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民生:社会转型时期报告文学的使命

2016-09-28 22:11张瑷
文艺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

○张瑷



关注民生:社会转型时期报告文学的使命

○张瑷

民生问题是直接关系着现实社会民众的生存与发展权益的根本性问题,也是深远影响着人类社会和平稳定与文明进步的历史性问题。一切先进的国家政权或政党,都必以深厚的民本思想作为政治理想和政治制度建构的基石,都必以博大的民生情怀赢得人民的拥护和支持。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加快推进的新阶段,急进的社会结构转型与经济体制转轨,加剧了机制摩擦和新旧矛盾冲突,经济的快速发展使社会利益差别扩大,公平保障缺失,诸多民生问题凸显出来,它们不仅与广大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更是与国家改革发展的前途命运休戚相关。因此,关注民生,积极探寻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已成为全社会共同面对的重大课题。

急剧变革的时代同样也呼唤着文学的现实关怀,拷问文学的社会良知。然而,正如文学批评家李陀所指出的,“在这么剧烈的社会变迁中,当中国改革出现新的非常复杂和尖锐的社会问题的时候;当社会各个阶层在复杂的社会现实面前,都在进行激烈的、充满激情的思考的时候,90年代的大多数作家并没有把自己的写作介入到这些思考和激动当中,反而是陷入到‘纯文学’这样一个固定的观念里,越来越拒绝了解社会,越来越拒绝和社会以文学的方式进行互动,更不必说以文学的方式(我愿意在这里再强调一下,一定是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当前的社会变革”①。李陀先生由“纯文学”与现实社会、与底层民生的疏离隔绝状态,批评文学在时代大潮面前的萎缩,准确切中要害。但他只是针对“纯文学”而言,是对文学界提出这一概念并以此为文学发展导向的反思。以所谓的“纯文学”为正宗,漠视其他文学思潮与文学形态的活力,本身就是片面的,是需要反省的。

事实上,被一些学者定位于“亚文学”的报告文学,②对现实矛盾与社会变革的积极参与已经引起广泛而强烈的社会影响。报告文学作为新闻与文学结合的纪实性文体,自其产生之时,就具有自觉追踪社会变迁、揭露现实矛盾、关注人类困境的使命意识。当代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以敏锐的观察力发现社会转型时期突出的矛盾和问题,以深入现实的参与精神和探求真相的严谨态度,反映民间疾苦、传达民生诉求,书写出震撼人心的文学报告,促动了当代文学的新发展。

一、急遽的社会转型与发展派生出新的民生问题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历史经历了伟大的转折开始进入新时期。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复兴时代,也是一个躁动不安的变革时代。这个时代快速而深刻地改变着中国的社会结构和经济体制,也激烈而深入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与思想观念。当改革的巨浪席卷大地,每一个普通的公民都身处漩涡,他们满怀希望又饱含忧患地走进这一历史时期。

(一)社会转型促动社会发展同时加剧社会矛盾

社会转型的理论资源来自西方现代社会学,原本探讨的问题是传统社会向现代化社会转换的结构范型等问题。对中国社会转型比较通用的概述是:“从自给半自给的产品经济社会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转化;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化;从乡村社会向城镇社会转化;从封闭半封闭社会向开放社会转化;从同质的单一性社会向异质的多样性社会转化;从伦理社会向法理社会转化。”③

当代中国社会大转型始于国家战略决策的重大转变。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做出英明决定:把全党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从此开启了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

改革开放之前,经过十年动乱的中国社会百废待兴、贫穷落后。因此,尽快摆脱这一严峻境况是改革发展的第一目标。在邓小平提出的“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发展太慢也不是社会主义”的思想指导下,④经济建设与发展开始了突飞猛进的变化。从1979至2012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速度高达9.8%,国内生产总值由1978年的3645亿元跃升至2012年的518942亿元;经济总量占世界的份额由1978年的1.8%提高到2012年的11.5%。同时,中国经济结构也发生着深刻变化,产业结构趋向优化,区域发展、城镇化进程都明显加快;商品供给能力不断增强,新兴服务业等得到迅速发展,实现了由短缺到丰富充裕的大转变。随着经济建设发展的推进,城乡居民收入显著提高,2012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4565元,比1978年增长71倍;农村居民脱贫速度在加快,1978—2012年,绝对贫困人口从2.5亿人减少到9899万人。整体看,人民生活得到全面改善,从温饱不足向总体小康跨进。⑤

必须承认,中国的经济改革是在探索与失误中曲折前进。1993年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做出《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将中国经济改革和发展推上快车道。邓小平强调“发展才是硬道理”⑥,是针对我国的基本国情提出的科学论断,体现着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国的主要矛盾仍然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只有加快发展生产力,才能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解决各种矛盾,实现社会安定,为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精神文明建设以及和谐社会建设创造物质条件,从根本上巩固社会主义制度。但是,决策指导思想以发展经济为中心,在实践过程中也出现失误,忽略了科学发展宗旨,形成过分追求经济增长速度的导向,就无法顾全协调与平衡、公平与保障,甚至为此付出环境恶化、资源透支的惨重代价。

由于社会结构转型与经济体制转轨同时进行,“双转”交织既产生相互推动力,也形成摩擦阻力。而且,急速的“双转”使中国市场经济缺少正常的历史积累过程,势必造成改革发展中的一些硬伤或隐患,增加了改革的难度与复杂性。因此,在中国经济指标持续快速增长的同时,城乡差距、地区差距、贫富差距也在持续扩大。一些贫困落后地区因为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和索取而陷入贫困的恶性循环;已经脱贫人群或因为失业、疾病、伤亡事故、子女教育、负债等原因而再度返贫。20世纪90年代进行了国有企业改革、单位制改革以及住房、医疗、养老、就业四大体制的变革,使社会利益分配、社会群体分层进一步受到改革影响而出现差异悬殊的分化现象。那么,“不同阶层的社会群体未能按照公平正义的原则合理分享国家发展成果”⑦,是导致新的社会矛盾与民生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

