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艳秋
北大荒文学特质概议
○杨艳秋
话题引论:“北大荒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范畴,它肇始于建国初期的北大荒的开发和建设,在与历史、时代和现实的统一、交错过程中,北大荒文学成为一种珍贵的文化记忆——收录了历史风云、时代变迁与几代人改天换地壮丽的人生全景。北大荒文学更是一种史诗表达——宏大慷慨的美学气度,坚实虔敬的政治质地,丰赡多元的生活展览和责任感使命感引领的个人价值实现最终塑成其主流、核心和典型的艺术形态。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镇,众多优卓作品确证了北大荒文学鲜明独特的艺术禀赋,从地域特色、时代精神、作家个性和激情演绎等方面彰显了一种极富有张力的美学风范,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令人过目难忘。
文学史中以地域命名一种文学现象和流派的并不少见,尤其是在古典文学中,如江西诗派、公安派、常州词派、桐城派、湘乡派等等;现代文学中也有如“白洋淀文学”“海派文学”等等,但与古典文学相比已经少了很多,这主要是由于交流日趋广泛,各地文化融合度越来越高,地域文化特点逐步消解。而“北大荒文学”作为一个因地域而得名的文学流派,却在历史变迁中不断丰富了它的内涵和特色。笔者借四部较有代表性的北大荒文学作品之名,从地域特色、时代特色、主体特色和主题特色四个方面阐述其文学特质。
“北大荒”本身是一个自然地域概念,主要是指黑龙江东北部时值20世纪中叶才开始大面积开发的原始荒原。从20世纪上半叶开始,国外公司的雇工机械开垦,日本“开拓团”的掠夺性垦殖,都没有改变北大荒天苍苍、野茫茫,野兽成群、雁阵成行的荒原景象。直至20世纪四五十年代,伴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十余万转业官兵在这片荒原开始大规模的开发建设,“北大荒”这个地域概念才开始在人们的心中建立。自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京、津、沪、杭等城市45万知青相继来到了北大荒,使北大荒与更多先进地区建立起了密切联系,虽然后来大多数知青又返城了,但垦荒创业的历史不仅使这片土地获得了建设新貌,更留下了几十万人的生命印记,并因文化冲击与汇聚积淀下了宝贵的人文精神。北大荒文学的产生,正是在此基础上盛开出的花朵,是一个带有“北大荒”地域特征并具有文学流派性质的美学概念。
在北大荒文学作品中,描写特有的自然环境是重头戏。北国边陲土地上特有的自然地理和气候条件是北大荒文学特有的地域元素,一方面侧重表现恶劣艰苦的地域特点,比如漫野荒原、天寒地冻、野兽出没、蚊虫扰人、旱灾水灾等等,这种异常艰苦的条件给北大荒文学主题增添了其他文学流派所不具有的坚实与硬朗。林予在其1962年11月出版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中对开发建设的北大荒早期生活描写得十分到位:“完达山北麓接连刮了三天三夜的暴风雪,山北草原的上空,滚动着漫天铅厚的云层,飓风撕裂着云块,吹拂着密密麻麻的雪片。极目望去,天上地下,一片迷茫。草原哪里去了?山野哪里去了?”这种俗称“大烟炮”的风雪天气在早期北大荒文学作品中十分常见,在贾宏图、蒋巍等人的报告文学里,在丁继松、肖复兴的散文中,在郑加真等人的纪实性文字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梁晓声的《雪城》《今夜有暴风雪》《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都是取材于这种艰苦的自然环境,却写出了感天动地的生活诗意。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与地域关联的乡土气息。这种气息,表现在作品具有北方的风景画、风情画、风俗画的情境,显现北大荒的乡土图景。①由长白山主脉向北部延伸的完达山、老爷岭和张广才岭直到小兴安岭,以及三江平原、松嫩平原,具有垂直自然景观带的特色,同时也造就了北大荒文学中关东之东北地区的独有风情。《北大荒》文学主编平青在《刻满诗篇的土地》中写道:“那飞禽走兽,简直是多得出奇啊!……走着走着,蓦地呼啦啦一阵响,从草丛中腾空飞起一群色彩斑澜的野鸡,掠过头顶,落在远处的草甸子里;走着走着,忽然一群狍子,像一阵黄褐色的旋风似的在眼前奔过去。”“在大湖和小湖之间,隔着一条百里长的天然湖岗,在宽阔的沙岗上,满是茂密的丛林,有苍劲的青松,挺拔的白杨,秀美的白桦,更多的却是柞木丛;整个湖岗郁郁葱葱,像是一座翡翠的屏风,巍然竖在烟波浩淼的兴凯湖边。”这是对北大荒自然风貌的生动描绘。而对开发建设中的北大荒景观,他也用了大量笔墨:“山南山北都是肥沃的土地,彩色的田野。褐色的豆海,金灿灿的玉米,醉红的高梁,红黄相间的果园……织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彩色地毡,覆盖着广袤的三江平原。”
