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筠
日据时期台湾小说“反殖民”质素考辨
——以三个选本为中心
○李竹筠
常见日据时期台湾小说有三个选本,施淑主编的《日据时代台湾小说选》①、向阳主编的《20世纪台湾文学金典·小说卷·日治时期》②及许俊雅主编的《日治时期台湾小说选读》③,选者政治认同存在明显差异。④仅以选本名称而论,“日据”“日治”一字之差,前者含有“窃据”的春秋笔法,后者则有弱化价值判断的意涵。⑤自这一角度而言,三个选本理应“异”大于“同”。但检视三个选本收录的作品,其中3个选本同时收录的有7篇,2个选本同时收录的有6篇,仅为1个选本独立收录的有9篇。去掉施淑本容量较大的误差因素(总量为16篇,余二个选本均为13篇),三个选本的面貌显然“同”大于“异”。不仅如此,三个选者对这一时期文学的主流品格为“反殖民”的判断也颇为类同。⑥由是引发了论者的问题意识:自历史背景来看,选本作品多在上世纪30年代后刊出,此时日本在台深耕四十余年,上世纪20年代后采取文官统治怀柔士绅阶层,西来庵事件(1915)之后再少武装抗日;自时代语境来看,1938年皇民化运动深入推展,中文报章杂志殆被废止,在严密的审查制度和日文创作的形势下,文学文本不能不表现出审慎的策略性。置诸这种“时代语境”和“历史背景”的框架之下,日据时期台湾小说的“反殖民”质素是否足以呈现为“书写主流”大成疑问,不同政治认同的选者之达成共识也令人困惑。以下,我们将从文本细读的角度对上述问题予以辨识。为避免文本解析时出现样本抽取方面的操作误差,所选文本除《兴兄》外均为至少两个选本重复收录。
“用功”这个关键词适用于几乎每一篇文本,具体到下层人民,如《一杆秤仔》《阉鸡》《牛车》,固然努力挣扎求生;至于地位稍高的乡村士绅、小知识分子,则是努力出人头地。较前者而言,后者的“用功”意象更为突出和鲜明,“用功”的“过程”主要指向读书(日文书)考试(律师考试、文官考试等),“用功”的“结果”也即“成功”,意指学成(考试录用)归来、荣归故里:
风儿卒业了,风儿学成要回乡来了,现在的风儿是不比昔时的风儿了……恰好像清朝时代的“状元游街抛绣球”,风儿这么艳福,谁也欣羡!就是兴兄能够得着以为大和姑娘来作媳妇,也是前世有烧好香点好灼!立志出乡修学很少的当地,能够像风儿这也可为后来立志的一个好标本吧!⑦
风儿成为标本,自然因为他的学成回乡某种意义上是“用功”的结果和“成功”的标志,和大和媳妇结婚更是望外之喜,以至于自事业到家庭都堪为楷模。作为普通农夫的兴兄而言,在他的考量中没有政治、族群的概念,他关注的只是一家人目下的生活和行有余力的前程。这种思想状态和生活状态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中不为仅见,如《荣归》里再福考中文官,一家人接到电报后的反应:
“这比得起清朝的秀才吗?”
“不知咯,差不多是举人、进士咧。”
“当真吗,比你阿舍还要威风的吗?”她以惊异不相信的表情问。
“哎哟!你还在梦中吗?你以为这是小可吗?这要算是本地方第一有名誉的事情,通台湾也寥寥无几呢。”秀才以骄傲轻蔑的态度道。
“原来就是这么一个高贵的东西吗,在我们的地方还有谁?”
“除起小弟更没有别的了。这是日本全国的秀才争头角的,非十二分有本领的谁敢去讨没趣。”大儿子更趾高气扬的答。
秀才:“这,一年有多少钱可赚呢?”
