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震云历史题材小说中的祛魅意识

2016-09-29 01:08姜翼飞张文东
文艺评论 2016年7期
关键词:刘震云故乡权力

○姜翼飞 张文东

论刘震云历史题材小说中的祛魅意识

○姜翼飞张文东

刘震云在他的几部历史题材小说《头人》《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温故一九四二》中,以自己对历史的独到思考解构了诸多传统史学观念,观其戏谑笔法下的历史故事,我们找不出被赋予了凡人难以企及之伟力的英雄豪杰,也没能看到民众思想意识的集体性觉醒,历史竟然是被市井之辈以啼笑皆非的方式在创造,各个政权的兴衰交替不过是出于人们欲望的躁动,历史进程也被描绘成一出出荒唐的闹剧。刘震云以突出欲望对人类行为的控制力为解构策略,将宏伟庄重的历史存在庸俗化,达到自己去正史之魅的创作目的。

一、对历史创造者的祛魅

关于历史是由什么人创造这一问题,长期存在着英雄史观与群众史观之辩,前者认同“英雄造时势”,后者肯定了人民群众之于历史发展的决定性作用,这两种观点虽说意旨相对,但都不约而同地赋予了历史创作者以超越凡俗之义。刘震云似不接受这种观点,在作品中努力消解传统史学认知中历史创造者身上的崇高感。

首先来看刘震云对造时势之“英雄”的祛魅,他作品中的“大人物”有两类,一是历史实有人物,二是完全虚构的形象。第一类“大人物”,如曹操、袁绍、朱元璋、慈禧太后、陈玉成等在刘震云笔下尽成了些龌龊、愚钝之辈,与山野村夫、市井平民在精神实质上并无二致,完全看不到任何过人之处。这是《故乡相处流传》中对曹丞相及其帐下谋臣武将的描写:“一到延津,曹丞相右脚第三到第四脚趾之间的脚气便发作了,找我来给他捏搓。丞相的脚,一只像白薯,一只像裂嘴的香瓜。当然啦,曹丞相日理万机。上午、下午、吃过晚饭,主要处理政治、军事大事。这时英雄荟萃,笑声皆‘嘿嘿嘿’而不是‘哈哈哈’。曹丞相屁声不断,其它人都憋着忍着。”①这种言行粗鄙的人物塑造完全颠覆了曹操在人们印象中的奸雄形象,不只是曹丞相,所谓的英雄荟萃也不过是一场嘻嘻哈哈的庸人闹剧,与“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弓”的传统英雄形象大相径庭。之后曹操、袁绍会战于官渡,二人相争根本不是为了成就什么逐鹿中原、定鼎天下的伟世之业,而是要争夺对沈姓寡妇的占有权,从这里看不出任何英雄豪强的战略意识,赫赫有名的官渡之战不过是一场由庸人色欲引出的历史事件。此外,作品中曹操、袁绍二人在千年之后失去权力沦为草民后,曾有人担心已为人妻的沈姓小寡妇会与曹、袁重生旧情,但白蚂蚁一针见血地指出过去沈姓小寡妇与二人有染不过是垂慕、畏惧二人的权势,而如今二人失势流入难民当中,即便沈姓小寡妇见到了二人也只会奚落他们而已。由此可见曹操、袁绍并非有何等高过凡人的能力,不过机缘巧合使之走上权力的顶峰,进而获得了美色的依附,除去其权势后便泯然众人矣。再来看第二类“大人物”,虚构的掌权者如孬舅、赵刺猬、赖和尚等也都是些投机之徒,稀里糊涂地拥有了权力,成为了作品中的一时之雄。刘震云笔下的“大人物”既无兼济天下之德,亦无治国理政之能,作家让他们在不同时空里忽而将相忽而布衣,为的就是证明这些人本质上的平庸,与他们权势的获得一样,所谓的“英雄”或“大人物”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偶然地走到了历史的前台。