北大荒文学作品中与地域气息相关联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表现这片土地上的原始力量。北大荒文学在描绘这片黑土地鲜有的荒凉、贫瘠、野蛮、落后的同时,也用了大量笔墨来展示与这些特质相辅相成的来自土地内部的原始力量,这种描绘在丁玲的《初到密山》、聂绒弩的《北荒草》、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等作品中无一不成为主流形态。丁玲在文革后写的第一篇小说《杜晚香》,就是以农场劳动模范邓婉荣同志为原型写的,主人公与丁玲在北大荒有过一段交集,丁玲的灵感在这里受到了启发,“垦区是座大宝店,闪闪发光的素材俯拾即是”。这种力量中既有原始未被开发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稀有的原住民自然淳朴的气息,也有迁徙到此的人们混杂于此的人性力量,“去了的人许多又走了,回到了他们来自的地方。但他们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在他们的身上,已经有了北大荒的严峻和庄重、奋斗和务实、开阔和力量。当然,也会有创伤,但是,更有比创作更强的精神力量”②。这种原始力量成为支撑北大荒开发建设的重要本土力量,使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不断强大起来。
第三个特点就是北大荒文学语言的地域特色,尤其是早期的作品中体现更为明显。北大荒文学创作主体虽然具有不同的文化渊源,但由于创作灵感来源于当地现实生活,多以塞北垦荒生活为人物和事件背景,因此总体体现为荒原本土语言的特色,地名人名、草木虫鱼、珍禽异兽和各种生活细节都有属于这片土地的特有标签,平实而生动。如地名“蛤蟆沟”“狼窝山”“睡莲泡”“乌本拉德”等等,人名“冬狗子”“铁疙瘩”“老玉米”“大黑马”,花草名“达紫香”“大丽花”“芦花”“山里红”,飞鸟名“山雀”“石燕”“棒槌鸟”,树木名“白桦、黑柞、青杨、紫椴”,经常出现“黑灯瞎火”“咋咋乎乎”“邪虎”“标住劲”等方言,还有冬天进山要“喝八十度的老白干驱寒”,取暖烧得“汽油桶炉子半截子通红”,采参时喝亮眼睛的“棒槌水”,没油便趴窝的“康拜因”等独特体验,都借助地域语言的表达而更具文学感染力。这种地域语言风格本身有着厚重的原生态积淀,经过北大荒作家的锤炼而焕发了新的生命力。
如前所述,今天我们在讨论北大荒文学时,已明确将这一文学流派与地域特色联结在一起,但这一名词的产生主要还是源于特定时代环境。1958年,为了推进农业生产,满足人民的温饱需求,解决粮食供应问题,国家将最具有战斗力的广大转业官兵输送到了垦荒种粮的新战场——北大荒,开始了与天斗与地斗的新的伟大斗争。十年后,又先后有五十余万青少年从经济发达地区来到北大荒的“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经过几十年的开荒垦殖,昔日的北大荒己成为今天的“北大仓”、“中华大粮仓”,因之得名的“北大荒文学”也硕果累累,这主要是由于北大荒文学创作秉承着“文与时偕行、文以时为大”的理念,演变为文学之至道,不断丰富其时代魅力。具体表现为三个方面:
其一,北大荒文学符合具有特定时特征下的美学原则。在上世纪80年代初,文坛上由于北大荒文学的兴起而推动了全民对历史的回忆与反思,著名诗人郭小川在北大荒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刻在北大荒土地上》:“这笔永恒的财产啊,而且是生活的指针!它那每条开阔的道路呵,都像是一个清醒的引路人;这片神奇的土地啊,而且是真理的园林!它那每只金黄的果实呀,都像是一颗明亮的心。”把北大荒人和这块神奇土地升华到了时代的高度,提到了文学美学的境界,至今仍激励着北大荒人,起到了一面旗帜的作用。③因为这样的旗帜引领,站在北大荒文学阵地中的创作者,始终坚持走在时代前沿,跟随文学发展的脉搏,在先锋文学、新诗创作、散文随笔、纪实文学等领域都涌现了大量佳作,多次获得丁玲文学奖等奖项。
