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
傍晚,伴着明净的月光,我再读纳兰容若。
他是相国公子,御前侍卫,从一出生就戴着高贵的金冠,披着盛世的荣宠;因为他身上流着纳兰世家的血。纳兰世家,清初满族最为显赫的八大家族之一,集荣耀、威望、高贵于一体。可以想象,那当年容若的父亲,权倾朝野的宰相喜得贵子,是何等的盛事。那晚,整个北京城的烟花都在为他绽放,庆祝这个如梅般高傲,如水般洁净的婴孩的降生。
容若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拥有别人可能穷极一生也达不到的地位与财富,也拥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天赋与才情。因此,才会受到少年天子的推崇欣赏,也才有了陪同康熙一起游历名胜山川,踏遍乡镇城邑,一起指剑论江山,煮酒论英雄,一起诗书著年华,甚至一起多情酬红颜的传奇。但如此显赫的尊荣,仍填补不了纳兰心中的寂寞惆怅,都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其实真正想的,是在飞逝的岁月寻个红颜知己,一起赋诗弄剑,相互依偎,看日升日落,望月圆月缺,不需过多言语的相视轻笑,一切便在不言中流转,然后平淡到老。
他自谓不是“人间富贵花”,只是“惆怅客”,这个令无数红颜倾倒的旷世情种,在封建礼教肆意张狂的年代,也始终无法決定自己的人生,主宰自己的命运。从不知名的表妹,到妻子卢氏,再到歌女沈宛,他似乎一直在情感的牢笼中来回翻折,不能挣脱。
记得容若说“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初见沈宛,是在如画的江南,她着一身轻纱罗裙,乌黑的发髻中别一朵白莲,颇有几分“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的韵味。那双纤纤玉手轻抚琴弦,撩拨一曲自谱的《长命女》:
黄昏后。打窗风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拚却红颜瘦。
细微婉转的歌声在顷刻间拨动了纳兰的心,他也提笔,挥洒而成一阙《采桑子》:
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人生也许就是如此,有些人相处一世,心里仍是平静如水,泛不起一丝波澜;而有些人只需一个瞬间,就能收获今生的感动。纳兰和沈宛当属后者。直到他们乘一艘木舟,点一只长篙,游走在“春水碧玉天,画船听雨眠”的景色中,容若才认识到,真的有一个女子,开启了他心中的佳酿,与他一同品尝旧梦,与往事干杯。她给他绿衣的春天、芬芳的模样以及烟雨的柔肠。可这日子太轻太美,如梦一般,随时都会破碎,远处摇响的铃音诉说着无尽的怅惘,离别的钟声终于到来。最后一晚的相处,绿窗下,他们相看俨然,不言不语。纳兰不敢给出任何承诺,只得道一声“珍重”,然后摆渡离开,将缆绳抛向茫茫天涯,渺入茫茫江水。沈宛就这样望着那瘦削的身影,直到夜色低沉,西风卷地。
后来的日子如流水般掠过,他们在京师重逢,清俊儒雅的面容,眉间有着岁月沉淀的安稳,那句“你来便为我带来了整个江南”让沈宛的思念在顷刻间决堤,仅存的恨也化为最真诚的感动,她无法言语,只是轻轻点头,扯一件华美霓裳,翩然落入他的怀中。这是第一次,纳兰不顾家人的反对,决然和沈宛过起了相知相守的日子,一起在渌水亭和文人墨客吟诗畅谈,抚琴听曲,好不逍遥。可花开到极致便会凋落,容若的寒疾来得如此突然,仅仅七日,便与这人间告别。而沈宛也在产子后不知所踪,关于她的去向,众说纷纭,但我知道,她的心已不会燃烧,因为那全部的热情都献给了那个在微雨中独立的落花人。
纳兰的一生,短短三十一载,留下了许多令人怦然心动的故事,他在词中称帝,却做了情感的奴。这块天然的美玉,用惊人才华、多情风骨,拨动了大清朝冰冷的弦,奏出了属于自己的乐章。但也许他本就不属于人间,你听,窗外跫音响起,嗒嗒的马蹄声已经远去,原来他不是归人,只是过客。
(作者单位:山东菏泽市单县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