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诺
詹姆逊“元评论”思想探略
○姚一诺
应该说,在当代北美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文化批评界,仍难有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相比肩者。在思辨力、批评敏感度、理论贡献诸方面,詹姆逊均不亚于当今任何一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马克思主义学者。詹姆逊对中国读书界的影响系统而深刻,且仍在继续。就文学批评而言,相对批评实践/实际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詹姆逊的贡献更主要集中于批评理论(critical theory),①“元评论”(metacommentary)便是詹姆逊批评理论和批评思想的核心范畴之一。
在某种意义上,一位成就卓越的思想家及其著述往往呈现出较为鲜明的“晚期”风格,但在詹姆逊,这一“规律”恐难以成立。自上世纪60年代至今,詹姆逊的所有著述虽讨论重心各异、面相多变,但基本格局和入思理路均未发生显著变化,可以说“他的著作具有明显的连续性”,“人们不难发现,随便他的哪一篇文章或哪一本书,在风格、政治和关注的问题方面,都存在着某种明显的相似性”②。这种连续性或相似性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就理论立场而言,马克思主义始终是詹姆逊研究工作的重要基底,尽管其研究取向及重点分明呈现出由文学理论到文化批评的转向,③但马克思主义之于詹姆逊,始终是“不可逾越的视界”(untranscendable horizon);就研究方法而言,总体性/总体化和辩证法贯穿其理论思想与批评实践始终。因之,詹姆逊理论思想、批评著述、话语实践的相对一致性/统贯性使对其批评理论尤其是“元评论”思想的探讨和评价成为可能。事实上,同样基于此,詹姆逊的“元评论”思想并未终结,而是仍将向未来开放。
爬梳并试图确定“元评论”在詹姆逊批评谱系中的历史位置,对把握和理解其批评思想的生成与嬗变至为重要。詹姆逊的“元评论”思想在其学术生涯各阶段的著述中均有显现,并对他的文学文化批评实践多有渗透,但最集中的理论推阐则是在詹姆逊1971年发表于PMLA的《元评论》(Metacommentary)一文中。据信,《元评论》一文的发表时间与詹姆逊调和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主义的重要著作《马克思主义与形式》(MarxismandForm)的出版时间正好相同。对这一点的关注在表明,“元评论”与詹姆逊早期的理论批评思想密切相关,这一时期正是其意图融会意识形态批评与形式分析的重要阶段,亦是其建构社会-形式诗学的逻辑起始之表征。该时期的詹姆逊,主要的学术身份是一位受德法思辨传统浸染多年的文学理论家。明确此点,有助于在詹姆逊整体学术思想的大背景中还原其“元评论”理论的历史面相。
列宁认为,“‘范畴’是帮助我们认识和掌握自然现象之网的网上纽结”④。换言之,任何认识或研究活动开展的前提都是对核心范畴的厘界。因此,考究詹姆逊的“元评论”思想,首要工作即是力图对“元评论”范畴的基本要义及其与相关范畴的关系作出清晰界认和梳理,舍此,对“元评论”思想的一切讨论便会失去科学性与理据性。
需要指出,本文对詹姆逊“元评论”思想的阐发和总结的主要依据是其《元评论》一文,此外旁涉一些相关文本。在《元评论》中,詹姆逊未对何谓“元评论”做出概念上的明确界说,而是从批评本体的角度切入,提摄出某些与“元评论”方法直接相关的批评原则,同时在理论上构设一种理想的、具有当代性与能产性的批评形态。詹姆逊直言,“在我们的时代,注经批评、阐释、评论已陷入非议”⑤,一种新型的批评理论与方法亟待建立。此处,詹姆逊没有对“评论”(commentary)一词的具体意涵进行解释,而与“评论”相关的重要概念“批评”(criticism),詹姆逊也未清晰指明其殊异。与此同时,詹姆逊表示:“因此,在这一点上,我们对攻击‘阐释’的最基本理由已有所涉及,同时也涉及了对一种元评论或元批评的坚定的形式主义辩护。”⑥不难发现,詹姆逊对作为commentary的“评论”与作为criticism的“批评”的意义分殊未有揭示,另则,其所谓metacommentary在何种意义、何种程度上属于/作为“元”评论,詹姆逊也语焉不详。
