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祥 虎维尧
百年华语电影中的自然呈现
○黄文祥虎维尧
中国哲学很早就注重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天”“人”联言是常见的说理方式,“以孔子代表的儒家认为,伦理规律(人道——仁义之道)与自然规律(天道)是一致的。自然物之所以美,是由于它同人一样具有伦理道德属性”①。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孔子对天不言的知慧与操控感到无比神奇,可能包含有顺应自然的意思在里面。老子则认为天地没有感情,之所以“不仁”是超乎人的经验世界而存在的。而庄子认为自然物之所以美,“是由于它们运动的节奏韵律同人的生命活动的形式存在同一关系”②。中国人最初对自然的态度更多地是当成生活的背景,但已逐渐开始在自然中发现与人相关的情感体验和思想存在方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等,但真正开始将自然山水当成审美对象一般确定在魏晋时期,随着文学的觉醒,自然被发现、被投射、被贯注了主体的意识,是客体主体化的重要阶段,这里关键涉及两个基本问题,“一是从永恒、伟大的宇宙本体去理解世界和生命现象,一是将自然视为对于世俗生活的解脱,从而使生命达成一种诗化的完美”③。源于文学的电影艺术在叙事方式、题材来源、意象选择、结构设计乃至语言等方面都深受两千年来文学思维的影响,尤其是电影的初创阶段,在一定程度上可说电影是文学的形象化或视觉化。本篇文章拟以百年电影在自然观照和自然投射上的意味进行分析,以隐喻色彩、理想色彩、写意色彩和反思色彩四个关键词进行勾勒,既看到民族自然观的承传,也在思考文化全球化语境下自然观的创新与重置。之所以如此划分受张英进教授《民族文化,个人视野,多地记忆:当代中国电影的真实风景》(原文刊于《文艺理论研究》2011年第3期)观点影响,20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投向“乡野的自然风景”,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探索“城市灵魂的心灵风景”,21世纪突出流动中的“自然风景”,根据百年电影风景的特点和文化变迁如此划分。
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的展开,一个民族教育启蒙、文化复兴、精神再造的伟大运动掀起了百年民族自强的社会浪潮,知识分子们不计得失、不顾私利、不求虚名地投入到文艺救国的洪流中,文学家以小说、诗歌、戏剧开启民智,引发思考,电影家更是以现实社会热点问题为对象,以底层小人物的悲喜剧、中国喜闻乐见的线性叙事,以家——国互文、以言情抒情煽情的方式、契合老百姓的趣味,旨在以情动人,以事谕人,以影像感染人。正因为其特别明确的启蒙指向,所以抒情就成了他们思考的表达方式。“抒情语体更多地采用比喻、象征、夸张、对比、双关、复义、反讽、借代、用典等修辞方式。抒情语体特别钟爱这些修辞方法,这也是受诗要表现难以言传的情与意所制约的。”“喻本与喻体之间的相似程度愈高就愈好,就会让人愈贴切、稳妥”④。自然的隐喻表现方式在色彩、意象、意境、构图方式、人物特点等方面,形成审美张力,产生审美快感,唤起审美反思。
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片名来源于李煜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用“一江春水”之深、之广、之多隐喻浓得化不开的国难家愁,开篇就把山河江月置于观众的视野之下,多次以月喻情。月光幽暗,山河荫蔽,景色朦胧,轮廓些许,然后是“九·一八”事变序幕文字划出,这个背景是中华民族的灾难史和抗争史,也是映现民族性的图画史,张忠良和素芬婚后赏月,皎洁的月光,轻盈的浮云,月亮徐徐地滑进云层,张忠良深情地对素芬说自己就是月亮旁边的卫星,素芬沉浸在光亮、美丽、支配的幸福爱情象喻中,云月交融,光影婆娑,明月佼人,相互映照,自然与人融通无碍。“因为月亮代表了美,也代表了爱,因此爱情也常常和月亮的象征意义联系在一起。”