刘震云所叙的历史归根结底确实是由普通民众创造的,但又与传统的群众史观有所不同,其作品中的民众创造历史的行为既不是源于思想意识的觉醒,也不是为社会生产力、科技文化的进步所推动,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庸俗卑琐的目的,就是为了个人欲望的满足。《故乡天下黄花》中土改专员孤身到了马村就打破了几千年来的土地所有制关系,仅凭工作员老贾或老范个人显然无法实现这样的变革,土改之所以能顺利进行无非是村民们看到了获得土地的可能性,于是积极参与土改,地主一家之力自然抗争不过所有村民,在这样悬殊的力量对比下,土改进行之快不足为奇,以至于赵刺猬在几十年后回顾土改时仍感叹当年地主就像旱地上的王八,爱怎么掀就怎么掀。马村历史在土改这一时期的变更本质上说是由村中全体民众共同实现的,创造出这段村史的动因就是村民对于土地所有权的欲望。《温故一九四二》也是一部描写民众依照其欲望改变历史进程的作品,战乱之年又遇灾荒,河南的灾民本已无粮充饥,国民政府却并未因此减轻当地的苛捐粮赋,最终激起了民变,投敌的灾民们帮助日军解除了中国军队的武装。国府把粮食收走后拿去支持灾民饥肠辘辘却无法直接感受到的抗日全局,而日本军队却又把从中国土地上掠夺的粮食拿了回来,两相对比,于是在饿死与苟活、国家利益与个人生存之间,河南的灾民本能地选择了后者,最根本的生存欲压倒了一切崇高意志,创造出来了这么一段不甚光彩的历史。总之,刘震云作品中民众创作历史的举动或是向往特权而主动为之,或是自身根本权益遭到压榨而被动为之,都是出于对特定世俗欲望的渴求,不存在着什么高尚的动机。

二、对历史过程的祛魅

传统历史研究往往赋予历史过程不可置疑的伟大意义,其发展规律始终是指向进步的,而刘震云作品中的历史叙事时刻都在消解这种崇高与进步,将历史写回庸俗的“原形”。

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掌控着历史?政权交替和江山易主真的只是偶然吗?刘震云的历史叙事看似荒诞无序,但事实上他并不否认历史的规律性,在作品中艺术地表达了自己独到的历史演化论,即历史的确是有规律的,掌控王朝盛衰的无形之手就是欲望,欲望决定了任何历史时间段内现状的变与不变。之于历史,欲望同时起着维系现状与打破现状两种对立统一的作用,一身二职,既是历史发展的推力,又是历史发展的阻力。一方面统治者将利益逐级分摊给各级阶层的臣民,满足他们的欲望,换得这些人对自己的支持,使治下的整个统治机制得以稳定,社会的状态也得以维持。另一方面,在这种社会秩序下感到自己欲望未被满足的人们又蠢蠢欲动,时刻准备打破当前的统治,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利益。在欲望的驱使下,一部分人维护着单位时间内历史的现状,维护自己在社会秩序中的地位,与此同时也必然存在着另一部分力图打破现状的人,为自己争取更大的权力。任何改变历史进程的举动但凡有发起者、推动者,亦会有抵制者,任何历史事件的背后都会潜伏着“新”与“旧”两方面势力进行着对历史现状的“攻”与“守”的博弈,当“守”强于“攻”、“旧”胜于“新”,王朝就会保持兴盛,当“攻”强于“守”、“新”胜于“旧”,历史现状就要被打破,王朝就要衰落。而这新与旧、攻与守两大阵营的划分实际上就是出于欲望对人类行为的支配。历史的琴弦就这样被欲望不断拨动,无论是少数人欲望的膨胀或是多数人欲望的受到损害,都有可能使当权者失去权力,王朝盛衰的规律就蕴含于被统治阶级欲望的一次次膨胀、受损与满足之中,凭此,欲望始终导演着千古兴亡多少事的戏码。

上述这种欲望掌控历史的观念在刘震云的作品中得以充分体现,以两部作品为例,《头人》中故事之初本是“祖上”及其后辈管理村庄,后来宋家对“头人”权力的渴望使得“祖上”家和宋家交替把持着村中“头人”地位,《故乡天下黄花》中本也是李家世代掌权,但后进村的大户孙家觊觎李家的村长特权,于是出现了几十年间孙、李两家轮流执掌马村秩序的局面,可以说是权力欲的躁动,引发了这些乡土大家族权势盛衰的更迭反复。除了少数人权力欲的膨胀外,多数普通百姓的根本欲望受到压榨同样会引发当权者的统治由盛转衰甚至是消亡。《故乡天下黄花》中赵刺猬多年来始终执掌村中大权,在与赖和尚的多次斗法中也始终占据上风,当他用血腥的手段镇压了赖和尚策划的针对自己的“夺权”行动后,看似赵刺猬对马村的统治达到了顶峰,但是造成大量伤亡的武装械斗使村民看到了赵刺猬对大家生存权益的威胁,于是出于对生的欲念,众多村民晚上包围了赵刺猬家,使其被迫交出了象征着他对马村几十年统治权的印章,完成了一次乡土权力的交替。