事实上,意图深入探讨元评论的理论涵义与方法(论)特征,必须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考索、辨析特定语境中“元评论”的区别性意义;二是尽可能明确詹姆逊提出“元评论”的原因。
(一)“元评论”的区别性意义
首先,词典学意义上的“元评论”内涵如下:metacommentary的前缀meta-主要指“超出,超越”(beyondtheordinaryorusual),如metaphysical(=beyond ordinaryphysical things);⑦commentary与“文学”相关的义项主要是“评论;注释”(a book or article that explains or discusses something,or the explanation itself),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对commentary的解释已包含某种“自释性”因素,即“评论”带有自我指涉、自我释读的意味,而与之相联的动词与名词形式(comment)亦有“批评、评论、发表意见”义(expressopinion,discuss,critic,etc.)。⑧再者,更为常用且学科化的criticism一词及相关形式(如criticize,critique,critic等)皆特为强调和突出所谓“judge/judgment”的义旨。⑨可见,仅就词典义来看,commentary与criticism已呈现出某种程度的“解释”/“判断”指向重点的分异。
其次,进一步澄清詹姆逊《元评论》一文所谓“评论”的确当意涵殊有必要。鉴于术语辨析的繁难,笔者试图通过梳理几部权威辞书及批评史上影响较大的批评理论专著对该问题的讨论,从中察觉并归认詹姆逊论域中“评论”一词的具体语境义。艾布拉姆斯在《文学术语词典》中未就“评论”专辟词条,而是详细区隔了不同类型、不同面向的“批评”(criticism)。他认为,“批评,或更具体地称之为文学批评,是研究有关界定、分类、分析、解释、评价文学作品的一个总的术语”⑩。“在实用文学批评中,用于指导分析、解释和评价模式的理论原则往往被忽略,或在偶尔需要时才加以运用”。大致而言,在艾布拉姆斯,理论批评和实用批评承担完全不同的职能,在此意义上,“元评论”中“评论”一词的概念基质应是实用批评的。此外,托多洛夫认为“评论”是“批评”的一种方法,其严格限于文本内部,是由阅读造成的释义循环;E. D.赫施、福柯、戴维·洛奇、热奈特等人也都从不同角度对“评论/文学评论”作了观照,但必须指出,此处诸家所论“评论”主要是“review”意义上的,与“commentary”又存在一定程度的区别。另有一些学者对“批评”(criticism)的外延、历史源流、目标任务等进行了细密考证与厘析,如韦勒克指出“批评”外延的广摄性与模糊性,诺斯罗普·弗莱则认为“为了发展一种真正的诗学,其第一步必须识别并摈弃毫无意义的批评,即不再以一种无助于建立系统的知识体系的方式去探论文学。这里包括常常见于批评概论、杂感式评论、意识形态的高谈阔论,以及对某个紊乱课题所发表的大而无当,听来却很响亮的胡言乱语”。弗莱在此意欲筑构起具有真正“诗学”功能的批评理论的大厦,凡不具备此种功能的批评/评论都只能作为眩惑的表象存在。另外,尚有从词源学维度考察“commentary”“criticism”等概念的语义流变的研究,此处不赘。
实际上,严格区分review、commentary、criticism的概念语义无疑是困难的。总体上看,在英语中,review强调快速、即时的反馈性评论,与通常意义上的媒介批评或市场批评更为接近;criticism既包括理论批评,也包括review;而commentary介于两者之间,既可能是criticism,亦可作为review存在:当它成为review时,突出即兴、简短、随意性;当其作为criticism时,则强调对自身的反思及理论介入。值得注意的是,即使criticism的含义再宽泛,也无法涵括commentary的所有义项,易言之,commentary是review与criticism的意义交重地带,但其本身所具有的功能是另两者难以具备的。由是观之,对概念的区隔与界认虽必要,但基于上述三者尤其是commentary和criticism语义及用法相互缠结、晦暗不明的事实,真正意图划定义界的努力将成为不可能。