大儿子:“初任官至少有二千以上,后日升至三千五千也不大难,要是内地人有背景可靠,一万八千也是这等的资格。”
“呀!到底还不及清朝时代好呀!功名一进了,做官发财,三妻四妾。”秀才漏出了不满的叹气。⑧
在通篇的对话里,围绕着再福高中文官这一喜事,全家人的议题无非是“名”和“利”,并进一步以自己的生活经验把名利量化——也进一步使得这一群体的“用功”方向、目的和人生目标显豁化。返家后士林乡绅的趋之若鹜体现着时代的风潮。以前清的功名、地位来比拟时下高等文官的身家,以旧知识分子的价值观比对殖民教育下新知识分子的追求,以殖民地的中下层知识分子的群像与传统文学中干谒求进的禄蠹形象遥相呼应,多少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如果说《荣归》的批判基调于焉泄露出作者对殖民地这一现象的深入观察和深沉反思,则《兴兄》和《植有木瓜树的小镇》更多的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呈现。三篇文本参差对照,前述有关“成功”境遇的描绘和期待联结到陈有三“用功吧,努力吧,必能解决一切境遇”⑨的自白,勾勒出殖民地知识者特有的一条奋斗之路:即通过“用功”走向“成功”,在苦读用功、考取文官之后夤缘际会,作为殖民地的精英分子被整合进殖民者的统治梯级中,这才是陈有三“常穿和服,使用日语,力争上游”的鹄的所在。惜乎文本中的陈有三在“理想”破灭(认识到考中的几率较低,以及即使考中谋职的难度亦大)之后转向一条沉沦之路。三个文本中的主角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但此前毕竟戮力奋斗、步伐一致:陈有三以及风儿的用功努力无关家国仇恨,但作为一种价值观与“扬名声、显父母”的中国民间成功学遥相呼应,“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以“用功”作为人生的最低要求和最高标准,以利禄加身作为终极追求和唯一价值尺度,与今之“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正相仿佛。
这种“用功”有两个结果,或倒果为因,亦可称为两个前提:第一是对现行秩序的认同,“用功”实际上是在现行秩序的架构下谋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极力跻身、融入现行秩序并成为经济、社会地位的既得利益者。第二是第一点的衍生品,即对现行文化的认同,具体到殖民地的情境中,即对统治文化亦即殖民文化的孺慕、师事、自我移植与自我改造,所谓“用功”实则是内化、吸收殖民文化并进行主体构造、从而获得上升空间的过程,洪天送“在这世间唯一的希望是忍耐几年之后,升任一定的位置,住日本式房子,过日本式生活”⑩自是出于对宗主国文化的欣羡;陈有三“看着如同石罅中的杂草那般生命力的人们,想象着自己与他们之间有某种距离,一种优越感悄然而生”⑪,则出于对本岛文化的疏离,二者实为一体两面:
过度认同殖民现代性的优越,就无形中默认了台湾文化从属的地位,从而也在贬抑本土性成为劣等,其悲剧之极就是“同化”⑫。
文化本是社会秩序的一个部分,又相对政经而言扮演着先导的角色,同时文化亦是国族身份最具识别性的标识——这就使得殖民者通过摧毁殖民地的文化身份和文化基础,重构宗主国文化的主导地位从而“同化”殖民地民众、建立统治的合法性。民众政治、经济地位的提升与对宗主国文化的归顺、认同时相错杂,上述人物“用功”之后的“成功”与皇民化运动中本岛人改换日式姓名后的种种便利(《先生妈》),便是在对宗主国文化的认同之外所获得的政治、经济方面的现实利益。有时情况正相反,乃是基于政治、经济地位的提升滋养出文化的归顺,如港人林凌瀚在评介《鹿鼎记》韦小宝对康熙的认同时指出:
简言之,既然鞑子皇帝比汉人更懂得勤政爱民,有什么理由要把他推翻?……港英(尤其七一年麦浩理上任以还)大力推行社会福利,使香港迈入了现代时期,从而培养出香港人对港英的归属感……我们最后才瞥见隐匿在满清里面的港英殖民者的影子。⑬