传统史学观点认为历史是在不断发展进步的,尽管或有曲折,但整体上做的是一种向前的线性运动,与之相对应的是,历史题材作品也惯涵有着一种宏大叙事。而刘震云的作品并未体现出历史的进步性,他强调的是历史的循环性,历史在刘震云看来确也是运动的,但所做的并非向前的线性运动,而是圆周性的往复循环,历史根本没有那么复杂和严肃,充满着不断雷同的故事情节,读一代往事便可知千古兴亡,将进步性强加于历史是对历史的误读与复杂化。摩罗如此评价刘震云笔的作品:“历史无发展,只是奴役与残杀的延续,历史无进步,只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反复与循环。”②刘震云笔下的历史故事皆是从一个原点发出,经历一番番风雨最终又回到了原点,其间看不出有任何进步可言,历史改变的只是表现形式,而本质是一成不变的。

以作家时间跨度最大的《故乡相处流传》为例,汉末三国、明初、清末多个时空依次呈现,历史走过了近两千年,但每个时代的故事在本质上并无大异,统治者你方唱罢我登场,底层民众混沌、麻木地维持生存。统治者的生存状态没变,被统治者的生存状态没变,统治的方式没变,打破统治的方式也没变,不同的地方无非就是三国时小麻子、孬舅等农民服从于身为丞相、主公的曹操和袁绍,到了清末时曹操、袁绍等服从于做了太平军将领的小麻子,历史的情节被一次次地复制,变化的只能是每个人在剧情中的角色。不管是谁家天下,天下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天下,历朝历代的史书所谱写的都是相似的故事,不过是为谁家作家谱的区别而已。而在《故乡面和花朵》中刘震云又引入了“同性恋”这个概念对历史的进步性进行消解,“同性恋”这一特殊的性取向早已有之,但是成规模的人群公开地大力倡导“同性恋”却是近几十年才有的现象,“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整个世界都卷入了这一狂潮,特别是西方上世纪70年代的知识分子,他们是激进的左派知识分子,他们是性解放的开路先锋。到了上世纪90年代后期以后,他们又变成了同性关系的开路先锋”。“这些东西到底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些什么呢,我想这本身也包含了刘震云对某种历史真实性的思考。在这个层面上,包含了一种现实的批判态度。”③现实中“同性恋”支持者在几年前还是性解放的拥趸,这些人的身份和政治观点在今后或许还会改变,但是一个基本的属性不会变,那就是“激进的做派知识分子”,这是一个要求权力的群体,是有政治上的欲望与诉求的,渴望将当下的社会秩序改造成符合他们利益的模式,而“同性恋”就与当年的性解放口号一样,是他们冲击现有秩序、标榜自身进步性的理论形态。一般说来,统治阶级都是通过确立某种意识形态或价值体系将自身的统治地位合法化,而觊觎统治者权力的挑战者则是鼓吹与法定意识形态、价值体系对立的思想来对抗和破坏居主导地位的政治话语,动摇统治者掌权的合法性。《故乡面和花朵》中的最高当权者是孬舅,他的身份为“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显然是将“仁义与廉耻”作为官方规定的主流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以此来稳定他统治下的社会。而孬舅的反对者大举鼓吹“同性恋”的先进性与进步性,这些人的想法实质上与孬舅相通,是想将“同性恋”作为居于挑战地位的价值观,以此在意识形态层面上对抗孬舅的“仁义与廉耻”,实现自己在权力上对孬舅的取而代之。表面上看这是场“仁义与廉耻”和“同性恋”两种价值观之间的论争,深一层说是统治者与挑战者关于权力的博弈,从根本上讲还是受欲望驱使的政治争斗,孬舅并不是真的想坚守“仁义与廉耻”,反对者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推行所谓的“同性恋”,两者所关注的都是权力,孬舅想捍卫自己的权力,反对者想夺取孬舅的权力。刘震云使用“同性恋”这一概念是有指代作用的,意指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各种新思潮、新变革本质上与旧思想、旧体制的共通之处,至于进步性无从谈起。

