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炜小说中的人性善书写 
——以《古船》《九月寓言》和《你在高原》为例

2016-09-28 22:11翟二猛
文艺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古船张炜寓言

○翟二猛



论张炜小说中的人性善书写
——以《古船》《九月寓言》和《你在高原》为例

○翟二猛

自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以来,张炜便自觉地擎起“演恶扬善”的人文主义大旗。因而,在以“审丑”为美学风尚的时代背景下,张炜小说中的人性善书写便尤为引人注目。从《古船》的惊世骇俗到《九月寓言》的日益内敛再到《你在高原》的自如从容,张炜小说的人性善书写虽是一种完整自在的系统构建,却也经历了从拘谨、空托到自如、实在的演变过程。

自19世纪后半叶以来,古老的中国不断经历各种社会转型,或温和或急剧,却都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苦难和人性的堕落。某种程度上,社会处于恶性循环或停滞不前的状态,康有为曾经说人心日恶,①大约一百年后,孙犁说社会日恶人心日险,②深刻道出了社会转型期的阵痛。只是在中国,这种疼痛期限长了许多。纵观张炜的小说创作,其核心主旨正是对文明进程中必然的恶果的戒惧与反思,唯其艰难,才愈显可贵。

一、自觉地擎起“消恶扬善”的人文主义大旗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市场经济洪流的冲击之下,知识分子下海出走,成为令人无奈的常态。再加上世纪末情绪的发酵,知识分子愈发卑微,社会缺少了知识分子的支撑和担当,坚守精神家园变得日益艰难,社会丑恶如沉渣泛起,由此审丑成为一种美学风尚。这一情势,愈发验证着孙犁等人的判断。由此观之,张炜的写作便愈益凸显其价值。

张炜持续关注与思索人类苦难,对人性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人之为人,其中内涵之一便在于人心向善。但向善的路径并非坦途,当然也不一定完全如愿,其中往往历经“恶”的检视。向善之路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便是反躬自省,“回顾”过去是向善的第一个姿态,往往需要在回顾中消弭过去种下的“恶”,才会真正找出希望之路、向善之路,才会孕育出向善的力量。在一定意义上,过去乃至现在就意味着“恶”,未来才是“善”的希望和目标所在。因此,“回顾”的展开必然指向“前瞻”③,“回顾”是“前瞻”的资源和基础。不过,需要我们警惕的是,“回顾”自身可能还潜藏着对过去和现在的抗拒和背反,反而容易使“前瞻”失去资源和意义,成为浮在水面的飘萍,使“前瞻”更嫌艰难,难以彻底清除水底的污垢,除恶和向善就容易变成空谈。“回顾”和“前瞻”的循环往复和彼此龃龉,是生命的惯常状态。它们是生命的途径而不是终点,是内容而不是形式;它们蕴涵着不同的生命内容,指涉不同的生命境界,最终都落实到拯救苦难灵魂这一相通的终极目标上,构建起自由无碍的人间乐园。“回顾”与“前瞻”的龃龉和共鸣,既是张炜在创作中经常采取的叙事状态,又是其笔下人物的生命常态,这一切都透露着张炜小说创作的核心旨归,即反思文明进程中的“恶”,张扬人性善的光辉,人性至善必然照亮人间很多阴暗的角落。

一旦擎起人文主义大旗,张炜便自觉地去发现恶,表现恶,批判恶,最终实现对人性善的终极求索。他一方面探寻恶的根源,一方面寻找善的出路。在考查了古今中外历史之后,张炜发现了道德和自然,将其视作人性善的安居所在,并以此为着力创作的方向。

二、从人性恶的炼狱中发现并张扬人性善

“对于张炜来说,苦难是内在的,生存论意义上的”④。这种苦难根源即在于人类在生存斗争中对人性恶的自我放逐,苦难是人性恶的必然结果。苦难是过去的人性恶是种下的业。人性恶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会酿造和散布苦难,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存在更无可预知,因为这种未知往往比已知更加令人恐惧。而且,即便在发展论的意义上讲,人性恶也不可避免地裹挟在那些漂亮的数字中、那些辉煌的灯火下。因此,向善必将经历“人性恶”的人间炼狱,是一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洗礼。须知,善恶二元对立从来都是自我麻痹的假想,这一过于简单的认知存在着放弃向善权利的危险。实际上,人性恶一方面逼压着人性善,一方面也在孕育着人性善。或许是锚定心理作祟,我们往往过多地注意到了人性恶对人与社会、人与自然造成的可怕苦难。但是,我们更应注意到,善恶只是相对而言的,在一定情境下可以转换,恶在逼压善的同时便在不断呼唤、校对、验证着善。可以说,人性恶是人性善必需的凤凰涅槃的过程。或者说,人性善只有经历了人性恶的深度检验,才是真善、至善。