对国族的认同让位于对文化的认同,基于物质利益的考量作出个人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在殖民地人民中不为仅见。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用功”都有着明确的功利性指向。《送报夫》里的“母亲”在“我”去东京之前嘱托“好好地用功”,两次书信中都对于“我”提出“用功”与“成功”的要求:“好好地用功,成功了以后才回来”⑭“希望你成功,能够替像我们一样苦的村子的人们出力”⑮。结合“我”的人生经历——田地被制糖公司强行征用,“父亲”抗争无果被迫害身死,“母亲”与做了巡察的长子划清界限——则这里的“用功”和“成功”的意涵是暧昧不明的,“母亲”对次子的寄望当非前述基于“名利”的考量。但“我”既生活在殖民者的土地(日本内地)上,使用殖民者的语言和文字,在殖民者圈定的社会秩序与生存空间里,“用功”即便不是趋向于对殖民者的认同,其背离、乖违的可能性和尺度也大成疑问。遗书中屡次申明“努力做到能够替村子的人们出力吧”⑯,但“要做什么才好我(即‘母亲’——笔者)不知道”⑰,因此“我”最后认识到的阶级之间的压迫以及继之而起的反抗,与“母亲”的原初期待恐怕大有出入;对现行社会秩序基于民本、民生意义上的改良可能更符合母亲的期待。换言之,“母亲”对于“我”“用功”和“成功”的厚望,恐怕仍不免于凭借进入殖民者的统治序列以获得相应的权力和能力拯救村人。因此相对现行秩序而言,这种“用功”的姿态与其说是反叛的毋宁说是融入的;“用功”的目的与其说是破坏性的毋宁说是修正性的;“用功”的动机与其说是利“己”的不如说是利“人”的,差别仅此而已。
选本的另外一个母题是异族婚恋,特别指涉本岛男子和日本女子之间的关系。这里的异族婚恋包括未竟的和完成的两种:未竟的即并未以婚姻作结的情感关系,其中又有单向度的如《植有木瓜树的小镇》陈有三,恋慕对象更指向模糊的群体而非具体的个体:“运气好的话,跟日本人的姑娘恋爱进而结婚吧……只要能跟那绝对顺从、高度教养、如花艳丽的日本姑娘结婚,即使缩短十年、二十年寿命都无话可说。”⑱双向度的如“我”与邻女同学(《天亮前的恋爱故事》),虽然双方互有好感但鉴于种种原因失之交臂。成功与日本女子缔结姻缘的如《兴兄》里的风儿,《奔流》里的伊东。联系这一时期《亚细亚的孤儿》中胡太明对内滕久子的念念不忘,《父亲的要求》里的阿义对贺津子“死也不足惧”的热烈,这种异族异性间的情感联结绝非偶然。
在日本据有台湾初期,在台日本人由于婚配选择余地较小,乃至不得不在艺妓甚至娼妓中间择配,因这类日本女子普遍在台湾操贱业而出现了所谓“湾妻”的说法,不为当世所乐见。随着殖民关系的稳固,开始出现零星的日本男子与原住民女子的婚配。但台湾男性与日本女性的结合相较更为普遍,“优秀的台湾青年到日本留学,返台时带着日本妻子回来的例子很多”⑲,而在“上海事变发生后,与中国人结婚的日本女性、以及被介绍与中国人认识的日本女性明显增加”⑳。庄司总一成书于上世纪40年代的《陈夫人》即以“内台通婚”为题材,并以之获得1943年大东亚文学奖之次奖(正奖从缺),显见随着殖民关系的深化,异族通婚已不再是个案而成为一种较为常见的现象。这不仅是对“内台融合”“内台平等”的国策的呼应,㉑同时也表征着日本殖民化进程进入一个新阶段。
中国传统社会的婚姻家庭,通常意义上由男子居主导地位,夫妻关系中的支配、被支配,主动、被动关系与宗主国、殖民地的关系差可类比。事实上,殖民者男子、殖民地女子与殖民者、殖民地的对位关系在文学作品中更为常见:“在殖民者的眼中,殖民统治下的地区历来就是欲望和征服的对象,小说中史密斯对于黄得云的征服、玩弄,本身是殖民关系的一个象征。”㉒这种关系的错位配置——即来自宗主国的女性与来自殖民地的男性的婚恋在这一时期小说中的密集出现值得探讨。