社会学家郑杭生精辟指出社会快速转型的两重性特征,“是社会进步与社会代价共存、社会优化与社会弊病并生、社会协调与社会失衡同在、充满希望与饱含痛苦相伴。中国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如城乡面貌、利益格局、社会关系、次级制度、社会控制机制、价值观念、生活方式、文化模式、社会承受能力等等领域,都毫无例外地表现了这一中国社会转型的两重性和极端复杂性”⑧。不可否认,社会转型产生的矛盾和问题已经十分尖锐和严重,但是改革却不能因为弊病的存在而废止,那么如何攻破难关、兴利除弊、根治腐败、消除不公乃是深化改革和科学发展的关键。

(二)急迫的民生问题与民生诉求

民生问题,一般是指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制度下,民众的基本生存与生活问题,以及民众的基本发展机会、基本发展能力和基本权益保护等问题。民生问题的具体内容呈现在由低到高梯状递进的三个层面上:第一层面是民众基本的生存问题——与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相关的最低需求和保障;第二层面是民众基本的发展问题——与就业、教育、劳动报酬及社会利益获取与提高、机遇的公平获得与竞争等相关的需求和权益保护;第三层面是民众更高的生活质量问题——与社会福利、环境安全、精神文化、休闲娱乐等相关的高层次需求和追求。

从历史的眼光看,民生问题总是处于变化和发展的动态中,不同的历史时期和社会阶段,民生的整体状况必然存在明显差异,民生问题的性质、程度、内涵与外延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而不断发展变化,同时社会对民生问题的认识与解决策略也应该随着时代进步而进步。翻开中国历史典籍,“民生”一词古已有之,“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左传·宣公十二年》),意思是说,人民的生活保障在于勤劳,勤劳而不至于物质匮乏。这里的“民生”概念,即指百姓的基本生活与生计。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无数政权兴亡的经验教训警示统治者,“民生”与“国计”有着不可分割的利害关系。因此,“济苍生、安社稷”的政治主张与民本思想开始载入史册,成为历代传承的思想文化传统。但不可否认,这些思想资源长期都是为维护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服务的。

真正从国家与人民的利益出发,将民生与民权、民族置于同等重要地位的是孙中山先生。他对民生内涵的阐释简明扼要:“民生就是人民的生活、社会的生存、国民的生计、群众的生命便是。”孙中山重视人民最基本的生存与生计问题,但他又强调说:“故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即是大同主义。”⑨他指出了民生的发展方向,也是社会进步与发展的方向,所以“民族独立、民权自由和民生幸福”共同构成“三民主义”的思想核心与价值观,使他的民生思想既有政治经济学的科学性,又蕴涵了现代民主思想精髓。

20世纪40年代初,毛泽东提出“为人民服务”的政治命题,1944年9月8日他在战士张思德的追悼会上作了重要讲话,深刻阐述革命队伍“为人民服务”的根本目的和意义;1945年4月,他又在党的七大政治报告中再次重申“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的思想原则,并将这一思想确立为中国共产党的根本宗旨。⑩新中国建立之后,中国共产党针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为指导,积极探索解决民生问题的有效途径,在六十多年的实践中,逐渐形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生思想。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提出:“坚持以人为本,树立全面、协调、可持续的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⑪执政为民的理念已立足于新的历史起点,赋予社会主义民生思想新的内涵和价值取向。从构建和谐社会的高度,中共十七大、十八大报告都强调指出:“必须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更加注重社会建设,着力保障和改善民生。”⑫“要多谋民生之利,多解民生之忧,解决好人民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在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上持续取得新进展,努力让人民过上更好生活。”⑬由此可以看出党和国家对民生问题的高度重视。

经过改革开放之后三十多年的经济发展,我国初级性的民生问题已基本得到解决或改善,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民的生活愿望和追求不断向着更高的目标持续向上,因而新的民生诉求又会紧跟着出现,递进上升的民生问题所关联的因素更多,性质更复杂,解决和改善的难度也更大。

本世纪以来,“三农问题”、就业、养老、收入分配与物价、食品安全与环境污染、社会保障等问题都是持久困扰民心、引发民怨、阻挡民生发展的突出问题。特别是“新三座大山”,已经成为社会舆论中频频出现的敏感话题,据百度百科的词条解释,“‘新三座大山’是指迈入21世纪的教育、医疗、住房。在如今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经济盛世时代,人们重新使用这个苦难的表达,足见教育、医疗、住房已成百姓不可承受之重”⑭。这三大民生问题几乎年年成为“两会”期间民众关注的焦点问题。⑮需要指出的是,广大民众对住房、医疗、教育的强烈不满并不是因为它们在改革过程中发展过慢,恰恰相反,房地产业发展可谓迅猛异常,在全国大中小城市,满目开发热潮,遍地高楼林立;医疗事业的蓬勃发展令世界瞩目,拥有先进诊疗设备的大医院不断增多,方便群众看病的社区医院、私人诊所以及药店也遍布城乡;教育改革与发展也是力度空前,高校扩建、扩招,城市中小学基础教育设施建设、资源配置等都向着现代化的目标快速迈进……但是在如此辉煌的改革成就下却存在住房难、看病难、上学难问题,究其根源,都是因“贵”而“难”,老百姓的经济能力普遍难以承受住房、医疗、教育所要投入的高昂费用。

