岛,胸怀五大洲,解放全球”,一下子让人感受到那个时代战士们的情怀。
“南京路”的东北方向是碉堡、战壕和猫耳洞,碉堡前方是丛林杂草。在珍宝岛上,游人看不到对岸的俄罗斯。
战争的回响
珍宝岛有着其它地方已鲜见踪迹的上个世纪60年代的气息,第一代哨所墙上黑板报书有各种口号——“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宣示着那个时代的战斗意志。
珍宝岛之战追本溯源的话,应上溯到二战后1947年,苏联红军开始上珍宝岛巡逻。新中国建立后,中方认为,中苏边境是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上,而珍宝岛明显在主航道以西应当归属中国。赫鲁晓夫主政时,苏方准备将珍宝岛归还给中方,但由于中苏关系日趋恶化而中止边境谈判。1964年11月勃列日涅夫主政后,中苏两国领导人更是不相往来。与此相呼应,苏联在中苏边界陈兵百万,并派苏军进驻蒙古,在远东配备了可以进行核攻击的轰炸机。另一方面,我边防军也开始上岛巡逻,1967年起,双方巡逻队摩擦冲突不断,从对骂升级到推搡、棍棒武斗等。1968年1月5日,苏军出动装甲车对在离珍宝岛20公里的七里沁岛上进行正常生产作业的边民冲撞,当场撞死、压死中方5人,重伤450人,轻伤200人。
时任合江军分区副参谋长的曹建华回忆道:“你不亲眼目睹,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欺人太甚!你不亲身经历,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忍无可忍!”
从1968年开始,中方准备进行武装行动,到1969年,中共中央批准沈阳军区部署3月进行“珍宝岛反击战”。
珍宝岛三次规模较大的武装冲突,是一场血肉与钢铁的搏斗。炮火将岩石般坚硬的冻土掀向天空,然后又像冰雹一般劈里啪啦地砸下来,巨大的爆炸和灼热的弹雨使整个小岛仿佛在燃烧。苏军动用了坦克、装甲车、飞机和“冰雹”火箭炮,我方动用了反坦克炮、无后座力炮、40火箭筒等轻武器及岸基远程火炮。我方武器装备明显落后苏军一大截,在反坦克炮、肩扛式火箭炮屡屡打不穿苏军坦克装甲,阻遏不了苏式坦克横冲直撞的情况下,硬是靠战士义无反顾冲上前与坦克“肉搏”,把集束手榴弹塞进坦克履带炸断之,用这种“肉搏”方法捕获的苏军最先进的T-62型坦克,至今陈列在中国军事博物馆。
根据战士们回忆,在冰天雪地里作战,将人埋在雪里,刚开始时坚持不到40分钟,最后战士们竟然能在雪里呆上6个小时。那时部队防寒也就是大衣、棉衣、绒衣这类简单装具,更重要的是靠精神和意志。当时边防战士流行着这样的口号:愿做雪地邱少云!
战后,珍宝岛战斗英雄、边防站站长孙玉国出席了中共九大并作大会发言。后来,孙玉国晋升为沈阳军区副司令员。
逝去的生命变成了永远的数字,乌苏里江畔宝清县“珍宝岛烈士陵园”长眠着68位战士。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公布的数字为:苏联方面亡58人,伤94人。
烽烟散尽,如今岛上的碉堡已经废弃,成了遥远岁月的回响。
209高地俯瞰全局
从珍宝岛出来,面包车等着我并把我送到最近的五林洞镇,在临街一家小饭店喝两瓶冰哈啤解乏。老板是中年男子,东北人喜欢“唠嗑”,又是热心肠,直说我珍宝岛之行美中不足。他说,上珍宝岛是看不到珍宝岛全貌的,只缘身在此岛中,应该去209高地俯瞰全局。
老板不只是说说,他从后院柴堆边开出一辆半旧黑色捷达轿车,直接送我去209高地。车子一个拐弯出了镇,在山林土路开得飞快。
209高地驻军大院外有处山坡,从那儿眺望珍宝岛,清清楚楚看到小岛弯进乌苏里江我方一侧,其东端几乎与我方岸线平行。因湿度大温差大,每天清晨,江面会升腾起薄雾,在阳光的照射下,裹在雾气中的珍宝岛金光灿灿,真的就像一块被供奉着的金元宝。
站在209高地俯瞰珍宝岛,也许更适合怀想珍宝岛之战。
珍宝岛冲突爆发后,美国得知苏联要用核打击报复,也是为了自身利益,决定将苏联意图尽早通知中国,但中美积怨甚深,互不信任,怎么传递消息呢?美国决定让一家不显眼的报纸捅出去。于是就有了《华盛顿明星报》在醒目位置上刊登的一则消息,题目是“苏联欲对中国做外科手术式核打击”。这则消息震惊了全世界。勃列日涅夫气得勃然大怒,破口大骂:“美国佬出卖了我们!”为此,毛泽东果断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方针,全国很快进入了“要准备打仗”的临战态势,许多企业转向军工生产,大批工厂转向交通闭塞的山区、三线。很多大城市留下的防空洞,多是那个时期开挖的,成了70后、80后两代人不可或缺的童年回忆。
在美国的强烈反对以及中国的积极备战下,苏联放弃了对中国实施核打击的想法,集结在中苏、中蒙边境的百万苏联红军最终没有南下!之后,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赴河内参加胡志明追悼会时,绕道飞至首都机场与周恩来举行了长达三小时二十分钟的会谈,重启中苏边界谈判,中苏开始摆脱战争边缘状态。而那次会谈中,周恩来请柯西金吃北京烤鸭,吃得他乐不思“莫”,临走时,周总理突然想到送一份烤鸭让他带上飞机吃,图-104客机发动后又熄火,专门等烤鸭送来,图-104油耗惊人,每发动一次就要用掉一吨油,这就有了飞机燃油因此多烧了一吨的“柯西金鸭”轶事。
珍宝岛之战后,陷入越战泥淖的美国开始寻求与中国接近、对话,最终建立外交关系。
如今风轻云淡地躺在乌苏里江江面的“小元宝”,是意识不到自己曾经可以引发“蝴蝶效应”的,“风暴”没有刮起来,我们可以说是当时的领袖们如何运筹帷幄,然而,如果联系到当年规模宏大的备战运动,恐怕他们其实也不笃定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从这一点看,中国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