三、对权力的祛魅

权力话题是刘震云历史小说颇占笔墨的部分,也是其祛魅写作的另一个着力方向,他在作品中以利益制衡的视角向人们揭示了权力机制的运作真相,破除了罩于其上的迷幻面纱。权力怕是古往今来最富有魔幻色彩的词汇,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为这么多的人津津乐道,人们既折服于权力的近乎万能,又常常对权力的威福何来满腹狐疑。《故乡天下黄花》中孙老元曾这样描述他对村长李老喜手中权力的困惑:“你还别小看这个村长,可真是了不得,咱们能惹李老喜,但不敢惹村长!这是个啥鸡巴理,我也弄不懂!”④几十年后村中发生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械斗,起因是赖和尚组织战斗队要向赵刺猬武装夺权,最后以赵刺猬交出一个:“(小圆木疙瘩)落到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身上,然后再滚落到地上,卫东上前拾起木头疙瘩,递交给赖和尚。赖和尚接过疙瘩反过来看,上面已布满红红的血迹,转着疙瘩的一周字样没错,是这个村子的名字。”⑤印章不过一个小圆木疙瘩,却让如此多的人心驰神往,哪怕是付出血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因为拿到了它,就掌控了村里的一切。但纵便是象征了权力,非枪非炮的一个圆木疙瘩何德何能,握在赵刺猬手里能号令全村,转到赖和尚手里同样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安东尼·吉登斯称权力为“实现某种结果的能力”⑥,如果说某种结果的实现依托于权力,那么权力的能量又是从何而来?这就是权力话题的最迷幻之处。刘震云对此的解释是权力的魔力来自于它的运作与实施机制,是一种千百年来被绝大多数社会成员认可接受的利益结构保证了权力大棒的效能,可以说权力的存在是一种利益制衡关系。

连贯地看刘震云的历史题材作品,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固有的情节模式,即故事中的当权者或是“皇帝”、或是“村长”、或是“主公”、或是“丞相”、亦或是“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等等,无论谁做了执牛耳者,都要许给其治下各级臣民不同份额的利益,满足他们不同程度的欲望,而这些利益的被授予者自然地支持当权者的统治,认可他的权威,使得他的权力的效能得以落实。《故乡天下黄花》中孙老元的两个长工肯听从他的号令去袭击李老喜,就是由于二人深感平日受过孙老元恩惠;《故乡相处流传》里每遇荒年,民间自有怨言升起,而此时曹操、孬舅等当权者便会开仓赈灾,随后即是百姓颂声大作,当权者的统治便稳定了下来,他们的权力也继续被民众们承认。诚然,刘震云也数次描写了权力的交替,但新登场的当权者依然会遵于此道,继续玩弄着利益制约的把戏。例如《头人》《故乡天下黄花》中每任村长都设置一个享有一定特权的副村长协助自己,《故乡相处流传》中袁绍接替曹操统治延津后,直接留用了部分官吏如猪蛋、孬舅等,太平天国时期,清兵和太平军在延津的轮替占据,但不管谁来谁走,县官位置一直是韩贯担任。当权者虽然发生了变更,但这些臣民的生活状态都还依旧如常,只要保证了他们的既得利益,这些人当然不会在意谁人做了君上,所以权力的指掌者虽常有变换,但权力的功能与效力是永恒的。