在社会分配制度改革、社会保障体系建设、社会管理机制改进等尚未达到公平、健全、完善的要求与目标之时,积累已久的民生问题有可能趋向严重甚至恶化,而新衍生的民生问题又将层出不穷。因此,重视民生、改善民生不仅需要坚定明确的执政理念作指导,先进合理的政治制度作保证,科学有效的经济政策作支持,同时也需要民主思想、法制观念、批评意识、舆论影响来促进、来监督;需要文化环境与文化事业同步协调发展;需要文学艺术与时俱进,张扬新的现实主义精神,积极引领健康的文学发展方向。

二、应时而生的“民生问题”报告文学

(一)感时忧世、为民请命的报告文学传统

感时忧世,为民请命,是历代知识分子秉持和传承的道义精神;揭露世间不平,关心人民疾苦,也是历代文学作品思想感情的重要本源。“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⑯,这千古绝唱诉不尽屈原内心的忧患与悲凉;杜甫一生写下无数“忧黎元”的诗篇,他的“三吏三别”堪称诗歌体的史记,深刻揭露统治阶级暴政下人民的不幸遭遇,真实记录了庶民百姓在战争、饥荒等无穷灾难中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凄惨情景;“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⑰深切道出白居易的忧民情愫,他不断忠告文人们要担负起“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社会责任,⑱自己躬行践履,创作了《新乐府》《秦中吟》等系列现实讽喻诗,无情鞭挞反动官吏与权贵豪族贪婪无耻、穷奢极欲的罪恶本性,揭示贫富悬殊的社会不平等现象,为“不能发声哭”的劳苦大众呼告歌哭。中国古代诗文中的现实批判锋芒和体恤民生的悲悯情怀,千百年来一直具有撼动人心的艺术感染力,对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0世纪以来,人类社会进入了迅猛发展且又瞬息万变、难以预料的复杂时期,现代化进程日新月异,而天灾人祸亦源源不绝。动荡变幻的时势风云,错综复杂的现实矛盾,福祸无常的人生变故……这一切既需要新闻进行快速报道,也需要文学深入细致的描绘。因此,时代催生出新闻与文学结合的新兴文体——报告文学。正如近代学者姚华所言:“文章应时而生,体各有当。”⑲报告文学是社会激变时期的产物,担当着现实干预责任和社会批判功能,也担当着关注底层苦难和人类命运的使命。19世纪末杰出的俄国现实主义作家契诃夫,经历漫长艰苦的旅程,只身前往“不可容忍的痛苦之地”萨哈林岛,他在苦役犯中间生活了数月,对监狱、煤矿、农场、移民屯进行实地考察,用卡片记录了上万犯人与移民的生存境况,地狱般的恶劣环境与流放犯们的悲惨命运令他极度震惊和忧郁,之后他花费三年多的时间写出自己毕生至为自豪的经典作品《萨哈林旅行记》,冷静客观的纪实叙述中蕴含着作者的悲愤之情。1902年美国作家杰克·伦敦装扮成流浪的水手在英国贫民窟租了一间破房子住下来,他亲眼目睹工人成天十几个小时地劳作却依然在饥饿线上挣扎,他们死于各种职业病,他们的妻子为糊口出卖肉体,儿童们像苍蝇一样死去……经过三个多月的体验和观察,杰克·伦敦写下控诉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纪实文学《深渊中的人们》。捷克作家基希自称为“怒吼的新闻记者”,他从1912年至1946年奔走于世界各地,目击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死亡、瘟疫、贫穷、恐怖等巨灾,他以报告文学为武器,戳穿资本主义高度发达时期文明的虚伪假象,暴露出一幕幕血腥的残酷真相。基希写于1933年的《秘密的中国》,真实描述了中国纱厂女工、童工、码头工人、车夫等下层劳动人民的艰辛与酸楚,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压迫下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国民众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早期国际报告文学创作实践以及基希等关于报告文学的理论主张,在20世纪30年代译介到中国后,强有力地促动了中国报告文学的成长与发展。夏衍的《包身工》、宋之的的《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萧乾的《流民图》、圣旦的《岱山的渔盐民》、洪深的《天堂中的地狱》、李乔的《锡是如何炼成的》、仓剑的《旷工手记》、杨志粹的《野屋》、蒋牧良的《龙山》,以及群众性报告文学创作结集《中国的一日》等等,都是批判现实黑暗、反映底层苦难、揭示民族危机的呐喊的文学。抗战全面爆发后,报告文学以“轻骑兵”的锐勇姿态,谱写中国人民英勇抗敌的战斗篇章,像丘东平在烽烟中写下的《第七连》《我们在那里打了败仗》等,“只要展开他的作品,就感到那时的急风骤雨扑面而来,他的革命激情还在震撼着我们”⑳。

新中国建立之初,报告文学讴歌新的气象与人物,其社会批判功能被赞美歌颂的诗化倾向取代,仅有极少数作品如《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间接反映了当时兰考县受灾农民挨饿逃荒的穷困实况。那个时期普遍存在的现实矛盾与民生问题,未能在文学作品中得到真实的披露。