承上所述,异族婚姻亦是“用功”的指向之一。对于本岛男性而言,既是夤缘附会的进身之阶与登龙之术,更是“用功”有成的有力表征与额外奖赏。陈有三之念兹在兹,正在于此。而对于志得意满的本岛男子,如《兴兄》里的风儿与《奔流》里的伊东,这二人通过文官考试从而实现社会地位的跃升,某种意义上缩短了和日本女子的经济、社会地位的落差,也从而使婚姻——本质上实为一种交换——具备了现实可能。异族联姻因而不仅彰明了本岛男子的“成功”,亦对“成功”成果提供了后续的保障和提升:在婚后的生活里,日本妻子在饮食起居、生活方式方面确保了本岛丈夫日式生活的纯正,加深与巩固了本岛男子在语言上(如伊东坚持与生身母亲用日语对话)、行为方式上(如伊东对父母的离弃、风儿对传统习俗的疏离)与本岛人的差距,事实上也巩固了本岛男子在现行秩序中被认可与接纳的地位。这样的婚姻序列并未延续传统男强女弱的格局,而是凸显了女性的“主体”地位乃至“主导”地位,实现了征服与被征服的隐秘逆转:
我能了解插花与茶道,也能喜爱和服和高岛田式发髻,更能陶醉于能乐和歌舞伎,完全是靠这个人培养起来的……满头密厚的黑发盘成舒适的结,非常柔美的动作线条等,都对出生于南方的我,投来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予我的心灵无限启发的她,是我的老师,朋友,也是心目中的恋人。每碰上她的视线偶然碰向自己时,我就感觉难以形容的温暖的血潮在体内奔流。㉓宗主国女性和宗主国文化符号(插花、茶道、和服、歌舞伎、能乐)的相提并论,在二者之间建立了一种对应乃至隐喻的关系。宗主国女性的形象、趣味、生活习惯,既是宗主国文化的组成部分,也比附和象征着整体的宗主国文化,对殖民地男性/殖民地进行润物无声的召唤、启蒙,无意/刻意营造着“近者悦,远者来”的纷然局面,本岛男子也在异族婚恋中获得身份的合法性和正统性(归化)。是以,表面上看异族联姻呼应着“内台融合”的“国策”,实际上却暗中接引着中国公主“和番”的传统,与这一传统的异族想象、文明归化、华夷一家的内蕴一脉相承。而殖民者与中原王朝、大和女性与中国公主、本岛男子与夷狄的对位关系,重新定义了中央和边陲、华和夷、正朔和附庸的概念。这样,频频出现的异族联姻的意象,又无意识间呼应、表征、成就了大东亚“共存共荣”的、由殖民者一手缔造的神话。不妨回顾如下的论断:
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的资料……㉔
“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听来稍有拗口,但若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置换成“主流思想”或“主流文化”,则有豁然贯通之慨:鲁迅之“任个人而排众数”,萨义德所谓知识分子“其处境就是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对抗正统与教条,不能轻易被政府或集团收编”㉕正是对“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保有的审慎和警觉的心态。而对于位列“众数”的大多数人而言,未必具有能力或意愿与“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管这思想来自于同根同族还是异族——保持可能的距离甚至是界限,毕竟“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亦即主导、主流和拥有强势话语权的思想,而大多数人并不能自外于时代。在政权迭代的乱世,传统文化被连根拔起,殖民文化则来势汹汹;在此情势下大言国族、血脉的认同不仅失之空洞,亦不免流于苛刻:“台湾作家经过战争期的‘断裂’,尤其在面对坚决的翼赞态势以及皇国思想的灌输下,其对‘皇国’的暧昧认同是值得考察的一个面向……从另一方面而言,受到殖民统治近五十年的台湾人民,在教育、习惯、信仰、语言的全面改造之下,其在国族意识上的倾斜是可以想见的。”㉖今时今日的回望、审视,更没有必要讳言这种伤痛和体验。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人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两个层次,人性亦因之有了动物性、人性、神性的分野;就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对于温饱、安全、尊重、社交、自我实现㉗的需要构成了人类自低至高、循序渐进的追求层次。