再次,前文述及,《元评论》一文中“评论”的语义基质是指向实用批评的,然而其自释性因素与自我指涉性又使之更接近于理论批评。从词源上说,“在希腊人那里,我们今天所说的理论(theoria)一词正是指‘事物于其中显露自身的外表、外观’。‘理论化’最初是指‘专注地观看某物,仔细端详’”。而与之意涵相类的“诗学”一词,“是指在敞开的意义上使事物自身呈现。这同时也就是诗学(poiesis)的最初含义,即事物的诗意呈现”。由此不难窥知,“理论”/“诗学”强调以静观默察的方式使对象自身及其意义得以敞现。正是在此意义上,詹姆逊的“元评论”(metacommentary)具有如下特点:其一,基质或立足点在实用/实际批评;其二,这种评论具有自反性,同时寻求理论自洽,是一种“评论之评论”,或者说其目标是考掘评论得以成立的深层逻辑;其三,其内涵更趋向理论批评,但有异于“理论/诗学”,阐释的维度在“元评论”中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它要求解释,而价值判断同样不为“元评论”所排斥,但是以隐含的方式存在。总之,“元评论”虽是詹姆逊的理论创构,但作为一种批评方法,其内核“需要被解释为一种具特殊性的反应,而不是被视为一个抽象的‘判断’。在复杂而活跃的关系与整个情境、脉络里,这种反应——不管它是正面或负面的——是一个明确的实践(practice)”。无疑,威廉斯的这一论判切中肯綮,符合詹姆逊意义上的“元评论”的基本要求,更为重要的是,“元评论”必须被视作詹姆逊新马克思主义解释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此,“元评论”理论与方法的实践品格才能愈加清晰。
(二)“元评论”提出的原因
最后,不妨对詹姆逊之所以提出“元评论”的原因作一简单思考:
第一,经历了上世纪60年代欧美社会思潮迭变与形式主义批评渐趋衰微的动荡时期,吁求建设一种新型有效的批评理论成为一部分左翼学者的期待。1968年欧洲“五月风暴”结束后,西方马克思主义学界内部的分化之势益发显著,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特别是阿尔都塞的结构化思想开始面临失效,再历史化与重新政治化成为相当数量的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必然选择。詹姆逊曾坦言,“过去这种感受只存在于抽象和知识的领域里。对我们当中许多人来说,这种情感的萌生的确就像在我们中间埋下了一枚一触即发的雷管”。具体到批评理论领域,有两种激进立场和趋向值得注意:一为“反对阐释”,尤其是反对形而上学方法的锲入与意识形态批判,坚持艺术的自足性、自主性、自治性与完满性,这一潮流以苏珊·桑塔格为代表;另一为更加显著的政治介入与文化批判,力图恢复批评话语的公共性,重申批评的倾向性和意识形态功能。与此同时,伴随“文学理论”到“理论”的转向,诸如女权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批评思潮开始勃兴,批评话语的“政治”维度被有意识地高度抬升。而詹姆逊的独异之处在于,以其一贯的辩证思维对上述两种对立的批评思想进行合理性取舍,故其《元评论》一文既不满足于对所谓“反对阐释”的简单驳斥,也未对具有明确政治性的批评理论过分褒扬,而是通过细致辨析某些基本的理论问题,层层深入,从中提炼出“元评论”的理论要髓。这既是詹姆逊的高明之处,也是他的聪明之处。
第二,提出并坚持“元评论”是由詹姆逊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立场所决定的。必须清楚,后现代社会中的新马克思主义与后马克思主义迥然有别:后马克思主义放弃了马克思主义的诸多重要原则,试图修正马克思主义,使马克思主义为后现代主义服务;而新马克思主义则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生产方式理论及辩证法。詹姆逊作为坚定的(新)马克思主义者,其批评思想不可能脱离既有的理论立场,换言之,詹姆逊的“元评论”始终是其坚持马克思主义“元评论”地位的显著表征。正如前文所论及的,詹姆逊的“元评论”思想必须被作为其新马克思主义解释学的组成部分来对待,而在新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框架中,马克思主义的“元评论”始终是变革整个社会制度的前提。所以,在文学批评的世界里,“原理”是不存在的,只存在各式各色的“理论”,就这一点而言,詹姆逊的“元评论”并不例外。