十年动乱终结后,老作家徐迟于1978年1月发表于《人民文学》上的《哥德巴赫猜想》,犹如第一声春雷撼动着整个神州,继而出现一大批振聋发聩的时代报告——刘宾雁的《人妖之间》、黄宗英的《大雁情》、李延国的《在这片国土上》等,这些作品率先冲破长期禁锢人们思想的“极左枷锁”,恢复了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重铸人的尊严,在思想大解放的社会思潮中发挥出积极的战斗作用,及时地传达出历史大裂变、社会大转型时期的主流精神。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一些新的社会问题暴露出来,报告文学作家以更具现代意义的参与精神和忧患意识深入洞察社会现实,进行多层面、多维度的理性审视与综合反思,“全景式”报告文学形成创作高潮并产生了十分强大的社会轰动。代表作如李延国的《中国农民大趋势》,朱幼棣、陈坚发的《温州大爆发》,麦天枢、张瑜的《土地与皇帝》,徐刚的《伐木者,醒来!》,沙青的《北京失去平衡》、岳非丘的《只有一条长江》,钱钢的《唐山大地震》,苏晓康的《洪荒启示录》《自由备忘录》《神圣忧思录》(与张敏合作),涵逸的《中国的“小皇帝”》,哈雷、山夫的《人口爆炸忧与患》,赵瑜的《中国的要害》,霍达的《万家忧乐》等等。这些作品全面展现改革风潮与趋势,揭露新旧矛盾与冲突,批判权大于法的封建顽疾及体制弊病,反思天灾背后的人祸,对生态环境危机、教育隐患、人口压力、交通要害、商品质量问题等,都进行了深广反映。这些作品对于人们更全面深入地了解当代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启发和引导作用。但不可否认,由于作者们过于热衷选择“大问题、大题材”,忽略了对具体民生问题的关注与关怀。

(二)“民生问题”报告文学形成创作热潮

在社会转型加快推进的过程中,固有的积弊和新的困难交织并存,使诸多的民生问题集中出现并趋向严峻,人们渴望深入了解民生问题的成因和国家政府的举措,希望在文学艺术中看到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和有深度有热度的现实生活反映。面对来自多层面的民生诉求,报告文学作家们积极承担了时代的文学命题,他们躬行大地,深潜底层,贴紧生活的脉搏,将他们的发现、思考、焦虑与希望真实记录下来,“民生问题”报告文学形成创作热潮。可以说,近二十年来各类突出的民生问题都在报告文学中得到呈现:

1.“三农问题”。上个世纪90年代,已有敏感的报告文学作家关注“三农”在社会转型时期的窘困处境,卢跃刚《辛未水患》、黄传会《中国贫困警示录》、杨豪《农民的呼喊》等,从不同侧面披露农村的贫穷与落后,积极探求变革时期农民的出路问题。

进入新世纪之后,历史沿袭下来的以贫穷落后为根本的老“三农问题”并没有得到全面彻底的解决改善,新的问题又不断暴露并趋向严峻——在“以地生财”的经济大开发过程中,失地农民数量惊人剧增,他们遭遇就业难、生活无保障等新的窘况;城乡分割的二元社会结构,使广大农民和进城农民工不能公平地享有国民待遇,他们的社会保障覆盖率依然很低;工业化、城镇化对农村生态与农业经济的破坏后患无穷,耕地被占用,水土受污染,乱垦滥伐导致环境恶化、农田荒芜、农业产品劣质化;农村留守妇女、儿童、老人普遍陷入多重困境……农村的凋蔽与衰落已不是个别现象。

李昌平《我向总理说实话》、陈桂棣、春桃《中国农民调查》集中深入地揭示了“三农问题”最根本的症结——农村政府机构臃肿和官场腐败、不合理的税费、债务、摊派等加剧农民负担,激起广大农民强烈怨愤,干群矛盾尖锐化;陈庆港的《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2000—2010》、程宝林《一个农民儿子的村庄实录》、梅洁《西部的倾诉》、梁鸿《中国在梁庄》等,以实地调查和亲历性体验,展现当代农村经济凋蔽现状和农民的艰难困厄处境,坦露深切的现实忧思;黄传会《中国新生代农民工》,胡传永《血泪打工妹》,丁燕《工厂女孩》,杨豪《中国农民大迁徙》等,为农民工群体代言,传达底层的民生诉求;杨豪《农村留守妇女生存报告》、阮梅《世纪之痛——中国留守儿童调查》等,聚焦几千万农村留守妇女儿童的生存与精神苦痛,吁求社会重视;蒋泽先《中国农民生死报告》、曾德强《有什么,别有病——中国农村医疗现状调查》等,揭示农村医疗卫生条件的落后,对缺乏社会保障的农民的生老病死问题给予人道主义的关怀;楚良、木施《失去土地的人们》、何建明《根本利益》等,揭露弱势群体被强权恶势欺压残害、基本权益被蛮横剥夺的种种劫难,以鲜明的立场为民伸张正义;朱凌《灰村纪事——草根民主与潜规则的博弈》等,透过农村基层政权选举中出现的系列荒谬现象,深度披露并反思农村政治文明与草根民主建设的突出难题,从深层反思制约“三农”发展的历史原因和现实矛盾;宁小龄《户口:项链与绳索》、海默《横亘国人心头的——户口之痛》等抨击二元体制与户籍制度对“三农”发展的捆绑,对“户口”演绎的人生悲剧进行了冷静展示和剖析。莫伸《一号文件》、孙晶岩《中国新农村启示录》、何建明《精彩吴仁宝》等深刻反映党中央系列“三农”政策的实施给农村带来的显著变化,积极探索农村改革新的模式和新农村建设经验,重塑农民主体形象和精神风貌。