人既是个体意义(衣、食、住、行)、家庭意义(饮食男女、婚丧嫁娶)上的人,也是集体意义(业缘、趣缘、地缘)、国族意义上的人(国族观念、国族认同)。人的身份、属性、情感、价值的多重性、交叠性使得任何执其一端的描写都不免失之简化。但在“民族属性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生活中最具普遍合法性的价值”㉘之下,尤其在民族战争期间这一特殊的历史语境下,个体的“人”被隐藏在集体的“民族”背后失去各自面貌,在大历史观的叙述、阐释和把持下,文学几乎国族之外别无聚焦。事实上,选本里一些作品的选材和大时代保有相当的距离,甚至时代背景的设置十分模糊,而主要反映、凸显着自然意义、家庭意义上的“小我”,在艺术手法上也多有突破。
《天亮前的恋爱故事》破题便是“想谈恋爱,想得都昏头昏脑了。为了恋爱,决心不惜抛弃身上最后一滴血,最后一片肉”㉙,整篇独白是以对酒家女倾诉的口吻出之,回忆旧时情爱片段,表达“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怨念。文中叙述者自道读书期间会同同学每日吃甜不辣,“一天也没有缺席过”,恋爱与美食相映生色,遥遥呼应着“食色性也”的命题。题材并无殊胜之处,但虚设对白、纯然独白的文体自有其艺术上的感染力,而“我”的孤独感、与社会的疏离感体现着夏志清所谓“永恒的人性”,在今天仍有其文学意义上的价值。
《花开时节》叙述了一个女校学生毕业两年的经历,在周边的朋友纷纷订婚、结婚乃至生子时,“我”对这样的人生规划有不足之感,抗拒家人的订婚建议,仍延续读书时代的生活习惯,悠游度日。后来由于偶然的因素成为一个职业女性,又很快辞职,回到了家人规划的结婚生子的轨道里。全篇以“我”对人生的期待和困惑起始,以迎接新生命的诞生终篇,结构圆整,象征着“我”对人生的全新认识和接受。《花开时节》表现的显然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女子的人生体验,虽有母亲早逝、父女关系隔膜的遗憾,但更多体现的是生命的喜悦、友谊的甜美和青春的欢畅。且看文章开篇:“南国的太阳,还只是三月天呢,已经那么强烈地照在青青校庭的草地上。诵读莫洛亚的‘结婚、友情、幸福’的琅琅声音和从礼堂里传出来的钢琴声,融合成一支优美的旋律,荡漾在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㉚这种独立于大时代之外的个人经验给熟悉了上世纪30年代普罗文学的读者无疑带来一种别样的阅读体验。
《阉鸡》就叙事线索而言双线并行,就故事情节而言也可以划分为两个互有联系而相对独立的故事,第一条叙事线索指向阿勇的父亲经营失败继之以房产投资失败,不得不将家传药店转手他人,家境由小康渐次衰落至赤贫。其中阿勇父亲与其亲家亦即月里父亲之间的争斗代表了农村有产者的裂变:前者出于对潮流的盲动导致投机失败,后者则顺应时势,抓住了农耕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机会实现了财富积累。第二条线索则围绕着月里的情感和经历。月里父亲基于利益考量把月里嫁给阿勇。新婚不久,阿勇因无法面对一系列家变精神失常,迫于生计月里沦为一名暗娼。在精神和物质的双重窘困中,月里爱上了同村的残疾男子阿凛,因不容于世,二人投水而死。贯穿全篇的是药店原来的招牌——一只木头阉鸡的意象。这只阉鸡既象征着阿勇精神上的阉割,也象征着传统农耕文化——“中药店”本是表征传统文化的符号——的阉割,亦传达着农村人情社会的“阉割”病态:男性对月里的消费和意淫,女性对月里的围攻和嫉恨,恋爱、婚姻的不自主都是压向一对殉情男女最后的稻草。
他如《流氓》《瑞生》《牛车》《一杆秤仔》《送报夫》,在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中,为了家庭的温饱生存奔走,而各种生计均难以为继,或陷于绝境,迷惘堕落(《流氓》《瑞生》《牛车》),或愤而觉醒,试图以暴制暴(《一杆秤仔》《送报夫》)。其出发点和归宿不过求一饱腹的最低要求。检视选本之外,吕赫若的《财子寿》《合家平安》《风水》《庙庭》《月夜》,对恶的暴扬有类于大陆同时期的“国民性批判”;龙瑛宗的《黄家》《黄昏月》聚焦于失败的“知识者”,从创作系年上看堪称沉沦的陈有三“后传”;张文环的《辣薤罐》《论语与鸡》《夜猿》则被认为是一幅幅日据时期的台湾“民俗画”。无论就数量还是成就而言,这些题材的作品可谓这一时期之荦荦大者。