⑤但是颇有意味的是月亮滑入黛青色的阴云,根据叙事文本又隐喻着“浮云蔽光之意,”果然后来张忠良变坏,堕入黑暗。人物企求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同甘苦共患难,具有反讽意味的隐喻是誓言有限与月光的无限。第二次是在夫妻分别的晚上,又是月圆夜,又到别离时,又是伤心处,月亮又与中国文学的失意、孤独紧紧联在一起。第三次夫妻分离,素芬独自望月,徒有光影暗淡的月夜,独剩“每当这样的夜晚,我都会在想念你”的誓言,乌云蔽日月、人性被侵蚀便是作者的隐喻表达。第四次是抗战后期的重庆,天亮之时日晕笼罩的光影是混沌的,看到光亮看不清希望。第五次是张忠良在酩酊大醉之后,躺在月夜乌云映照的床上,又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人沉酣月夜,有人苦熬月夜,同样的自然,不同的情感体验,人性考量,人性堕落,都在自然的比照中鲜明地表达出来了。第六次是抗战胜利后的高潮,张忠良除了赚得财富外,还在抗战夫人之外收获了秘密夫人,又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流浪人的沿街乞讨,无家可归人的四处漂泊,民歌《月儿弯弯照九洲》隐喻抗战给国民带来的巨大灾难,深刻地批判了贫富悬殊、为富不仁的现实,更在深层揭示了民族的劣根性。影片既讲国难,更在呈现民族思考,以事喻理,以景衬情,以中国文学中景物与自然的艺术关系隐括启蒙的主题。
在自然隐喻的影片中,还想举一部费穆先生1948年导演的《小城之春》,残垣断壁,荒废的城墙,破颓的小路,都在隐喻主人公的心理和文化传统,表面看起来似乎静静的存在,实际内在已不堪重负。尤其张志忱和周玉纹在损毁严重的城墙,往下面水中投下石子,既隐喻着《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早期的电影在表现主题方面更多运用了隐喻的修辞手法,影片中的自然无不染上隐喻的色彩,这与传统文化心理烙下深深的印痕有着密切的关系,也与书写媒介与影像媒介互相借鉴、互相渗透、互相影响分不开,当然更与中国艺术审美中的天人关系和集体无意识分不开。
20世纪50-70年代后期,新中国在政治选择、社会发展与人的发展、国际关系与同盟关系的思考中,由于阶级斗争成为支配性的意识致使整个国家一直处在紧张状态中,梦魇终于在20世纪70年代末结束。“在‘三中全会’‘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总的社会政治氛围中,在改革开放的令人激动的前景下,人们陡然感到了一种全新的律动。在人们的预期中,那是一个陌生而带撩人的未来。”⑥希望、理想、憧憬、激情成了新的关键词,也是时代的新标识。政治上的批判与修复、思想上的寻根与反思、艺术上的理想与呼唤、社会上的知识与建设构成一个民族全新的生活图景。电影艺术家们更是以责无旁贷的使命投入到社会复兴的伟大的进程中。“张暖忻的《青春祭》原名《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以诗化的风格,重人物内心世界之表现的散文化结构方式,表达了对美好的青春记忆失落的喟叹和惋惜。”⑦“谢飞在《我们的田野》的导演阐述中强调影片要追求‘诗情、画意,强调造型、声音结合的形式美,追求感情浓烈,意境深远’,要拍成‘一首田野的电影诗。’”⑧
这一时期的电影在自然与人性、自然与社会等方面表现出鲜明的理想色彩,不论是《小花》《庐山恋》还是《天云山传奇》《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都深深地浸染上这种风格。在这些电影中,根据铁凝同名小说改编的《哦,香雪》最具理想意味,那是单纯的乡村与复杂的城市、重复的农业与日新月异的工业、朴素与多味、希望与矛盾、好奇与惊恐交织的情境,火车从一个洞口将纯美的乡村少女的憧憬带出屏障封闭的大山,城市成了乡村人的理想,走出乡村、走向城里成了一种明确的追求,但也喻示着一个阻挡不住的洪流——城市理想。当我们再回首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关于电影的城市想象,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憧憬,那里不全是人间天堂,而是一个充满着暴力、充满着阴险、充满着危险、充满着斗争但同时又充满神奇、充满着欲望、充满着理想、充满着希望的世界。