2.“新三座大山”。教育是民生发展的前提条件,关系着一个民族整体的素质,由于我国教育财政投入不足、教育产业化、教育资源分配不公等因素,使贫困群体子女上学难、失学率高;医疗卫生体系市场化改革后,其公益性质淡化,存在暴利索求行为和严重的腐败现象,还隐藏着许多违法的医疗行为,这一切不仅加重老百姓看病的经济负担,也加重了看病风险;我国实行住房货币化改革后,房地产市场快速发展、畸形膨胀,疯狂飙升的高房价给国民造成安居难的重大生活压力。何建明《落泪是金》、黄传会《我的课桌在哪里?——农民工子女教育调查》、曾德强《中国之痛——医疗行业内幕大揭秘》、朱晓军《天使在作战》、陈芳《疯狂的房子——揭开中国房地产暴利黑幕》,雷尔冬《“房奴”实录——一个群体的生存故事》等作品深度揭示了“新三座大山”重压下的民生之艰,对事实真相进行内在本质的把握与思索。

3.就业问题。当前至未来10年间,我国就业形势十分严峻,《蚁族:大学毕业生聚居村实录》等作品揭示大学生就业困境和灰色人生状态,这是被社会忽视的新弱势群体,他们的诉求关系着“中国梦”的实现和民族的未来发展。

4.食品安全。民以食为天,但是一些生产企业一味追求利益,丧失道德底线,使用劣质、变质原料生产加工食品,或非法使用有毒添加剂,甚至猖狂造假,这些黑幕在《民以何食为天》等报告文学中被彻底揭开,作者对当今社会道德沦丧、人性贪婪等丑恶现象进行了愤怒讨伐。

5.生态危机。在全面加快发展经济的思想指导下,出现违背科学发展之弊,致使中国的生态恶化日趋严重。徐刚、李林樱等“环保作家”创作了《拯救大地》《生存与毁灭》等系列的生态报告,这些作品暴露国家资源被掠夺侵占、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的危境,对天灾背后的“人祸”危害进行了无情暴露和批判,对权力腐败等发出振聋发聩的谴责;冷梦《高西沟调查——中国新农村启示录》、肖亦农的《寻找毛乌素——绿色乌审启示录》等则正面倡导生态保护和科学发展理念,倡导生态文明。具有实践指导意义。

三、“民生问题”报告文学的价值体现

无论过去还是当下,报告文学与社会生活之间所形成的敏感、直接、密切的关系,是其他任何文学种类所不及的,报告文学是一种最能体现现实主义精神的文学样式。因此,“民生问题”报告文学是在社会转型时期、在新的历史语境和时代氛围中产生的积极文学现象。作家们以参与现实、担当道义的热情与良知,对深广复杂的现实生活进行清醒冷峻的洞察和判断,以社会调查者、现实目击者、民生体验者、真相揭示者、历史反思者等多重身份担当写作责任,使报告文学不仅在现实题材上有纵深开掘,以丰厚的思情容量产生强大的社会影响,而且以真实性的征服力、以穿透历史的深刻的理性批判力量彰显了报告文学最根本的文体品格,突破性地深化了报告文学的现实主义内涵。还要特别指出的是,作家们在进行“民生问题”报告文学创作的过程中,既介入民生,同情民瘼,又正视民众精神空间的缺陷,自觉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依据,为倡导民主、诚信的公民意识,为构建公正、法治的和谐社会,为营造健康、文明的文化生态做出了努力。

(一)参与现实、担当道义的热情与良知

报告文学的主体品格首先表现在创作主体的现实参与精神。参与精神体现了现代社会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和强化,并用以指导人的社会实践和现实干预,是一种积极的现代性品格。所以,报告文学作家的现实参与不仅仅是身体力行的实践活动,更是一种精神存在方式。他们自觉地摒弃虚伪的、功利的姿态和企图,以诚实的态度、公正的立场和真切的情感置身于现实深层,观察、考察、发现,感受、体验、判断,那些灼热的、充满冲击力的现实波流激荡着他们的灵魂,从而感悟着、思索着那些与事实真相密切关联的意义——不仅是现实的意义,还有历史的意义、精神的意义、审美的意义。

优秀的报告文学家必须站在时代前沿,必须具有深重的历史责任感,担当道义,伸张正义,揭露黑暗,批判丑恶。中国报告文学从早期萌发阶段所洋溢的思想启蒙热情,到抗日战争时期所高涨的政治救亡义气,再到十年动乱终结后所迸发的文化批判激情……无不高扬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

近二十年,当社会体制弊端与结构缺陷产生的现实矛盾越来越剧烈,当不公平机制导致的贫富悬殊现象越来越突出,当不合理、不平衡、不和谐的发展模式下的民生问题越来越复杂,报告文学作家克服种种艰难险阻,进行历时长久的田野调查,介入矛盾、揭露真相、戳穿谎言、反思根源,为中国最庞大的弱势群体呼告,为人民的根本权利代言。黄传会之所以被称为“反贫困作家”,徐刚、李林樱、哲夫之所以得到“环保作家”的美誉,周勍之所以自诩为“扒粪作家”,都证明了一个共同的事实——他们把自己的创作生命完全投入到了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现实领域,而且他们对现实的深度介入和精神参与,不是一两年、三五载,而是十几年甚至是大半生;他们如此执着、如此奉献不是为了让自己的文学成就举世瞩目,而是为了让良知和道义赢得全人类的支持!