张炜对于人性恶的展演主要表现于长篇小说《古船》里。人性恶的爆发与肆虐主要包括人们对制度恶、物欲恶与本性恶的放逐,制造出一个人间地狱。探究人性恶,我们无法忽视政治文化因素,尤其是在政治文化居于主导地位的中国,这是无法绕开的前提,也是挥之不去的阴影。自古以来,人类文明包含着“生存意义上的相安和杀戮与文化意义上的发展和守旧”,但有时“发展”会以“杀戮”为代价,以正义的名义维护乃至从事生存性的杀戮运动。⑤这荒谬逻辑的根本原因便是制度恶在作祟。制度是政治文化的表征,是社会的游戏规则,是人性的延伸和扩展。质而言之,一切既有制度、组织和管理都可能束缚乃至践踏人性善和自由权利,会不断制造恶行和苦难。制度恶往往是隐性存在的。在相对病态的社会里,制度恶的可怕在于它往往隐匿着“人性”、狂放了“兽性”,在正当性与合法性的外衣下罪恶狂欢。《古船》写到,“土改”时人们因为盲动而被激发出本能的兽性,对所谓“地主老财”进行疯狂的打击报复,这种“改革”明显超出了正常的审判。假借着“翻身得解放”的美好愿景与“新人新社会”的合法期许,制度恶不为制度内群体所察觉而被无限放大。因而“还乡团”的反攻和报复更为惨绝人寰,古镇人(实则指涉所有中国人)陷入恶的恶性循环。而在既有制度内,一切试图救拯的努力都嫌苍白,所以即便工作队的王书记也无法遏止工农暴行。

随着生产力日益壮大、人的活动范围不断扩张,人追求物质的欲望愈加膨胀。受物欲驱动,人们一方面剥削和压迫人本身,制造苦难人间;另一方面毫无节制地索取,几乎毁灭自然。因为土地、工厂、作坊,洼狸镇人的争斗层出不穷:向自然争斗,反而造成芦青河变脏变浅,古镇也因此而萧条;与命运争斗,被定性为资本家的隋迎之,苦心孤诣清算债务,吐血死在马背上;与人争斗,为了粉丝厂,老隋家与老赵家明争暗斗几十年,以致怪病、横死等惨剧不断;甚至城墙砖也成为争夺的对象,进而引发群殴。物欲恶对人和自然的逼压和扼杀营造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境地。

当然,人类的物欲有其历史合理性,因而被恩格斯视为人类历史发展的杠杆。⑥此种回顾所拣起的历史资源必定不能全部用来前瞻,须加以过滤甄别。如果制度设计并不合理、社会尚未归于理性,必然导致制度失控、价值失范,物欲必然因失去规范的节制而酿下恶果。因而,如果要遏止物欲恶的膨胀,就必须仰赖新价值理念的阐扬和新意义规范的建构,催生并保障“善”的力量的壮大,使物欲始终有效控制在理性的范围内。

本性恶是人性中动物性的一面,包含本能的仇恨、暴力崇拜等。当制度失衡、物欲失节时,本性恶的破坏力便被无限度地释放出来。因此,《古船》世界黑暗无比,血腥杀戮等花样翻新、骇人听闻的兽行,使得生命、文明被野蛮的本性肆无忌惮地践踏着。在本性恶的逼压下,沉默与无辜的民众往往退守,“镇子上有无数个这样的角落,死一般的沉寂,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⑦。退无可退便复仇,但复仇反而招致新的苦难:农民翻身,对“地主老财”以阶级审判之名行疯狂迫害之实,使少数人的权力欲和物质欲都得到了充分满足;而“还乡团”除了变本加厉的报复,还享受于由此带来的感官刺激。更令人沉痛的是,人们往往被仇恨心理所奴役。“文革”期间,赵多多等人将私欲裹挟在“革命”里,成为新时代的恶霸。为了复仇,隋见素执拗地算着庞杂的账目,反而急血攻心、大病一场;隋含章长期无声地隐忍,甘当四爷爷赵炳的性奴,虽试图反击,却使自己也受伤了。仇恨扭曲了人性,而且会更依赖并释放本能,因此复仇不仅不会促成善恶秩序的重建,反而陷入虚无。

历史地看,在善恶角力中突出重围的,正是人性至善。《古船》真正传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愿景:在人性恶的逼压与考验下,人性善终将突围并闪耀着持久的光辉。在善恶角力中,既有善的力量,又有恶的力量,更有无善无恶的沉默的大多数;既有既得利益者和现存关系的维护者,又有秩序的破坏者和决绝的复仇者。

人性的惰性力会使人习惯于恶的逼压,人们往往遮蔽自我而变得麻木起来,这便是善恶之间的无善无恶状态并大量存在。这种状态是流动的,既可孕育出善行,又可放纵出恶意。处于淡漠状态的“大多数”,实质上是迷失主体的“行尸走肉”,当恶大行其道时,他们往往成为恶的同谋,所以更需要唤醒。惟其如此,人性善才能完成对人性恶的突围;也惟其如此,这种突围才真正有意义。