第三,“元评论”的提出是詹姆逊对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走向或趋势的一种回应、介入、综合与预测。诚然,詹姆逊的“元评论”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批评流派,但其作为一种有明确现实针对性的批评理论和方法却毋庸置疑。显而易见,詹姆逊并非是上世纪60年代以来各种激进批评的直接参与者,但这并不意味他对这些批评思想的贡献与局限不够谙熟,同时,詹姆逊对20世纪形式批评特别是结构主义批评的研究尤为精审。可以认为,“元评论”是詹姆逊在对上述诸种批评流派、思潮尤其是形式/结构(主义)批评进行综合研究及理论反思后提出的,其中“永远历史化”(Always historicize)的批评观念在詹姆逊的“元评论”建构中始终处于支配地位。此外,精神分析批评亦是詹姆逊在《元评论》一文中着力颇深的,某种程度上,精神分析的结构模式为“元评论”提供了思维方法上的基本参照。质言之,20世纪的各种文学批评理论为“元评论”的提出和阐发奠定了基石,“元评论”又是在此基础上对诸种批评流派的理论总结,更重要的是,它是詹姆逊对文学批评之未来的一种设计与展望。
以上对詹姆逊“元评论”思想的外部形态及其提出的历史背景、原因等进行了初步清理,继之,就“元评论”的核心要义进行理论阐发并藉此提出反思遂提上议程。笔者意图兹择其要,分而述之:
(一)解释之维
“元评论”提出的学理前提是对“解释/阐释”(interpretation)的坚持与重审。事实上,无论文学批评的理论方法如何更变,“解释”始终是批评必须面对、处理和解决的首要问题,故“解释”应是文学批评的基本功能。然而,“解释”概念本身的语义含混及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又使对文学批评解释之维的讨论难以深入,基于此,詹姆逊在《元评论》中专门就解释问题进行了深度透析。“批评是一种不断运动的美学”(别林斯基语),对文学活动的持续跟踪与即时反应是批评赖以存在的条件,但作为一种科学理性活动,对自身进行学理反思又成为批评的必然使命。通常认为,批评对象的“晦涩”(ambiguity)要求批评将对象的意义充分揭示出来,并使之清晰化、条理化、观念化。詹姆逊认为,批评对象(客体)的“意义”及其“晦涩性”都属于先验范畴,而实际上“只要我们确定并重复那种观念活动,那种常常属于极其特殊而又有局限的观念活动,即产生风格本身的观念活动,每一部作品都是清晰的”。詹姆逊言下之意是,批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预制行为,因为客体的“意义”及其“含混性”在批评操作之始便已被事先承认,故作为意义客体的文本始终处于有待解释的状态,而作为观念活动的批评则是对这一状态的“假定性”的自觉演绎。此处,詹姆逊对批评解释的假定性及单一化的抽绎行为提出质疑,解释的有效性在詹姆逊并不体现为考察或揭橥文本意图甚或意义,恰恰相反,詹姆逊反对此种对解释有效性的片面理解。现代批评的任务是由现代文学的动变发展赋定的,现代批评需要解释现代文学之所以摈弃“意义”的原因,易言之,在现代批评的视域中,有待解释并将呈现解释效力的,不再是文本的意义,而是“意义/非意义”在文本中的运作过程。由此,“元评论”至少在两方面透示了詹姆逊的批评思想:一方面是历史化,意即批评必须是运动、变化、发展的,批评若无法回答文学创作中出现的新问题,不在不断的修正与重构中发展自己,那么批评的力量终将丧失;另一方面是辩证看待“解释”在文学批评中的作用,作为文学批评的最基本功能,解释的第一性不容否定,但解释的作用不在于发掘意义,而在于“描绘独特的精神活动”。在某种意义上,文本的“晦涩/明晰”是相对的,看似作为对立面的两极都蕴含着向另一极转化的因素。