我们把他作品中这种利益分配与制衡现象放大到整个人类历史语境中看,可以发觉到这样一种启示,即人类社会中始终存在着一种金字塔形的权力运作机制,在这个金字塔中所处层级越高权力越大,层级越低权力越小,无论王朝、政权如何变换,这种金字塔形的机制永远不会发生变化,所能变的只是人们在这个塔中所处的层级位置。处于这个金字塔最顶端的是统治者,紧随其下的是各层级的官僚权贵,居于金字塔中最底端的是平民百姓阶层。最高统治者只有一人或是一个家族,而平民阶层数以亿万计,统治者仅靠个人力量显然无法控制整个国家,他需要建立并且借助于一个受自己控制的群体,而这个群体再建立一个可以为自己所控制的更低一层的群体,逐级推进,直至底层平民,统治者以此来完成对治下万民的统治,使有利于统治阶级的社会秩序得以维持。如何建立一个受自己控制的阶级群体、如何使其听命于自己,在这种社会逻辑关系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利益的分配,通过授予利益来满足各阶级群体的欲望,构成各层级之间相互利用、一环扣一环的利益链条。纵然贵为九五之尊,但统治者也不能独享天下,他必须将一部分利益分配予帮助其维护统治的各级官僚,也就是直接受其控制的阶级群体,各级官僚再将利益分配,同样是逐级推进,直至最底层的平民,据此,无论是境域多广、子民多众,通过这种利益逐级下分的手段,在不同程度上满足各阶级的欲望,最终实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统治者和各级官僚权贵之所以会用权力来号令别人,主要是这样做可以让他获得对方所能支配的某种社会资源,来满足自己的需要。同时,对方之所以愿意接受当权者的影响,也是因为他预期这样做能给他某种报酬,或帮助他避开他所嫌恶的某种惩罚,于是“相互利用”和“一环扣一环”这两个关键点保证了金字塔形权力运作机制的恒久存在。无法把握的欲望和严密的社会权力机制,构成所有人难以挣脱的网,⑦布衣百姓可以造皇帝的反,但是造不成这种权力机制的反,就算是他造反皇帝成功,亲自做了“万人之上”,也必须顺从这一机制,因为这种机制早已超脱了单纯的权力话题,它的背后负担着整个社会运转的秩序,如此庞大、几乎涉及到所有社会成员的利益制衡系统是任何人撼动不了的。这种金字塔形权力运作机制的一个基本特征或者说现实社会影响就是其中每一个层级都有了自己所属的权力范围,无论是谁,只要达到了特定的层级,就自然拥有了该层级所规定的权力,且这种权力被各个层级的人所共同认可,于是形成了“权力是社会体制中职位的标志,当人们在社会体制中占据权势地位和支配地位时,他们就有了权力。一旦他们占据这种地位,不管他们是否有所作为,都会使人感到权力的存在”⑧的社会现象。能拿到小圆木疙瘩就说明达到了村长的层级,不管他是赵刺猬还是赖和尚,都可以无可争辩地支配村中的事务。这种凸显社会中利益结构的历史叙事,实质上就是刘震云对权力话题的祛魅策略,权力本身没有什么奇妙之处,高明的是它背后严密有序的金字塔形运作机制,这种机制中的利益制衡关系保证了权力的效力。

总体而言,刘震云历史题材小说中祛正史之魅的艺术努力有着积极的意义,它响应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坛新历史主义的创作潮流,打破了之前历史题材文学创作中的一些思维定式,以艺术的手段在相当程度上还原了历史的本相。如果我们将刘震云书写的历史寓言投射到严肃的历史记载中,确实能为很多历史现象作出解释,但同时不应否认的是,刘震云对于历史的这种祛魅意识也存在着自己的局限面,主要体现为泛欲望化的读史倾向。作家几乎为人类一切行为的产生都找到了出于欲望的心理动机,由此将全部的历史事件简化为人类欲望的物化

过程,正如胡河清对刘震云作品所作出的评论:“刘震云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功利性关系看得可说入木三分。但他对人类的非功利关系,如莫名其妙的恋爱心理、潜意识的黑暗秘境、生命本能的蠢动等等。知道得还很浅陋。”⑨刘震云在作品中有意地回避了人与人之间的非利益关系,还刻意撇清自己故乡记忆中的温情面,⑩他一味地去描写社会历史中的功利面,对历史过程进行符号化处理,使得自己的历史题材小说变为了唯欲望主义操控的叙事文本。

(作者单位: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刘震云《故乡相处流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版,第3页。

②摩罗《刘震云:中国生活的批评家》[A],《自由的歌谣》[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版,第34页。

③陈晓明《故乡面与后现代的恶之花——重读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第17-18页。

④⑤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版,第21页,第339-340页。

⑥[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M],李康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版,第377页。

⑦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版,第346页。

⑧王爱冬《政治权力论》[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2页。

⑨胡河清《王朔·刘震云:京城两利嘴》[J],《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2期,第48页。

⑩陈晓明《“历史终结”之后:九十年代文学的虚构危机》[J],《文学评论》,1999年第5期,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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