担当道义的热情与良知使报告文学作家常常不顾个人的安危与得失介入现实矛盾或置身于危险境地,著名报告文学作家蒋巍在《你代表谁?—一唐维君:决死农民的悲惨际遇》中,是以这样一段令人诧异惊骇的文字开头的——

绝不是危言耸听。本文所述的案情能否引起公众和有关部门的重视,关系到本文主人公唐维君的生死存亡……求助舆论的呼吁和支持,是他活下去的最后一线希望。如果他等来的依然是冷漠、推诿、谎言和毫无实效的成堆公文(目前已有半米高),他决定在2003年的某一天,把100份诉状撒出去之后,在地处哈尔滨市花园街的黑龙江省委大院门前剖腹自决。㉑

蒋巍是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触碰”到唐维君的案情,在了解到因为乡政府卖给唐维君假冒伪劣种子导致他血本无归、倾家荡产的冤情后,他拍案而起,决定介入此案。“谁来给唐维君一条生路?”作者内心充满焦虑和悲愤,想到一个无权无势的作家要以文学的方式去挽救决死农民和他的全家老小,他又深感沉重和沉痛,特别是唐维君案正处在复杂而敏感的关头,作者十分清楚自己面对的麻烦甚至危险。尽管如此,不能袖手旁观的责任感与为民请命的使命感还是成为强大的创作动力,《你代表谁?》经《报告文学》杂志发表后,在广大读者和社会各界引起强烈反响,国务院领导作出重要批示,坑害农民唐维君的当地有关干部已经被停职检查,对唐维君的赔偿也在协调中……㉒

唐维君虽然得到经济赔偿,但是命运并没改变,而且还有无数的唐维君正步履艰难地走在看不到尽头的上访路上。因此,蒋巍虽然完成了一部报告文学的创作,却不能卸下关注民瘼的永久责任,他对记者说:“群众利益无小事,人民利益不容侵害,他将对此案关注到底,追问到底。”㉓2011年蒋巍在他的长篇报告文学《泣血的“草根声音”——北大荒垦区上访问题调查》(载《中国大纪实》2011年第8期)中,继续披露唐维君“没有完结的悲剧和不见终结的逃亡”,并且对北大荒垦区和唐维君有着相似遭遇和相同命运的上访群体进行更为深入的调查,揭露了更为复杂严重的矛盾与问题。由此我们看到——报告文学的现实参与和道义担当与人民需要的密切关联、报告文学的良知写作与文学价值取向的根本关系。

(二)批判锋芒与理性精神

毫无疑问,当报告文学作家以干预现实的自觉和责任进行写作之时,他的文本必然充满了现实忧患意识和社会批判倾向。当然他写作的最终目的不是停留于忧患与批判而是在理性精神的烛照下实现文学的思想审美价值与精神关怀意义。社会批判性与理性精神是报告文学作为独立的文学样式必有的品格,也是其价值选择与价值判断的重要依据。

中国当代文学曾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将“暴露阴暗”视为“禁区”,将“批判”与“歌颂”对立起来并且上升到政治立场的高度进行规范,因此那些批判现实的文学创作反而常常成为政治批判的对象。新时期之后“禁区”消除了,“批判”的禁锢也打破了,但是它们依然是“敏感地带”和“危险方式”。危险不仅来自被暴露、被批判的势力,也来自意识形态领域的敏感戒备。对此,报告文学评论家李炳银指出:“批判的态度并不一定就是消极的态度,更不能把批判性简单地视为破坏性。在许多时候,批判正是一种进取,是一种建设,是勇敢的探求。”㉔

《中国农民调查》《失去土地的人们》《根本利益》等作品,通过对农村发生的一系列令人发指的血腥案件的真相还原,揭露农村一些基层干部与黑恶势力勾结起来,他们侵占土地、横征暴敛、敲诈勒索、草菅人命,而被欺压的弱势农民求告无门、上访无果,稍有反抗就被抓被打、流血丧命!这些文本提出了振聋发聩的问题:为什么鱼肉百姓的恶霸村官们能够横行妄为?为什么农民的抗争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王法何在?正义何在?批判锋芒直指罪恶的渊源——“权大于法”“人治僭越法制”现象背后的体制积弊与丑恶的封建宗法文化心理。

何建明的长篇报告文学《根本利益》本是“歌颂”之作——山西运城市纪委副书记梁雨润(后任山西省信访局副局长)是一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百姓书记”,心里装着底层群众的疾苦,把人民的根本利益放在工作的第一位。他处理了多起骇人听闻、久拖不决的大案、难案,为民伸张正义、除害去弊。但是透过这些大案中受害百姓的悲剧、透过上访事件背后无数身心被摧残、尊严被践踏的弱者的泣诉,毫无疑问地可以断定,作者血热情炽书写的也是尖锐而深刻的批判文本。

在梁雨润处理的几个棘手大案中,最让人惊悚骇然的是畅春英一家的悲剧。畅春英是运城河津市小梁乡胡家堡村的农民,1989年的一天,她的儿子与村支部书记的两个儿子因小事发生冲突,竟然被他们活活捅死。悲痛欲绝的死者父母无法接受这从天而降的灾祸,更不能接受法院的从轻判决(主犯只判12年,从犯3年),畅春英和丈夫将儿子的棺材放在家里,开始上县城,跑运城,奔太原上访申冤,光北京就去过4次。因为常年奔波在上访路上,老两口贫困潦倒,疾病缠身。1996年,畅春英的丈夫在上访的回程路上猝死,从此,畅春英的家里又放进老伴的棺材。㉕世人谁能想象,整整13年,一个悲愤无告、凄苦无助的老妇陪伴亲人的尸体过活的惨状和感受!试问,如果畅春英没有找到梁雨润这个好书记,她儿子、丈夫的棺材还会在家里停放多少年?也许会一直等到她自己也躺进棺材。为什么其他的领导干部不能设身处地体察畅春英已经陷于绝境的苦难反而将她的一次次上访视为“不安定因素”而以敌视的态度提防甚至压制?可以说,在梁雨润这样一个爱民、亲民、维护弱者的权利与尊严的好官背后,有太多的欺民、伤民、剥夺弱者的权利和尊严的恶官、贪官、庸官。这正是批判矛头指向的问题根本。