进而言之,“元评论”所主张和包容的“解释”突破了视艺术为不可解之物的批评观念,强调解释的必要性在于寻绎“解释”问题本身存在——产生——作用的条件,而非从艺术感性中抽象出创作主体的意图与文本的客观意义。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一文中表示:“就一种业已陷入以丧失活力和感觉力为代价的智力过度膨胀的古老困境中的文化而言,阐释是对智力与艺术的报复。”“阐释还是智力对世界的报复”“阐释无异于庸人们拒绝艺术作品的独立存在。真正的艺术能使我们感到紧张不安。”对此,桑塔格力倡批评须恢复艺术感受力,“我们的任务是削弱内容,从而使我们能够看到作品本身……批评的功能应该是显示它如何是这样,甚至是它本来就是这样,而不是显示它意味着什么”。遗憾的是,桑塔格片面放大了其所反对与反感的阐释的负面效应,将这种阐释等同于所有注目于艺术作品内容的阐释行为。再则,桑塔格所谓批评的任务即使作品透明化或曰呈露作品的本真面貌,谈及的仅仅是艺术作品的呈现及如何呈现,这种观念与其所批判的——肢解/压榨文本“复义”并使之清晰化——批评主张并无本质差异。区别仅在于,一种是努力将艺术作品透明化,另一种则全然放弃这种努力,在逻辑上否认批评阐释的有效性,原因在于艺术作品本身并不存在需要被解释的“含混”“复义”“晦涩”,一切都应从审美开始。鉴此,对批评而言,桑塔格的“反对阐释”在理论与实践上都是无效的,无法对批评的发展及批评本身的探索提供建设性意见。
桑塔格虽坚持自己的“反对阐释”并非将矛头指向批评中所有的解释活动,但詹姆逊一针见血地指出其观点的非辩证性:“对解释的犹豫倾向于转入艺术家方面的一种审美活动,倾向于在作品本身里重现为不可解释的意愿……这种状况开始于否定一切解释、一切内容的权利,结果只是保护一种特殊类型的(现代主义的)艺术,即一种不可解释的、按照旧的看法似乎没有确定内容的艺术。”由此可见,桑塔格的“反对阐释”窄化了批评活动中解释的适用范围。在此基础上,詹姆逊提出了“元评论”关于解释的基本原则:
首先,元评论“不是一种正面的、直接的解决或决定,而是对问题本身存在的真正条件的一种评论”。詹姆逊反对决定论的解释论,并着意突出“元评论”是对解释起点的解释,是对之所以产生解释需要的再解释,因而“元评论”必须指向自身、确证自身并超越自身。
次之,在“元评论”中,解释应该始终是历史化而非本质化的,唯有历史赋予批评者解释的权利,解释活动亦需对历史负责。詹姆逊并不否定桑塔格对艺术作品形式分析的青睐,但詹姆逊倡扬的显然不是桑塔格式的对表面形式的批评,而是对形式的历史化与历史化的形式的探求。简言之,“元评论”要求解释对象的历史化及解释对象这一行为的历史化。
第三,诚如卡勒所言,“现代批评形式追寻的不是文本记住了什么,而是它忘记了什么;不是它说了些什么,而是将什么视为想当然”。“相反地,我却认为这是我们一直在努力寻求的、探究语言和文学奥秘的最好方法和智慧源泉,我们应该不断地去开发它,而不是去回避它。”卡勒对所谓“过度诠释”(overinterpretation)和艾柯所指斥的“专业性的有意曲解”进行了申辩,这与詹姆逊“元评论”关于解释原则的态度颇为类似。具言之,解释的前提是对文本“深度模式”的认同,解释要深入文本内部的各种“空白”与“沉默”(阿尔都塞),解释应成为一种生产性行为(克里斯蒂娃),而不仅仅是对文本的消费。桑塔格的“反对阐释”缘起于对过度诠释的恐惧,但这种恐惧不应成为放弃解释有效性的理由,因为“任何不需要解释的情况本身就是一个亟待解释的事实”。
(二)内容与形式的辩证
内容与形式的辩证是“元评论”的核心特质与理论支撑。长久以来,如何正确处理艺术作品中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一直是困扰批评的难题。在黑格尔,该问题已得到一种较为辩证的理解,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问题获得了有效解决。詹姆逊在《元评论》一文及相关文章中,仍就这一问题展开了深度思考,并对黑格尔的理论模型有所补充、完善和推进。不难推断,詹姆逊认为“元评论”所主张的内容与形式的辩证,并不表明其意图消除二元对立,换言之,詹姆逊承认内容与形式二元对立的合法性,要达到两者的统一不代表要消解二者的对立。因此,“元评论”所强调的内容与形式的辩证的前提是承认二元对立不可能真正破除这一事实,“摆脱二元对立并不是要消除它们,而是常常意味着使它们增多,把最初的意识形态起点作为一种更复杂的构成的开始,同时这种构成又是一种更复杂的判断,那么它们的前景在某种程度上就会改变”。詹姆逊同时坚持,绝对的历史主义也是绝对的形式主义,克服内容与形式的对立必须使其复杂化,而非抹除其中一方面。詹姆逊的解决途径在于,“通过对两个方面的每一个方面都坚持一种双重的视角,我们才可能找到一个更满意的答案,而那种双重视角也才不像是单一的,而是一系列的部分的综合”。直言之,取鉴叶姆斯列夫的语言学模型,詹姆逊以二维平面与四分列阵的形式对“内容——形式”做了新的排布和解释,即“它和一种更纯粹的以形式为主导的观点(‘形式的形式’)和以内容为主导的观点(‘内容的内容’)一起增加了两种新的对立,而这种新的对立是把每一种关于现实的观点纳入思考的结果。我们由此达成了新的关系,它分别表示为‘形式的内容’和‘内容的形式’,而一旦新增加的对立使我们陈旧的形式和内容观受到足够的震惊和遏制,即使不是挑战,我们便会处于一个更好的地位来评价这一古老的二元论仍然可以提供的可能。通过从同一范畴的观点观察形式和内容——平行的现象——我们就可以使那些可能清晰可见,现在它们分别以垂直的表示方式来运作”。可以说,詹姆逊以共时与历时模式相融合的方法观照传统的内容/形式二分,建立了一种新的内容与形式的辩证法。
