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海生 池雪丰
[摘 要] 应公鼎出土于应国墓地,从铭文来看是应公为祭祀武王所作礼器。联系相关铜器铭文,可证应国因有征伐南夷等功德之事而天子许其在封国内立武王庙,犹如鲁国、卫国、郑国因有功德之事而得以在封国内分别立文王庙、厉王庙一样。铭中“珷帝日丁”之称,透露了应国至宣王晚期应公时始立武王庙的历史事实。
[关键词] 应公鼎;铭文;武王庙
[中图分类号] K22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16)05—0027—03
Abstract:Ying Gong tripod was unearthed in cemetery of Ying state. According to the inscription, it was a sacrificial vessel used by Ying Gong for the sacrifice to Wu Wang. Combining with the other inscription, we sure that Ying state was allowed to build Wu Wang temple in its fief because of sending a war to Nanyi, just like Lu state, Wei state and Zheng state built Wen Wang temple and Li Wang temple. The stating “Wu Di Ri Ding” in the inscription reveals a truth that Ying state built Wu Wang temple in the late period of Xuan Wang.
Key words:Ying Gong tripod;inscription; Wu Wang temple
《华夏考古》2007年第1期刊载了《河南平顶山应国墓地八号墓发掘简报》,文中介绍了一件有铭铜器,口径26.3厘米,通高26.6厘米,口敛折沿,立耳垂腹,浅底蹄足,耳外侧饰两周凹弦纹,口沿下饰一周波曲纹,腹部饰垂鳞纹,足根外侧饰一组以扉棱为鼻的兽面纹,器内壁有铭文4行17字(含重文2字)。简报据铭中作器者是应公,遂定器名为应公鼎并将铭文依原行款格式自右至左隶写如下:
应公乍(作)尊
彝簟鼎,
珷帝日丁子=
孙=永宝。
进而还对铭文作了最初的考释,认为铭中“簟”字通“禫”,即《仪礼·士虞礼》所谓“中月而禫”之“禫”,是服丧期满的祭祀专名,“簟鼎”是对“尊彝”一词的进一步解释;珷字从王是武王的专用字或是武王二字的合文,帝则是对先父的称谓,“珷帝”指周文王,“日丁”是周文王的庙号,“珷帝日丁子子孙孙 ”应作一句读,泛指周文王的子子孙孙,在铭中则具体指应公及其后裔;同时还根据器形与纹饰,断应公鼎属于周宣王晚期时器。
应公鼎属于近年新见有铭铜器,公布之后很快就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许多学者也都参与了讨论。其中李学勤参稽有关传世与出土文献指出,铭文中“应公作尊彝簟鼎”应作一句读而不能在“彝”字下断句,“珷帝日丁”是四个字而不是“武王帝日丁”,珷是用于指称周武王的专用写法,并非武王二字的合文,“武”是谥法,“帝”是称号,“日丁”是日名,“珷帝日丁”置于“应公作尊彝簟鼎”之后是说明此鼎用来祭祀的对象,同时还根据《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所言“邘、晋、应、韩,武之穆也”,进而指出应公出于武王,故对武王举行祭祀。李学勤:《新出应公鼎释读》,《通向文明之路》,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46—149页。除此之外,李凯、陈絜从文字的释读,日名、宗法等不同的方面也对应公鼎铭文进行了有益的探索。李凯:《应公鼎“珷帝日丁”试解》,《殷都学刊》2008年第3期;陈絜《应公鼎与周代宗法》,《南开学报》2008年第6期。