如果说畅春英案比虚构的小说更离奇,也是罕见之事,那么前文所说的唐维君案却是非常普通却也非常普遍的“农民悲剧”。唐维君是黑龙江省呼兰县莲花乡的本分农民,他的人生原本平常,但是他的遭遇却是中国农民命运的一个缩影。得益于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唐维君一家人靠勤劳苦干实现了脱贫致富。1995年他被黑龙江省北部高寒地区呼玛县政府的一份关于开发“五荒”优惠政策的红头文件所鼓舞,举家迁往北疆乡,在茫茫大草甸子里开始垦荒创业。然而,接踵而至的厄运却不费吹灰之力毁灭了唐维君的所有希望。先是政策说变就变,北疆乡政府通过各种手段,强征开荒农民的“承包费”,不久北疆乡又要求他们大面积种植油菜并卖给他们没有“三证”(即质量合格证、检疫证、经营许可证)的油菜种子。唐维君种了1590亩油菜,结果基本上颗粒无收,其他农户的情况也一样,残酷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政府用假冒伪劣种子坑害了农民!从此,唐维君倾家荡产、负债累累,开始了漫长痛苦却又看不到希望的维权历程。从乡政府、呼玛县工商局、县农业局、大兴安岭地区种子管理站、黑龙江省农委种子管理局、省人大常委会、省检察院、中国农业部……唐维君的案子被当成“皮球”踢来踢去,拖了5年不能妥善解决。这么一个原本简单的案子在政府职能部门推来推去的扯皮中变成“老大难”,矛盾越来越激化,干群关系越来越对立。面对唐维君的巨大损失和生活惨状,一些满口“三个代表”的党员干部却毫无内疚和自责,他们“作为知法者和执法者,公然干着如此恶劣的违法行径,在造成严重后果之后,又对农民遭受的灾难如此冷漠”。作者愤怒地指出:“奇怪的是,某些被百姓视为‘强力部门’的办案机关面对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案子,又软弱得出奇,低能得出奇。这究竟是为什么?归根结底,因为受害的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草民’……”他进一步谴责道:“在唐维君的告状经历中,我们看到的是某些单位和部门是如何官官相护,如何顽固地维护部门既得利益,如何胆大包天地颠倒黑白、欺上瞒下、推诿责任、对抗上级、拒不纠错!”㉖唐维君的悲剧就是底层弱势群体的共同悲剧。蒋巍不是站在“事后”的旁观者角度为完成一部作品而写作,而是作为介入者、担当者为唐维君申诉、呐喊!也为广大农民代言。

在医疗行业、教育行业、房地产行业、食品生产销售行业、生态环境领域,也存在一系列的触目惊心的罪恶事件,在这些“黑洞”里暴露出法制建设不健全、腐败重灾难遏制、道德堕落无底线等严峻现实,这一切构成社会不和谐的危险因素。报告文学以无畏的勇气和胆略毫不留情地揭露黑暗与丑恶、批判权贵,笔锋犀利,思辨强劲。同时,报告文学也以更具现代意识的理性精神审视、检讨社会发展中公平原则的缺失和科学理念的扭曲,吁求强化保障公民合法权益的法制观念与意识,呼唤以人为本,只有建构法理社会,才能拥有和谐社会。

(三)真实性的强劲生命力

报告文学作为非虚构的叙事文学,向传统的虚构文学提出挑战的最大资本就在于丝毫不可动摇的真实性原则。

报告文学所强调的真实性,是贯穿于“写什么”和“怎么写”的全部创作活动——从题材发现、选择到叙事形态规范,从思想旨归确立到精神内涵、审美价值取向,以及文本的影响实现等等,都必须以真实性为最高原则。

题材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生命基石,报告文学观照的现实对象是客观真实的存在,当选定的现实对象转为叙事对象时,所有涉及的人与事都应该是确定无疑的实有之人和实有之事。所以,报告文学的创作题材完全来自作者现实参与的发现,在此基础上需要作者通过进一步的田野调查、现场采访或严谨科学的文献资料研究全面把握题材,而在搜寻、集合、整理、审度、判断有关资料时要秉持客观的态度,最大限度地去伪存真,使题材具备可靠的真实性。报告文学叙事形态的规范即是“非虚构”文体的写作伦理,作家在对事件人物进行叙事描述时,绝对排斥虚构手段。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客观存在的真实在经过主观判断认知和表现时,必然受到主观水平的限制、影响,甚至存在被扭曲的可能。人们对于客观的、发展变化中的事物的认识往往存在片面性、局限性、虚伪性。因此为了克服片面性、局限性和杜绝虚伪性,报告文学创作从“题材真实”到“表现真实”需要作者付出更大的才智与劳动。

报告文学的文本思想旨归有别于虚构类文学,就小说而言,无论是持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创作方法,作为虚构文本,一般是通过形象的典型化艺术创造、通过叙事结构策略、通过象征、变形、魔幻等方法,含蓄、繁复、隐晦地寄托寓意,旨归形成多维的张力,精神内涵以及审美价值取向也具有多元空间。而报告文学的思想旨归及精神内涵、审美价值受到事实的真实性限定,因此创作主体对文本的思想抽象与寓意寄托必须恪守尊重事实的原则,还要力求抵达事实的本质,使自己的思想、认识、精神高度统一在探求真理的自觉中,唯有如此,才能够最大可能地实现其特有的、建立在真实品格之上的思想价值与审美意义。

报告文学的真实性决定了文本影响的信誉诉求,涉及到叙事者对文本接受者的影响态度是否建立在“不虚美”“不隐恶”“不矫情”“不煽动”的立场原则上,也涉及到作品在社会上产生的效果不是以哗众取宠为目的的道德准则。因之于报告文学创作与现实社会的敏感联系,报告文学所传达的内容应该在更大的时空范围内经得起检验。