一直以来,詹姆逊的批评实践主要围绕其“元评论”进行。以下着重就詹姆逊对俄国形式主义的理论反思,一窥其“元评论”中内容与形式之辩证的实际应用。俄国形式主义者主张,形式是艺术手法的总体,内容只能起到为形式服务的作用,内容本身并不重要,它只是作为一种形式化的技巧之表征存在。这种观念显然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相背离。托洛茨基对此进行了批评,他认为文学形式传达的是社会要求,艺术感知也来自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尽管形式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但并不存在所谓的纯形式,故而形式主义是“词语的盲目崇拜者”。詹姆逊认为俄国形式主义陷入了“语言的牢笼”,这一论断虽然与托洛茨基相似,但两人的分析却是迥异的。首先,詹姆逊肯定了俄国形式主义的“文学性”概念的价值,“俄国形式主义一开始便分离出事物的内在因素本身,将他们特定的研究对象与其他学科的研究对象区别开来”。但他又看到这个定义是不完全的,且基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詹姆逊认为仅仅依据文学体系自身的内在规律探讨文学远远不够,还必须看到其他系统从外部作用于文学系统的问题。当然,文学与其他外部条件的关系和影响是间接的,需要中介加以协调。再则,詹姆逊认为“陌生化”为形式主义理论提供了基石,显示了诸多创造上的优势,但他又对俄国形式主义过分推崇技法的观点提出质疑,什克洛夫斯基对技法的强调似乎反映了一种对旧日手工文化的怀念,与亚里士多德一样,陷入了将艺术作为工艺或技法的理念。詹姆逊指出,“陌生化”中蕴含的历史因素只是一个静态观念,虽然包含历时的可能,却并不显示真正的历史变化,也无法处理真正的历时过程,所以这个概念无法形成小说理论。此外,“陌生化”概念有一重大模糊处:陌生化既指感觉过程(内容),又指这种感觉的艺术表现方式(形式),如此便导致概念本身的漏洞,因为一切文学都有不同程度的感觉更新,但并不一定都是在“展示技巧”。如果将“陌生化”作为创作规定或价值判断的标准,无疑会走向极端。这种对“新”的刻意追求也令毁灭性后果得以孕生:陌生化手法甚至陌生化概念本身变得机械化,从而为读者厌倦,变成一种次要因素。而作为文学创作的唯一规定,“陌生化”一旦变得陈旧,则意味着形式主义理论的必然衰落,同时也说明形式主义只在一定的条件下才具有正确性,其所代表的文学主张只是时代意识形态的一种反映,而这正是“陌生化”的辩证法。
(三)深度模式的追求
“元评论”在具体的批评过程中表现为“对受到潜意识压抑力歪曲的原始信息、原始经验的恢复:这种揭示采取一种解释的形式,说明为什么内容会这样受到歪曲,因此它与对潜意识压抑方法本身的描述不可分割”。可以肯定,詹姆逊“元评论”的目标任务或最终使命在于恢复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精神,重构无产阶级的未来图景。如何将这一“宏大叙事”切分和具体化为文学批评能够承当的任务,詹姆逊提出重新考量科幻小说与电影的必要。科幻小说、电影中暗含的乌托邦冲动及其压抑为“元评论”提供了原始材料,也由此凸显了“元评论”的运作规则:“要把作为内容的经历过的感受,与作为其形式的关于经验真正可能性的某种隐含的问题结合起来。”正是在此意义上,精神分析批评的“压抑/升华”模式是詹姆逊“元评论”理论建构的直接来源和参照,而科幻小说、电影则是“元评论”实践的具体指向与形式佐证。詹姆逊宣称精神分析所揭示的无意识中的反叛和抑制与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分析具有某种一致性,他将无意识和性欲从个体扩展至集体,用于探索文学文化产品中的社会象征性行为,揭橥社会中受到压抑的政治经济因素与阶级对抗情形。总之,“元评论的目的在于找出潜意识压抑力本身的逻辑,找出它从中产生的环境的逻辑:一种在它自己作为语言的现实之下隐藏它的表现的语言,一种通过回避过程本身而显出被阻碍的客体的闪光”。