日据时期的台湾小说对殖民地人民日常生活的呈现,对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赵稀方教授在评价赖和作品时曾说:“较之百姓,知识者是容易受到殖民教化的团体,因为日本殖民者会经由知识教化的途径提高部分台湾人的地位……让我们看到了台湾的知识者与百姓的分野”㉛,相对来说,知识者更易于进入殖民者的视野㉜,也因此“在‘言’与‘不言’两方面都处于不自由的状态”㉝,任何对他们的事后评判和追认显失公平;自另一个角度而言,进入殖民者视野之后的知识者,具备在利诱之下作出有违民族大义之举的“可能”——而对于那些不曾“失足”的人,或许只是欠缺被教化和被拣选的“可能”而已。因此,对于这些底层人士生活表现中的时代前景的缺失,或源于殖民者对这部分民众介入程度和影响程度的不够。
在另外的意义上,如前所述,文学即人学,人的复杂性、多面性决定了文学面貌的多元、暧昧。刘俊教授在分析吕赫若作品时谈到:“在对日本(日本人)认同还是背离之间,心态极为复杂。一方面,作为殖民地人民的一份子,在感情上对日本人怀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背离)几乎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另一方面,日本人虽然代表着殖民统治者,但几十年的不断交往,是可能在普通日本人和台湾人之间产生超越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关系的深厚感情的。”㉞家国之外尚有日常生活,“大时代”之下尚有“小儿女”,日据时期台湾小说题材的斑斓多姿,在在说明“反殖民”品性不足以统摄、化约全部作品乃至单一作品的全部特质。任何执其一端的解读不免于简单化、片面化,从而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误读。选者把入选作品纳入国族叙事及民族寓言的框架中进行解读,不能不说流于一种令人遗憾的历史或曰政治的成见,而文本的丰富性和多义性、历史的复杂性和暧昧性亦于焉被遮蔽。
前述小说主题的多元化及国族认同的倾斜,提示了“反殖民”不足以统摄这一时期小说的总体特征。即使从量的角度上而言,《一杆秤仔》《送报夫》这类“自发”或“自觉”反抗的小说也绝非主流,何况“反抗”与“反殖民”之间尚有思辨的空间。㉟因此,选者的前述判断可谓出于历史的后见之明,对文本作出的“政治正确”的有意“误读”。但基于“中国中心”观与基于“台湾中心”观的选者其论述则一,而取径有异,其中的差异仍需进一步辨识。
“历史的搜集和撰述,其着眼点不仅在挖掘尘封的记忆,更意在介入当代社会认同的形塑。”㊱对日据时期台湾小说的发掘、整理亦然。解严以来,台湾的本土意识大张其帜,主体性建构的渠道之一即标举台湾/台湾人的纯粹性和同质性,拆解外来“殖民者”——主要指向日本与“中国”㊲——的异质性与影响:“台湾文学史的铺陈着眼点”往往在于“作品所表达的‘反对运动’精神”㊳,“上述三阶段(反日、反西化、反中国)都以‘反’为特征……显示了台湾‘本土化’……的颠覆性格”㊴。因此,“反殖民”成为行使历史解释权与话语争夺权的重要修辞手段,也成为族群形象塑造、政治诉求传达的善巧方便的工具。独派呈现的“殖民”焦虑症与“殖民”扩大化症候,㊵使其对“反殖民”的热衷程度较统派学者为甚。借“反殖民”之名强行统合台湾多元的族群形象、建构“台湾意识”的做法固然需要省思,但“反殖民”作为殖民地文学内在的品格和最高衡量尺度更值得检讨㊶,但文学研究不能沦为意识形态的附庸或理论搬演的工具,殷鉴未远,这一提醒远非多余。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
①施淑《日据时代台湾小说选》[Z],台北:麦田出版,2007年版。下引同此。