2000年秋天,陈桂棣和春桃开始对中国农民的生存状况进行田野调查,“决心为中国这个最大的弱势群体做些事情”㉗。随着调查的深入,“三农”问题的严峻与复杂使他们震惊之余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起自己的能力和勇气。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他们意识到最重要的是深度探寻、思考“三农”困境的根源,因此就绝不能以高高在上的作家身份、以旁观者的姿态做一些浅表的现象调查,而是必须以农民子弟的身份深入到父老乡亲中间,切身体验农民在重负下生活的艰难、抗争的无望;他们以正义担当者的责任追究那些惨案的真相,揭露恶霸村官欺压百姓、残害无辜的罪行;同时以体制弊端的质疑者、批判者的鲜明立场审视政策缺陷、讨伐腐败祸患;他们还以寻找农民出路的探索者的严谨态度与理性精神投入研究,阅读了大量的文献资料,走访了从中央到地方的一大批从事“三农”工作研究和实践的专家及政府官员。在这样长达两年的调查、体验、探究的过程中,多重身份的换位感知与思考,多维视角的移动观察或聚焦观照,拓深拓广了现实认识的空间,因此面对大量的、错综复杂的事实材料才能够进行冷静而理性的判断、分析、抽象、综合。34万言的《中国农民调查》,按照“发现‘三农’困境、呈现严峻事实——揭露惨案真相、提出尖锐问题——反思历史积弊、批判现实痼疾——探索税费改革、透视功过是非——忧患‘三农’前景,呼唤改革深入”的逻辑结构展开,材料的翔实丰富、思想蕴涵的深刻厚重以及语言的精确犀利形成这部作品强大的真实性生命力。

已故著名文学评论家何西来先生高度评价了陈桂棣、春桃“正视现实、直面人生”的写作态度和“秉笔直书”的胆略,称赞这“是一本把严酷的真实情况推向读者,推向公众的书,是一本无所隐讳地把‘三农’问题的全部复杂性、迫切性、严峻性和危险性和盘托出的书”。他坦言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与震撼”㉘。

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深刻指出:“每到重大历史关头,文化都能感国运之变化、立时代之潮头、发时代之先声。”他对作家们推心置腹地说:“文艺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须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做人民的孺子牛。”㉙这些精辟之论正是对报告文学作家创作使命的最好概括,也是对报告文学价值取向和审美意义最透彻的诠释。

“民生问题”报告文学既是千百年历史中“哀民生之多艰”的忧国忧民现实主义传统的延续,又是呼唤以人为本的平等与尊严,保障人的生存与发展权益的现代现实主义精神的张扬。对于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民生问题”报告文学无疑在引导一个可深入探进的新天地。

(作者单位:集美大学文学院)

①李陀、李静《漫说“纯文学”——李陀访谈录》[J],《上海文学》,2001年第3期,第7页。

②见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阐述:“报告文学常拥有大量读者……当代的许多‘报告文学’作品,既难以用‘文学’的标准来品评,也难以用新闻的特征来衡量。近年来,有的批评家将它们归入‘亚文学’的范围,是一种处理的方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49-250页。

③李培林《处在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国》[J],《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1993年第3期,第125页。

④《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55页。

⑤参见国家统计局《改革开放铸辉煌经济发展谱新篇——1978年以来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巨大变化》[N],《人民日报》,2013年11月6日第10版。

⑥邓小平1992年南巡讲话时提出“发展才是硬道理”,见《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年10月版,第377页。

⑦郑功成《构建和谐社会要以民生为本》[J],《前线》,2007年第5期,第22页。

⑧郑杭生《改革开放三十年:社会发展理论和社会转型理论》,《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第18页。

⑨孙中山《三民主义》[M],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167页。

⑩《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94页。

⑪《中国共产党第十六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EB/OL],新华网,2003年10月14日,http://news. 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3-10/14/content_1123116. htm

⑫胡锦涛《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夺取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新胜利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N],《人民日报》2007年10月25日第1版。

⑬胡锦涛《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N],《人民日报》,2012年11月18日第1版。

⑭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61503.htm

⑮记者费杨生《“两会”网上调查显示:新“三座大山”再成关注焦点》[EB/OL],新华网,2007年2月27日,http://news. xinhuanet.com/fortune/2007-02/27/content_5776832.htm

⑯屈原《离骚》[A],《楚辞》[M],长沙: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12页。

⑰白居易《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A],《白居易诗选》[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81页。

⑱白居易《与元九书》[A],《白居易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57页。

⑲姚华《曲海一勺》[A],舒芜编《近代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85页。

⑳于逢《〈沉郁的梅冷城〉编后记》[A],丘东平《沉郁的梅冷城》[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464页。

㉑㉖蒋巍《你代表谁?——唐维君:决死农民的悲惨际遇》[J],《报告文学》,2003年第7期,第30页,第40页。

㉒㉓卓伟《报告文学〈你代表谁?〉引起强烈反响》[J],《报告文学》,2004年第2期,第64页。

㉔李炳银《生活与文学凝聚的大山——对报告文学创作的阅读与理解》[J],《文学评论》,1992年第2期,第23页。

㉕何建明《根本利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5-7页。

㉗陈桂棣《携手为无声者发出声音(代序)》[M],陈桂棣、春桃《调查背后》[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

㉘何西来《序》[M],陈桂棣、春桃《中国农民调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页。

㉙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5日第2版。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社会转型时期‘民生问题’报告文学研究”(11YJA751092)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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