其二,北大荒文学是在包括话剧、音乐、影视等艺术门类繁荣发展的良好环境下成长起来的。1959年,中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故事片《老兵新传》就关注了北大荒题材,影片表现了建国初期广大解放军官兵响应党的号召屯垦戍边的故事,成功地塑造了早期复转军人老战在北大荒的艺术形象,为北大荒文学的开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960年8月,由王震同志亲自参与创作的话剧《北大荒人》公演后轰动全国,不久后北影厂将其改编成电影搬上了大银幕,引起人们对北大荒文学的高度关注。20世纪80年代后期,一批转业官兵和知青题材的作品出版并被搬上了荧屏,由梁晓声的长篇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年轮》播出后,产生极大反响,成为荧屏上罕有的几部电视连续剧中最打动人心的作品之一。还有音乐作品《我爱你塞北的雪》《北大荒人的歌》成为传唱千家万户的经典曲目,这些家喻户晓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无不镌刻着时代的印记,同时也给予北大荒文学创作以极大精神鼓舞,昂扬的人文氛围是北大荒文学迅速成长的摇篮。
其三,北大荒文学在发展中具有一定的历史意识。这种意识一方面体现在北大荒文学作品之中,从196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林予的《雁飞塞北》到197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张抗抗的《分界线》,到1984年梁晓声的中篇系列屡获全国奖项,到世纪交接时韩乃寅等作家反观创业激情和知青岁月的“燃烧”,及至今日置于社会全景视角下的铺开,北大荒文学一直尊重历史原貌,贴近现实生活,大批脍炙人口的作品都因此而具有历久弥新的文学价值。另一方面也体现在北大荒文学血脉的接续上,黑龙江垦区先后有郭力、史方、郑加真、赵国春等几代开掘者,在创作的同时为北大荒文学的发展搭建坚固、长期、广阔的平台,造就了百花齐放的文学盛景。1986年7月,他们编撰出版了《北大荒文学作品选》,分为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散文、诗歌、报告文学3卷,收录了北大荒开发建设以来145篇重要作品,其中包括丁玲、林予、林青、陆星儿以及梁晓声、张抗抗等较有声誉的作家,也有大量知青、转业军官的作品。2014年9月,北大荒作家协会主席赵国春领衔,推出了浸润几代北大荒作家心血的《北大荒文学新作品选》,接续上部选集的时间节点,分为小说、散文、诗歌3卷,收纳了老中青三代198位北大荒作家已发表和出版的作品六百四十余篇。《新作品选》体量增加、视野开放,更重要的是让北大荒文学脉络不断延续。
北大荒文学早期作家群以知青和开发建设北大荒的转业官兵为主。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扎根于此的转业官兵和知青的后代开始了新的书写历程,北大荒第二代、第三代人便成为新世纪以来北大荒文学的书写主体。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北大荒文学已经经历了酝酿诞生、艰难起步、逐步成熟三个不同阶段,进入多元发展的新时期,每个时期都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作家和作品。20世纪50年代就已经产生了长篇小说《雁飞塞北》《大甸风云》等作品,还有诗人彩斌撷取北大荒生活在荒原上创作了诗篇《拍黄花》等,显示了质朴、自然的风格,这是北大荒文学的萌芽时期。而起步时期的重要标志是1958年11月牡丹江农垦局创办了北大荒文学期刊《北大荒》,在当代文坛公开亮出了“北大荒文学”的旗号。1960年4月,合江农垦局在佳木斯创办了另一份垦区的文学刊物《北大仓》。这两份文学期刊的出版团结了大批作者,对北大荒文学乃至整个黑龙江省文学事业的繁荣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④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郭小川、丁玲、艾青、聂绀弩、肖复兴、丁聪、吴祖光、李景波、尹瘦石、梁南等一批作家活跃在文坛上,虽然都饱经风霜、几起几落,却写出了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壮志豪情。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随着政治思想的解冻,北大荒文学以弘扬北大荒精神为主旋律,进入了大批出人才、大量出作品的成熟期。比较著名的有梁晓声、张抗抗、迟子建等等。截至1986年,据不完全统计,出版长篇小说5部,短篇小说集13部,报告文学集3部,散文、儿童文学作品集11部,诗集6部。⑤另一个重要标志就是1985年1月30日,黑龙江垦区作协与戏剧、美术、摄影、曲艺、杂技、书法、音乐、舞蹈等八个协会联合组成了北大荒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进一步推动了北大荒文学与其他艺术门类的相携并进。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北大荒建设改革及城乡经济的迅猛发展,工业化社会发展进程给传统的美学理念带来了挑战,北大荒文学产生了多元分化发展的特征,作家阵营在不断壮大的同时,也出现了不同的创作取向,从形式上由过去的打油诗、小说、民间故事等传统文学样式,逐步向随笔、传记、回忆录、影视剧本等现代化、艺术化、多元化的方向发展,形成了丰富多彩的文学景象。