人类就在历史与现实伦理的悲剧中前行,当经济快步发展时,乡村简单的生活被弃置;当金钱逐步增多时,美好的人性被涤荡;当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时,应有的平静被打破。因此理想与现实、希望与失望、简单与复杂必然成为人类要正面的东西,大学生群体思想敏捷、情感流动快、青春期的梦幻与现实的生活势不可挡地逼近他们,乡村不是世外桃源,更不是久留之居,“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人类走出乡村之后就很难再回去,弃置理想后再重建理想仍是一个痛苦而艰难的选择。
中国第五代电影导演在电影语言学习运用上,大胆探索,勇于突破,一方面他们对于中国文化有了历时性与共时性的真切认识,希望通过影像表达他们的当下的理想与人文情怀,另一方面受外国影响,他们借鉴西方的电影风格,在故事里加入个人的理解,在影像中更多传递出写意性的色彩和美学风格。“‘第五代’电影在电影美学上对戏剧化的影像模式和在意识形态对权威拯救的叙事模式的反叛,确定了‘新电影’在中国电影发展历史中的边缘性、前卫性、先锋性和探索性,使它与当时中国现代主义艺术一起,成为中国思想解放运动十分重要的一环”⑨。电影《一个和八个》标志着第五代电影横空出世,压抑的色调、凝重的表情、复杂但又简洁的人物心理等更多是一种情绪的倾泻,一种对民族性、对人性、对历史、对现实的思考。《黄土地》是代表性作品,运用电影语言的启示性、象征性、直觉性对人物、对构图、对主题、对自然进行写意化的充分表达。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与翠巧爹饱经沧桑的脸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沉重包袱,凝重的黄土地、在自然对比中渺小的个人、祖祖辈辈不变的生活之路正是对文化传统、儒家思想、家族情结最诗意的呈现;浑浩不息、重复流逝、河道绵延正是承续文化寻根的精神,当然电影中有一个亮色,那就是翠巧身着红色的衣服,彰显了一个觉醒了的生命的希望。虽然翠巧走上了不归路,影片把抗争、把个人、把理想、把希望进行痛快淋漓的书写,尤其是黄土高原上的秧歌舞,那强劲的力量、奔放的精神、整齐的步伐、苦境狂欢的状态本身就是一场精神的写意,是一个民族力量和希望的大展示,只要这种内在精神焕发并在新的文化模式建构出新的形式,民族活力就一定激发出来,从这个层面上讲未尝不是涅槃的期望与呼唤。张艺谋在《黄土地》的《摄影》阐述中写道:“我们追求的风格‘是拔地而起的高亢悠扬的信天游,是刀砍斧剁般的沟沟壑壑,是踏蹬而来的春雷般的腰鼓,是静静流淌的叹息的黄河’;我们追求的色彩‘黄、黑、白、红——黄是土地,黑是衣裳,白是纯洁,红是向往’;‘构图不求奇特大胆,而求朴实完整’;‘充满画面的红色!强化的视觉冲击力,造成情绪上的跌宕起伏,形成节奏。’⑩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红色的灯笼、黑色的屋子、蓝色的夜境把生命的希望、规矩的吃人、阴森的生活环境有视觉冲击力地渲染出来。《菊豆》色彩艳丽的大染房、《我的父亲母亲》中的红棉袄都承继着一贯的写意风格。陈凯歌在《霸王别姬》中更是用足了中国传统京剧表现写意性,其中为日本人堂会唱昆曲《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残垣断壁,说什么良辰美景?国土沦丧,民不聊生,身如浮萍,何来赏心乐事?感伤的情调、抑郁的色彩、真幻难分的唱词也恰揭橥了人物的心绪。陈凯歌正是通过化用京戏从而形成电影独有的诗意美、情韵美和意象美,引入京剧不同曲目的不同唱词,婉曲、幽深地把情节推进的过程和人物性格的变与不变完美地表现出来。第五代“以空前的造型张力呈现并令其充满的是黄土地、红土地、大西北的荒漠、戈壁、天井或牢狱般的四合院、经灾历劫却毫不动容的小巷子口,在影片被呈现为自然空间,同时也是中国的历史空间”。