武王一举克商,建立了西周王朝,理应受到周人世世代代的祭祀与怀念,故西周时代王朝在镐京、雒邑都设立了武王庙并规定其庙不毁、其主不祧。西周早期小盂鼎铭文云:“王各庙,祝延□□□□□邦宾,不(丕)祼,□□用牲啻周王、武王、成王。”陈梦家据《诗经·棫朴》云“周王于迈”而《毛序》以为诗叙文王之事,遂断铭中周王即文王。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中华书局,2004年,第111页。铭中并列文王、武王、成王为啻祭的对象而不见合食于太祖之意,可知啻祭文王、武王、成王是分别在文王庙、武王庙、成王庙中举行。此“啻”与西周中期剌鼎铭文所言“王啻,用牡于大室,啻昭王”之“啻”相同,祭祀专名而已。诸家或以为“啻”通“禘”,实际上铭文中的“啻”与《尔雅·释天》训“大祭”、《说文·示部》训“谛祭”之“禘”并不相同。铭文中成王已排入祀典,又可知器作于康王时。康王仍都镐京,可证镐京有武王庙。雒邑在西周初期就设立了武王庙,传世文献则有明确的记载。《逸周书·作雒》记周公营建雒邑云:“乃位五宫:大庙、宗宫、考宫、路寝、明堂。”潘振、陈逢衡等皆认为考宫即武王庙。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37页。据《尚书大传》的记载,周公摄政五年营建成周,可知西周初期周公摄政期间雒邑就设立了武王庙。应公鼎既是为祭祀武王所作礼器,据礼而推当用于镐京或雒邑的武王庙中。若周王在镐京或雒邑的武王庙中祭祀武王,应公准《礼记·内则》所言“子弟犹归器”之礼,携其为武王所作礼器前来助祭,必用于镐京或雒邑的武王庙中。应公鼎既已用于镐京或雒邑的武王庙,王朝灭亡时幸而埋藏于地下,重见天日当出土于镐京或雒邑旧址。应公鼎既出土于应国墓地,是否可据以推断应国在其封国内曾立武王庙?诸家的研究对此皆阙而未论。
依照周礼的规定,天子之庶子、母弟出封为诸侯,别于天子之尊统,仅仅于其后世为始祖,己则不得祖天子而在其封国内立天子之庙祭天子;诸侯之大夫受采制邑,亦别于诸侯之尊统,仅仅于其后世为始祖,己则不得祖诸侯而在其采地之内立诸侯之庙祭诸侯。此即《礼记·郊特牲》所谓“诸侯不敢祖天子,大夫不敢祖诸侯”,亦即《仪礼·丧服传》所谓“自卑而别于尊者”,深层的礼义在于强调天无二日,尊无二统,卑统只能以臣道屈服尊统而不能以亲道觊觎尊统,目的是为了保证天子、诸侯之统世世由嫡长子继承以防子弟篡弒。若诸侯于王朝有功德之事而请命于天子,天子念其功德而施以恩宠,也许会许其在封国内为其所自出之周王立庙。鲁国、卫国、郑国分别在封国内立文王庙、厉王庙,就明确地见于《左传》的记载:襄公十二年,“秋,吴子寿梦卒,临于周庙,礼也”,杜注云“周庙,文王庙也,周公出文王,故鲁立其庙”;昭公十八年,郑国的子产救灾,“使祝史徙主祏于周庙,告于先君”,杜注云“周庙,厉王庙也。有火灾,故合群主于祖庙,易救护”;哀公二年,“卫大子祷曰:曾孙蒯瞶,敢昭告皇祖文王”,杜注云“周文王”,是卫国亦有文王庙,周庙之称,除见于《左传》外,亦见于方鼎、无叀鼎、盝方尊、盠方彝、虢季子白盘等铜器铭文,无一例外皆指王朝的宗庙。《左传·文公二年》云:“郑祖厉王。”因此,杜预注释鲁国、卫国的周庙为文王庙、释郑国的周庙为厉王庙,皆非无根之谈。孔颖达综合《左传》所记诸侯立周王庙的事实,在“临于周庙”下云:
《郊特牲》曰:“诸侯不敢祖天子,大夫不敢祖诸侯,而公庙之设于私家,非礼也。”而诸侯得立王庙者,彼谓无功德,非王命而辄自立之,则为非礼。鲁、卫有大功德,王命立之,是其正也,郑祖厉王亦然,此是常礼。
从《左传》的记载来看,诸侯在其封国内为周王立庙,并非孤立的现象。应公鼎是应公为祭祀武王所作礼器,没有用于镐京或雒邑的武王庙而是出土于应国墓地,只能说明应国曾立武王庙,犹如鲁公、卫国、郑国分别在封国内立文王庙、厉王庙一样。在对神明都怀有敬畏的时代,应公断不至于将为武王所作礼器用于他人庙中故意亵渎神明。至于杞国、宋国在西周时代得以分别在封国内立夏王庙、殷王庙,乃是因为二王之后于周为客,各自守其祭祀而已,与其它诸侯在封国内立周王庙不可相提并论。
应国敢于在封国内立武王庙,当也是因为有功德之事获天子之命而得以立之,否则就属于僭礼的行为。应国自受封以来至于宣王时代的应公,历代应国诸侯究竟有何功德,不见于传世文献的记载。《诗经·下武》云:“媚兹一人,应侯顺德。”毛传云:“应,当。侯,维也。”郑笺云:“可爱乎武王,能当此顺德,谓能成其祖考之功也。”许多学者都不信毛传、郑笺的说法,而将诗中的“应侯”释为诸侯。如唐兰就认为,诗中的“应侯”是第一代应侯,大概他在王朝任三公,所以《下武》才提到他。