在此,我们且不从惯例的角度来划分这些作家的层次和类别,而是关注他们共同的特质,那就是高度的文化认同和情感归属。上述北大荒作家都亲身在北大荒工作和生活过,体验过这里的蛮荒落后,并始终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里的天然淳朴,感恩艰苦的战斗生活带给他们的磨炼与成长。对此,这些作家在不同场合、从不同角度都有过动情的表达。1982年,丁玲再回到北大荒时说:“我还想到北大荒去,找个僻静地方,了解情况,写些垦区人物,会会老朋友。”梁晓声在北京知青座谈会上说:“我们每一个知识青年当年在北大荒能够咬紧牙关度过十年,身边可能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好的老职工、好的老战士给我们许多关怀、照顾和爱护,而这种情感是我们永远也忘不掉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离开北大荒多年后,提起‘北大荒’三个字心里总有一种滚烫的情感的原因。北大荒确实是我的、也是大家的第二故乡。”这种归属感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
其二,北大荒作家具有顽强的创作欲望和相似的创作经历。北大荒作家群本身具有一定的文学素养、气质和爱好,带领转业官兵的王震将军重视教育、热爱文学,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也正处于文学创作的“青春期”。除此之外,北大荒早期作家的诞生还与兵团的培养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些因“成分”不好发配到此的文化工作者和当地担负基层文化工作的同志,通过组织“兵团文学创作班”和针对知青搞创作训练等方式,将“文学青年”从各师团、连队召集到兵团总部,为他们提供创作条件,反复指导修改,通过在《兵团战士报》等报刊发表,给予他们极大的鼓励和鞭策,促进了北大荒作家群的形成。在各地上山下乡的知青中,北大荒是培养作家最多的地方。著名作家肖复兴对北大荒情深意重,他当年和千千万万同龄人一样,在北大荒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以北大荒为题材的小说《遗落在荒原的红苹果》敲开了戏剧学院的大门,后来出版了一本专写北大荒生活的中篇小说集《北大荒奇遇》,“岁月如同生命一样,无法割断,无法藏匿,纵使那一段岁月充满风雪也好、弥漫悲伤也好、无法与未来的鸟语花香相比也好,毕竟是与命运胶粘在一起度过的,便也万难更易地刻进生命的年轮而无法从中剔除……”对他来讲,北大荒不仅仅走进他的生命中,也走进他的文学梦里,那只遗落在茫茫荒原的红苹果,就像北大荒作家遗落在这片土地上的一颗红心。“他们既是拓荒者,又是创作者;一手扶犁,一手拿笔,这是北大荒文学创作队伍的特色。他们从沸腾的垦荒生活中吸取营养,以荒原主人翁的姿态,用火一般的热情,写下了一篇篇散发着北大荒泥土气息的作品”⑥,这应该是对北大荒作家群像的精到描述。
正如前面几点论述所表达的,北大荒文学因其与生俱来的特殊地域环境、特定时代痕迹、特有作家群体,具有较高的辨识度,而使其傲立在共和国文学园地中更重要的因素还是它独特而丰富的主题表达。茅盾先生著名的散文《白杨礼赞》,就是北大荒文学主题的重要象征,林予说“那高耸的挺俊的白杨,就是北大荒垦荒者的化身”。白杨既是北方土地上特有的树种,其生命力强,姿态挺拔,又具有代表北方民族文化特点的基因,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白杨都是重要背景,成为北大荒文学的特有标志。
