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欺骗的道德危害

徐贲

自欺是最严重的不道德吗？自欺是否能在特定情况下被允许？

人们经常把自我欺骗——故意对自己隐瞒事实或不承认某种真相——看成一种不成熟的愚蠢或弱智（“脑残”）行为，而并不把它当作一个道德过错。一个自我欺骗者众多、自我欺骗现象普遍的社会也常被视为群体蒙昧、民智未开的社会，而不是一个道德缺失或不道德的社会。其实，自我欺骗现象从认知和道德两个方面，为我们提出了个体自我和集体反思的问题。

在认知方面要问的是，我们既然有理性，也明了真实和说理有益于社会，为什么还随处可见歪理、装傻、自我哄骗、揣着明白装糊涂？仅仅是因为个人的认知局限、智力不足、心理弱点、自然偏误吗？还是因为人们身不由己地受到社会习惯的影响和制度条件的限制，以至不能对自己和他人说真话？

在道德方面，我们要问，自欺在什么情况下会造成不道德的后果？自欺是最严重的不道德吗？还是许多严重不道德中的一种？自欺是否能在特定情况下被允许（就像有的情况下允许说谎一样）？自欺者是负有道德责任的过失者，还是被动的受害者，或者二者皆是呢？

在对这些道德问题的回答中，必然会包含一系列与“真实”有关的价值：诚实、真诚、本真、诚信。这些也正是当下令人深感匮乏的价值。经过20世纪各种“后现代”道德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攻击，以及功利主义和犬儒主义的阻碍，这些与“真实”有关的价值顽强地存活了下来，虽然不时在被动摇，但并没有消亡。

作为对道德不良状态的反应，我们思考自我欺骗（当然还有与之相关的欺骗他人）的不道德性，可以从多种不同来源的道德哲学思考得到启发。

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要求我们把认识自己当作具有道德意义的人生的必要条件。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英国道德哲学家巴特勒提出，自欺侵蚀人的道德，窒息人的良心。苏格兰经济学家亚当·斯密赞同巴特勒的观点。从弗洛伊德开始，心理治疗科学就把“对自己诚实”视为神志健全的美德，当作治愈神经病症和增进精神健康的不二之途。受尼采和索伦·克尔凯郭尔的影响，萨特把“本真”当作唯一的美德，并把自我欺骗当作最大的恶德。继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挪威的易卜生之后，许多20世纪作家都把真诚和自欺作为自己创造的主要道德思考题材：纪德、普鲁斯特、T.S.艾略特、尤金·奥尼尔、萨特、加缪、拉尔夫·埃利森(Ralph Ellison)、约翰·巴斯(John Barth)。

自欺因其本身包含的不真实、不真诚、虚假和虚伪而受人诟病，它主要是一种“衍生性过错”（derivative wrong）。它的道德过错在于它可能产生和支持某种特别严重的道德罪过，如对别人欺骗洗脑、在政治运动中诬陷和加害无辜的他人。德国纳粹统治时期，许多普通德国人都因为自欺的无知或假装不明真相，而心安理得地加入了纳粹的集体作恶。

一个人的自欺罪过是与他必须承担的个人责任联系在一起的。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中指出，当一个人应该为自己的无知负责的时候，他也就必须为因无知而犯下的罪过负责，不能用无知来作脱罪的借口。一个人酒后杀人，不能拿醉酒来作借口，“因为他有不喝醉的能力，而醉酒是他不明事理的原因”。一个人也不能用不知法作为犯法的借口，因为他具有了解和知道法律的能力。同样，当一个人应该为自己的自欺负责的时候，他也就必须为因自欺之故而犯下的过失负责。

纳粹德国时期，无数普通人用各种自欺的方式来无视、容忍、协助纳粹作恶，他们告诉自己，希特勒给德国带来了昌盛和光荣，犹太人是劣等民族、是腐蚀德意志社会的毒菌。他们还让自己相信，希特勒的侵略战争是为了争取德意志人应有的生存空间、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集体屠杀是子虚乌有的编造。在其他社会里也有许多类似的自欺行为和现象，人们对现实里的不公不义和人道灾祸视而不见、不闻不问、装聋作哑、难得糊涂，甚至首鼠两端、随波逐流、掘泥扬波。这样的参与作恶者必须为自己的自欺负责，也必须为因自我欺骗而犯下的其他罪过负责。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