②向阳《20世纪台湾文学金典·小说卷·日治时期》[Z],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6年版。下引同此。
③许俊雅《日治时期台湾小说选读》[Z],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下引同此。
④“(许俊雅)的台湾文学研究之台独倾向,在台湾是众所周知的”(见陈映真《序》,赵遐秋、曾庆瑞著《台独派的台湾文学论批判》,台北:人间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向阳诗作《雾社》《春分》等深具寓意,更明确提到“台湾成为国际社会中一个主权国家的角色,自然也就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见向阳《抱梦迈向新世界》,《迎向众生——八零年代台湾文化情境观察》,台北:三民书局,1993年版,第217页)。惟近年诗文集《乱》《安住乱世》颇传达出乱世迷思,政治认同或更趋内敛复杂。施淑的统派倾向亦为人所知,“前卫出版社出了日本人小林善纪的《台湾论》……我在错愕和痛心之余……”(施淑《修订版序》,载《日据时代台湾小说选》)可见一端。
⑤古远清《“日据”还是“日治”》[J],《粤海风》,2014年第3期。弱化价值判断与标举“反殖民”并不矛盾,盖在于“日据”基于台湾原本在中国治下的前提,独派学者从根本上否认中国领有台湾的合法性,而把中国、日本、荷兰并置在同样的殖民者位置。参看注㊲。
⑥向阳“形成反帝国反封建的书写主流”,《20世纪台湾文学金典·小说卷·日治时期》,第5页。施淑“日据时代的台湾现代小说与20世纪初世界弱小民族文学一样,一开始就具有强烈的反封建、反殖民帝国主义的基本性格”。《日据时代台湾小说选》,第1页。许俊雅“反映了台湾民众在日本统治下的血泪和挣扎,具有反帝国侵略、反封建的文学精神。”《日治时期台湾小说选读》,第29页。
⑦蔡秋桐《兴兄》[A],许俊雅《日治时期台湾小说选读》[C],第39页。
⑧陈虚谷《荣归》[A],许俊雅《日治时期台湾小说选读》,第25页。
⑨⑩⑪龙瑛宗《植有木瓜树的小镇》[A],施淑《日据时代台湾小说选》[C],第215页,第209页,第224页。。
⑫陈建忠《日据时期台湾作家论》[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
⑬转引自林凌瀚《文化工业与文化认同》[A],陈清侨《文化想像与意识形成》[C],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⑭⑮⑯⑰⑱杨逵《送报夫》[A],施淑《日据时代台湾小说选》[C],第105页,第109页,第109页,第109页,第109页。
⑲⑳[日]竹中信子《日治台湾生活史·昭和篇·上》[M],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209页,第317页。
㉑1932年台湾总督府敕令第三六零号改正增列,即所谓“内台共婚法”。据黄静嘉《春帆楼下晚涛急》[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35页。
㉒赵稀方《香港的文化身份》[A],《历史与理论》[C],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
㉓王昶雄《奔流》版,施淑《日据时代台湾小说选》,第347页。
㉔《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8页。
㉕[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7页。
㉖李文卿《八紘一宇到东亚共荣圈》[A],张锦忠、黄锦树《重写台湾文学史》[C],台北:麦田出版,第265页。
㉗马斯洛《心理学的论据和人的价值》[A],《人的潜能和价值》[C],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74页。