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中华书局,1986年,第91页。若将诗中的“应侯”释为诸侯属于达诂,则第一代应侯尚有顺服王朝的品德。实际上,许多新见的铜器铭文都明确记载了应公前世的功德:
用南夷逆敢作非良,广伐南国,王命应侯视工曰:“征伐逆。”我[受]命,翦伐南夷逆,我多俘戎。余用作朕烈考武侯尊鼎,用祈眉寿永命,子子孙孙其永宝用享。(应侯视工鼎)
唯正月初吉丁亥,王若曰:“应侯视工,伐淮南夷逆。”敢薄厥众,胥敢加兴作戎,广伐南国。王命应侯征伐淮南夷逆,休,克翦伐南夷,我俘戎。余弗敢沮,余用作朕王姑姬尊簋,姑氏用锡眉寿永命,子子孙孙永宝用享。(应侯簋盖)
应侯视工鼎与应侯簋盖二器铭文所记当是同一次战役,因是分别为烈考和王姑作器,时间或有先后,故铭文有详略不同。应侯视工征伐南夷,大获全胜,多有俘获,为西周王朝立下了赫赫战功,固然是应侯视工殊于其它诸侯的功德之事。或许正是因为应侯视工功德显著,每每受到周王的宠幸与赏赐。铜器铭文云:
唯正月初吉丁亥,王在,飨醪,应侯视工侑,锡玉五瑴、马四匹,矢三千,敢对扬天子休,用作皇考武侯尊簋,用锡眉寿永命,子子孙孙永宝。(应侯视工簋)
唯正二月初吉,王归自成周,应侯视工遗王于周,辛未,王各于康宫,荣伯入右应侯视工,锡彤弓一、彤矢百、马四匹,视工敢对扬天子休,用作朕皇祖应侯大林钟,用锡眉寿永命,子子孙孙永宝用。(应侯视工钟)
李学勤根据类型学的原理,考察了所见应侯视工诸器,断定应侯视工的时代为西周晚期的厉王早年。
李学勤:《论应侯视工诸器的年代》,《文物中的古文明》,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52—257页。后又反复申明己意,并进一步指出,应侯簋盖与应侯视工簋二器铭文所记月日虽然都是“唯正月初吉丁亥”,却未必属于同时。
李学勤:《〈首阳吉金〉应侯簋考释》,《通向文明之路》,第188—191页。当然,应侯视工鼎、应侯簋盖、应侯视工簋、应侯钟四器的先后顺序,未必如上文所述。即使应侯先制作了应侯视工簋、应侯钟记其受天子恩宠之事,后制作了应侯视工鼎、应侯簋盖记其伐南夷之功,仍不能否认应侯曾有受天子宠幸的殊荣及尊王攘夷的功劳。应侯受弓矢之赐,正是天子对其武功的表彰。也许天子赐其弓矢,意在使其专行征伐,犹如历史上晋文侯、晋文公得天子弓矢之赐而得以专行征伐一样。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上文所引应侯视工鼎、应侯簋盖、应侯视工簋、应侯视工钟四器的铭文,皆是李学勤文中的释文。
综合上文的论述再联系应公鼎,不难作出如下判断:应侯视工在厉王早期因征伐南夷立下了战功,受到厉王的恩宠与嘉奖,继世的应侯因其前世的功德不仅爵升一等为公,而且许其在封国内为其所自出之武王立庙,宣王时武王庙落成,应公就制作了用于祭祀武王的应公鼎。铭中“珷帝日丁”之称,蕴含着多重意义:应国之所以得立武王庙而非其它周王的庙,乃是因为应公追远及其所自出之武王,故在铭文中用了西周早期指称武王的专用写法“珷”字,意在表明应国也是渊源有自;又因为依周礼的规定,立庙设主,鬼来依附,同于神明,别有专名,即《礼记·曲礼下》所谓“措之庙,立之主,曰帝”,故附“帝”字于“珷”后;又因为应国此前不得立武王庙而祭之,不明武王当何时受祭,新庙落成须明武王受祭的时日,提醒永远宝有此器的子子孙孙时至设祭,故又在“帝”字后附武王日名“丁”。因此,“珷帝日丁”之称,已经明确地透露了应国始立武王庙的历史事实。实际上,应国得以立武王庙,与鲁国、卫国立文王庙,郑国立厉王庙一样,皆是因为有功德之事,与《礼记》所谓“祖天子”无关,并不是僭礼的行为。
最后需要补充论述的是,过去有学者在考察了当时能够见到的全部应国铜器后指出,应君在铭文中或自称侯,或自称公,大约侯是周天子所封的爵位,公是应君僭越的封号。 马世之:《应国铜器及相关问题》,《中原文物》1986年第1期。若根据新见应国铜器铭文的记载,得知应侯视工曾有伐南夷的功绩,推断继世应君是因为前世诸侯的功德而得以晋爵称公,似乎更加符合历史的本来面貌。因为在特别强调名分的西周时代,应公未必敢于将自己僭越的爵号公然铸于各种礼器之上。
附:应公鼎器形及铭文拓片见下。二图均采自《华夏考古》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