严格意义上,詹姆逊虽博观约取,但不能说是一位特别富于原创性的批评家,其“元评论”思想的提出、阐释与应用,均是在吸收融会各家各派的思想后才逐渐成熟的,其中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精神分析是詹姆逊“元评论”最为显豁的理论来源。当然,更重要的是,“元评论”最基本的理论立场与“底色”来自马克思主义。学力所限,本文无法全面呈现和细致解析詹姆逊“元评论”理论方法的所有面相,只能挂一漏万,从“元评论”中最值得关注和重视的几个方面入手,管窥詹姆逊驳杂、渊深的批评思想。至于从学理反思的高度对詹姆逊的“元评论”进行评价,笔者常感力有不逮,但仍试图提出几点问题,就教方家。
首先,詹姆逊严格将“元评论”限于文本内部,导致文学批评与社会批评的脱节。其“永远历史化”的口号虽标举历史是马克思主义批评不可逾越的视界,但这种历史化仍然不可能突破文本的阈限。与此同时,价值判断这一批评的重要维度在“元评论”中表现得过于隐晦,甚至可以说是缺位的。其次,詹姆逊在其“元评论”中对内容与形式的辩证阐发十分精审,具有极强的思辨色彩,但若经由批评实践的检验,便不难发现其难以应对丰富复杂的文学现实。詹姆逊调和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主义的努力是值得尊重和称赏的,但有时不免陷入一种过度辩证的状态,这种过度辩证类似于学院的思辨游戏,因此,马克思主义批评的“实践性”在詹姆逊的“元评论”中表现得并不突出。另有,詹姆逊的“元评论”是对“反对阐释”甚或英美经验主义的一种反拨,但在实际表述中,其主要观点的呈现又显得有所犹疑,换言之,“元评论”尚不足以证明自身的理论优势,在对实用主义批评思潮的反思中表现得不够有说服力。最后,詹姆逊寄望于科幻小说和电影能为其“元评论”提供某种乌托邦欲望的形式材料,并认为这类文学文化产品能对其建构社会——形式诗学有所助益,笔者以为不够现实。在“元评论”中,詹姆逊显然依旧是以“表面/深度”的二元化批评模式进行理论言说的,虽则其已反复申述消解二元论不啻神话,但其理论言说又显出不够辩证之处。相反,一些实用主义者对该问题的解释似乎并不像詹姆逊所认为的那样盲目,“朝向深度的审美冲动只有通过反向运动以突破到表面才能实现其成就感”,“表面与深度具有本质上联系在一起的互补性。在功能上互补,它们形成了审美整体的完满性。对任何表面来说都存在某种深度,在表面之下的东西——底面——都有一个表面并且本身就是某种表面”。
事实上,有洞见产生就必然伴随盲视,为避免詹姆逊的“元评论”思想为其一贯警惕的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生产所同化,成为一种可供消费的理论商品,对“元评论”的探讨、研究与批判仍在途中。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因本文立足点主要在詹姆逊的批评理论,其批评实践虽不乏精彩与深刻处,但不作为本文重点关注对象。
③Colin MacCabe,“Preface”[M]//Fredric Jameson,The Geopolitical Aesthetics:Cinema and Space in the World System,Bloomingtonand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2,p.9-16.
④列宁《哲学笔记》[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90页。
⑤⑥Fredric Jameson,Metacommentary[J],PMLA,Vol. 86,No.1(Jan.,1971),p.9,p.16.
⑦⑧⑨英国培生教育出版集团《朗文高级英汉双解词典》[Z],何维银等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292页,第392页,第477-4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