在北大荒文学的主题中,最具标志性的就是表现垦荒官兵感天动地的英雄主义精神。郭沫若先生曾热情赋诗《向地球开战!》,为奔赴北大荒的十万官兵壮行:“谁不称赞你们是顶呱呱!/你们不仅有高度的武艺,/更还有高度的文化,/八年来祖国的生产建设、文教建设的各条战线上,/哪一次伟大的战役没有你们在打?”这些官兵们在荒原、沼泽、暴风雪、茫茫原始森林的面前,正是以冲锋陷阵的精神向这片蛮荒之地开战,让这片土地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暴风雪”后,真正成为“一片神奇的土地”。北大荒精神、大庆精神、铁人精神,这些伴随北大荒两大资源开发而铸就的精神有着共同的特质:爱国、奉献、奋斗、担当。无论是转业官兵、石油战士还是下乡知青,他们都带有一种不能抹去的历史责任感,这种责任感来自于对祖国、人民和生活的热爱,来自于对革命事业发展前途的信心。他们把泥潭称为“大酱缸”,蚊子在这里成了“飞机”,他们把280斤的粮袋肩上扛,争先担负起改造自然、开发北大荒的伟大使命,他们坚信“人定胜天”,征服并建设这片土地是他们投身于此的目的,也是他们英雄主义精神得以展现的载体,他们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对经历了十年浩劫的民族性格的一种拯救”⑦。异常艰苦的生活经历和建设发展的历程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大无畏的斗争精神和豪迈情怀奠定了北大荒文学的主旋律。在众多北大荒作品中,尤以梁晓声的英雄主义创作取向最为突出,他以写实而坚硬的文风刻画了一批具有“硬汉”特质和蓬勃品质的人物,树立了以王志刚、曹铁强等为代表的具有生命厚重的质感、顽强意志力的先进知青典型形象,成为当代文学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的经典之作。⑧梁南在《我是艰难养育大的逆子》一诗中表达了在北大荒战斗的人们的心声:“我会从岩石里掘出一条路,终究/走向狂欢的花的太阳,必然这样!/这就是为什么在艰难中我沉着,/我翻山我越岭我追索我昂扬!/我是艰难养育大的死敌,/我要踩住它的背脊大笑一场!”诗人在北大荒生活20年的心路展现。
其次,北大荒文学第二个重要主题就是表现转业官兵和下乡知青镌刻在这片土地上的悲壮青春和牺牲精神。他们既是曲折历史的见证人,同时也是最直接意义上的受害者。他们有过青春岁月里的豪言壮语,“只要默默耕种,总会有收获”⑨。然而在政治浪潮的裹挟下,无法自由抉择自己的人生方向,在荒原面对因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带来的种种艰辛、磨炼甚至是不公,这些生活际遇对他们来讲,既是命运,也是不幸。他们也眷恋大城市的物质生活条件,在《今夜有暴风雪》中,梁晓声借郑亚茹的内心独白客观地反映了知青的心声,“她也同许多知识青年一样,对城市,对城市生活,时时产生情不自禁的眷恋。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压制着这种眷恋,不像别人那样随时随地流露出来。她不允许自己那样。在对种种离开兵团的途径和去向都思考过,对比过,暗中尝试过之后,她曾放弃了返城的念头”。作为热血青年,他们大部分人都亳无怨言地撒汗流血,甚至有许多人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部分题材成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伤痕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凝结成一个时代的“知青情结”。文化阻隔与离弃是知青伤感的源泉,初到农村时难以融入乡村生活,“我站在炉台上,窗外白雪茫茫,屋内几多忧伤几多惆怅。我凝视着桌上的残羹,我听到西北风无情地撕扯着门窗,我的心不禁一阵酸楚,思乡的泪水就要夺眶,思乡心儿似乎跳出胸膛,飞回我可爱的家乡。可我知道那是梦,美丽的梦想……我的心依然在我的躯体里迷惘……迷惘……”⑩当返城大潮袭来时,面对充满未知的人生岔路口,他们又茫然无助,“一个老姑娘。城市对于一个29岁的返城的姑娘,绝不会是含情脉脉的”⑪。他们发现自己被城市文化所抛弃,这种窘境带给他们的内心煎熬加剧了他们的失落,知青文学深刻地阐述了真正的失落不是经历了不平和孤寂,而是在经历了这些所谓的痛苦之后信念泯灭和心理颓靡,张抗抗和梁晓声的作品都传达了这种思想,既是其个人残酷的青春,又是那一代人跌宕的命运,也是新中国一段颠簸的断代史。⑫他们不是一味地悲情自怜,也不是抱怨放弃,而是充满了责任和担当,因而这种伤感也成就了一种北大荒文学中特有的悲壮,“希望你,今后再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谈起我们兵团战士在北大荒的十年历史时,不要抱怨,不要诅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抵毁……我们付出和丧失了许多许多,可我们得到的,还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曹铁强对郑亚茹的这番话正是道出了这种无悔的悲壮。