㉘[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㉙翁闹《天亮前的恋爱故事》,施淑《日据时代台湾小说选》,第181页。
㉚杨千鹤《花开时节》,施淑《日据时代台湾小说选》,第277页。
㉛赵稀方《在殖民地台湾,“启蒙”如何可能》[A],《历史与理论》[C],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118页。
㉜“更易于”只是相对而言。1945年9月1日,台湾人在台湾总督府就职者为75216人,其中判任官及更高阶人员8902人(第276页)。而据另一项统计,“高文”考试合格的“有资格者”进入台湾总督府者仅为三分之一,余者或进入日本本土各官厅或从事律师等专业行业,仅这一部分知识者数量已十分可观。参见冈本真希子《1940年代前半期之台湾总督府官吏》,石婉舜等编《帝国里的“地方文化”》。
㉝钱理群《“言”与“不言”之间——〈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总序》[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2期。
㉞刘俊《挣扎在认同与背离之间——吕赫若论》[A],《复合互渗的世界华文文学》[C],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147页。
㉟这里的“反抗”与“反殖民”仍不是同意语,前者与其说是国族意义上的,毋宁说是阶级意义上的;与其说是“反殖民”,毋宁说是“反压迫”。对此,日本学者亦曾指出,参观小熊英二《“异身同体”之梦》[A],薛化元《近代化与殖民》[M],台北:国立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277页。
㊱邱贵芬《涂抹当代女性二二八撰述图像》[A],载《后殖民及其外》[C],台北:麦田出版,2003年版,第197页。
㊲陈芳明把台湾新文学史划分为殖民、再殖民、后殖民三个历史时期,把解严之前国民党对台湾的统治认定为殖民统治,参见《台湾新文学史》(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游胜冠“对台湾这样在历史上曾被荷兰、中国及日本多重殖民的社会来说……亟需面对、处理的解殖民化问题,恐怕不只限于日本”,参见《殖民主义与文化抗争》(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3页)。廖朝阳、刘亮雅等人认为国语是外来语、殖民者的语言,参见刘亮雅《跨族群翻译与历史书写:以李昂〈彩妆血祭〉与赖香吟〈翻译者〉为例》[A],载柳书琴等编《后殖民地东亚在地化思考:台湾文学场域》(新竹: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2006年)。
㊳邱贵芬《台湾(女性)小说史学方法初探》[A],《后殖民及其外》[C],台北:麦田出版,2003年版,第27页。
㊴陈昭瑛《论台湾本土化的运动:一个文化史的考察》[A],《台湾文学与本土化运动》[C],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101页。
㊵台湾学界对“殖民”概念的扩大化亦有反思,邱贵芬“‘殖民’一旦被用来指涉任何的权力压迫结构,只要有权力关系存在,就有殖民者和被殖民者。这样把‘殖民’概念无限上扬和扩散的结果,并无助于厘清问题”(《后殖民之外》[A],载《后殖民及其外》[C],台北:麦田出版,2003年版,第119页)。
㊶张良泽被陈映真批判为“对皇民文学无分析、无区别地全面免罪和正当化”的译介“皇民文学”的行为,即是对这种整一话语的反弹,“有意透过这些‘皇民文学’的翻译,揭露战后被反抗史观经典化的反抗作家,他们被研究者刻意遮掩的另一面”(游胜冠《日据时期台湾解殖文学》[A],《殖民主义与文化抗争》[M],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