历史在选择中舍弃,精神创造在继承中革新,文化是一件打满补丁的百衲衣,新的生活总有新的艺术形式和表现形式。正因为蒙太奇技巧在表现主题方面存在人为的建构,进入新世纪,与反建构、反伪深刻、反关联的思潮有关,电影人就想表现自然的人生、真情实感的体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真实。大秀特秀技巧未尝不是一种技艺,但有时“真实就是力量”更成为一种境界。电影人在思考,文化人也在思考,王岳川先生叩问“在一味展露自然风光和武侠风情的电影‘拉洋片之后’,有深度的电影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人性的艺术的道白?在形式画面让观众腻味而不再征服观众心灵时,什么样的电影才能成为新世纪中国电影的可持续发展的征兆?……我理应乐观地等待‘后张艺谋时代’的到来”!
《十七岁的单车》不再有过多的自然风光,有的是摩天高楼、车水马龙的街道、任意横穿的小巷以及堆放杂物的狭小空间,《小武》中穷困的县城、狂风肆虐乡村、喧闹的城市文化,这一切都失去了隐喻、象征、写意,裸露出毛茸茸的真实,中国的生活实际在背书,所谓的艺术可能是虚构或自恋的结果,民间的真实的生活场景本身就不存所谓的艺术,或者说艺术在一定程度上是在粉饰粗拙的生活。比如《芙蓉镇》将知识分子的苦难浪漫化,谢晋电影用道德批判代替政治批判而引发的谢晋电影的批判,成为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现象。张艺谋电影过于专注视觉化导致人文情怀缺失,余虹曾在《文学的埋伏》中批评让视觉和听觉的审美效果成为压倒一切的目标,“从而在根本上遏止了以语言为媒介的文学活动对电影主题的开掘、对情节逻辑的推敲和对形象寓意的琢磨”。
真实成了新的审美风尚,贾樟柯的《三峡好人》用虚实结合的办法呈现了自然景观,人民币10元的背景图片是三峡蓄水到135米的夔门风光,套用一句电影的名字可说“看上去很美”,可对于那些打工者来说三峡就是一个下苦力的地方,废弃的住宅和断砖碎石,敲打捡砖和音乐拼贴共同构成打工者的生活场景和情感世界。“人说山西好风光”背后是能挣钱但要常死人,大家听到这些叙述,喝着酒,说着话,第二天别无他想地背起行囊跟着去山西挣钱。自然在电影没有诗意,没有象征,但多了些粗糙和生硬。陆川的《可可西里》依然是狂沙走石,依然是血腥的厮杀,依然是无助的死亡。
人和自然的关系古人讲天人合一,今人讲合谐共生,其语不同,其理一致,但电影作为媒介和艺术,应根据当代人的审美趣味重新调整并呈现人与自然的关系,重新确立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和作用。历史在前行,人类思维在变化,变是进步,坚守也是进步。通变与坚守的融通与调适是人类有情生存的核心理念。大学生们作为一个新的群体,更应该下功夫思考,诠释自然的变迁及背后与人互渗关系,关心自然、思考自然、保护自然,并让自然成为人类的生存家园和精神家园。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宁夏师范学院文学院)
①②韩林德《境生象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92页,第92页。
③骆玉明《文学与情感》[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页。
④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8页。
⑤傅道彬《晚唐钟声》[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48页。
⑦⑧陈旭光《当代中国影视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8页,第119页。
⑨⑩尹鸿《当代电影艺术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46页,第550页。
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西部项目“华语电影与主流核心价值观在大学生中的传播”(项目编号:08EC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