再次,回忆苦难、反思时代、追问人性的主题使北大荒文学作品的内涵得到提升。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英雄主义退出舞台之时,反思与探索的主题逐渐成为文学创作的主流,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北大荒作家不仅用悲壮的青春呈现着中国青年的崇高之美,更以对时代和人性反思、追问为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建设大潮中的中国人民注入了一股积极的思辨力量,对当时整个民族的觉醒都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在南方诗坛上,一位著名的知青女诗人写下了颇受争议的一首诗《墙》:“我惊恐地逃到大街/发现同样的噩梦/挂在每一个人的脚后跟/一道道畏缩的目光/一堵堵冰冷的墙……我首先必须反抗的是/我对墙的妥协,和/对这个世界的不安全感。”无独有偶,在北大荒作家的阵营中,也有最能洞悉人性之恶的女性作家张抗抗,她擅长反思,勇于自我探寻,在《隐形伴侣》中通过陈旭和肖潇两个人在“显我”与“隐我”之间的挣扎,探讨了复杂的人性和悲剧的根源,小说的两位主人公身上有一个“隐形伴侣”存在,有时候“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就要往西,你要往南,他就要往北,专门同你作对”。陈旭欺人,但不自欺;肖潇欺人,又自欺,尤为可悲的是,她对自己的这种习惯竟然不自觉,而社会生活成为消解自我的泥淖,对她这种做法的肯定与鼓励,使她越陷越深。张抗抗曾坦言《隐形伴侣》是一部“有关人的灵魂”的小说,“试图从我们一代人内心自审的视角,来表现知青扭曲的人生轨迹及其思想意识根源,并探讨人的理性与非理性的关系”⑬。这样对社会和人性反思的主题独特而深刻,使北大荒文学具有了传统题材之外的更多可能,拓展了更广阔的创作空间,也丰富了“反思文学”的现实内容。
北大荒文学经过六十余年的发展变迁,不但在激荡变革的时代创造了地域文学发展的高峰,更极大丰富了共和国的文学宝库。然而,文学的完善和创新永无止境,北大荒的发展需要快速突破其地域文学固有的创作局限,跳出“硬、苦、冷”的审美藩篱。鲜明的地域色彩,的确能增添作品的可读性,但一味地夸大地域色彩的作用,甚至钻进这些色彩的迷宫而不去感受时代发展的脉搏,这种挖掘实在是文学歧路上的挖掘,因为它把本来应该异常活跃的创作思想禁锢起来,在心理上因自我冷却而结成一层难以破碎的“冰层”,并由此形成创作上的诸多审美局限,⑭北大荒作家要挣脱既定的自我束缚和心理困惑,塑造符合时代精神的鲜活人物,反映工业化进程中的深层矛盾与人性冲突,才能挖掘出这片土地上新的活力,迎来北大荒文学新的繁盛。
(作者单位: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
①刘树声《东北作家与北大荒文学风格》[J],文艺评论,1985年第4期,第64页。
②王蒙《热情和痛苦的果实》[J],北大荒文学,1983年第1期。
③赵国春《黑土盛开奇葩无形财产永恒——北大荒文艺诞生60年回顾》[J],农场经济管理,2009年第3期,第23页。
④赵国春《黑土奇葩六十年——北大荒文学》[J],农场经济管理,2009年第3期。
⑤⑥北大荒文学作品选[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7年版,序言,第3页。
⑦康长福《论知青文学的英雄主义精神》[J],齐鲁学刊,2000年第6期,第121页。
⑧⑨⑪车红梅《北大荒知青文学研究》[D],博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文学院,2010年6月。
⑩赵国春《梁晓声的“年轮”》[J],黑龙江史志,2010年第12期,第40页。
⑫宋晓庚《论如何客观解读知青文学北大荒知青代表作家作品管窥》[J],黑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第97页。
⑬张抗抗《大荒冰河》[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7页。
⑫滕贞甫《地域观念与审美局限——北大荒作家有待挣扎的心理困惑》[J],文艺评论,1989年第4期,第70页。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年度项目“北大荒文学的历史嬗变与审美现代性研究”(项目编号:12B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