在张炜的创作中,优秀的人会挺身而出直面人性恶的肆虐。郭运和隋抱朴便成了善的化身和坚守者。但我们不得不反问,善需要守护吗?进而追问:善何以需要守护?如何去守护?这显然已触及人类生存底线问题。李其生父子的“颠狂”、隋见素的多次害病、大喜轻生等生命危急时刻,往往是郭运解围济困。但郭运所为只能救治生理病痛,而不能疗愈心理创伤,更不能根除恶因、规避恶果,而只能一味被动防御。突围的希望被寄托在思考者隋抱朴身上。他赖以突围的是其沉默和沉默中的执着思索。自幼年起的悲惨遭际,逼得隋抱朴心向内倾,萌生出一种原罪意识。沉默是他被迫接受的生活方式,逼他守住内心安宁,经历内心翻江倒海之后真正的安宁。他在沉默中思索人性恶的根源,思索如何清除它,从而寻觅人性善的出路。尽管这路途艰险异常、前路一片混沌,但他仍要艰难跋涉,并在坚守中积蓄了巨大的潜能,足以穿越喧闹、消弭人性恶的冲击。

借由道德,张炜在隋抱朴身上发现了人性善的土壤。人性善是超越宗族的,因而隋抱朴才对隋见素狭隘复仇加以严厉斥责和拒绝。隋见素等人的复仇只是报私仇、泄私愤,本质是新恶取代旧恶,反而有可能酿造更大的恶,如隋见素间接引起的大规模“倒缸”。隋抱朴预见到了所有私仇的恶果,曾多次表露心迹:“我最怕的就是撕咬别人的人……我害怕苦难。”“我不是恨着每一个人,我是恨着整个的苦难、残忍……我日夜为这些不安,为这些忧愁,想不出头绪,又偏偏拗着性子去想。我恨有人去为自己拼抢,因为他们抢走的只能是大家的东西。这样拼抢,洼狸镇就摆脱不了苦难,就有没完没了的怨恨。”⑧隋抱朴看重的不再是一己私利,而是众生苦难,从而牵引出拯救灵魂的命题。

在这种书写中,张炜试图穿越表层制度与物质,深切体察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因为他的思索以真切的生命体验为深厚根基,所以其指涉的人性至善虽然单纯,但仍是深刻而丰满的,有着深切的生命意蕴,也有着人类性的高度。

三、从“融入野地”中坚守人性善

《古船》整体情感基调显得过于阴暗沉郁,是笔力用到极致的必然结果。所谓不破不立,古船在极尽所能地展演人性恶时,立意就在于,恶极必然生善。有论者说《古船》中的人性恶使人读来备感沉重,这话不假;但说这种沉重“不是在刺激生命,而是在扼杀生命扼杀生机”⑨,则有失偏颇,是对作者整体创作的误解。恶极生善,这才有了隋抱朴在人性恶中的突围,才有了《九月寓言》中轻盈地奔跑。奔跑是《九月寓言》中人的最主要的生命状态。

张炜从一开始便流露出浓郁的乡土情结,并由此思索土地与自然的历史命运,进而探求土地上优秀的人儿的精神归处,建造一个充满人性善的乐园。人与人、人与土地、人与自然,是其创作中的主要关系,由此生成一种有关土地和自然的本体意识和整体考量。土地和自然,善恶皆由此而生,它们既孕育着欢乐,也难以避免地带来困难乃至苦难。《九月寓言》试图给突围了的人性善找到根基和本源。在张炜看来,这个根基和本源就是土地,是人们自由无碍的栖居之地,人们都是这土地上自由奔跑的花。其代后记《融入野地》堪称张炜为突围后的人性善所作的宣言。“小村”人来到小村之前曾长期过着居无定所的迁徙生活,此即为“恶”;在“恶”的挤压之下,小村人不断漂泊、不断奔跑,此即“向善”。这里交织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维时态,蕴含着小村人的三种生命状态。尽管小村最后仍然毁于“工人拣鸡儿”的开矿,小村的“鲅”们不得不重新流浪,欢业也在此之前杀死金友后出逃,仍旧是《古船》中类似历史悲剧的再度上演,但在《九月寓言》中,因为张炜叙事策略的转变,多了一份温情和诗意。显现出,面对人性恶的冲击,张炜少了一分焦虑,多了一分从容。

作者思考过这样的情境:“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⑩不过,这并非一种简单的返璞归真的冲动,因为在张炜看来,重建破败的自然与重建破碎的人文在本质上是一致的,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他将告别,是因为他反对“肆意修饰”,而原本的“城市文明应该是好的、有意义的、健康的。城市也是‘野地’的一种”⑫。可知,张炜笔下的野地,不再是传统农业社会的原始大地,而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让人诗意栖居的“大地”。在这里,不仅能够抵御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对人性善的冲击和侵蚀,更能孕育出安宁恬然的精神乐园。

张炜小说的人物,多有归隐田园拥抱自然的精神倾向。这是他们在文明战车冲击碾压时的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堡垒。一如科学是一把双刃剑,文明不断向前的进程,总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意料之外的恶果。在城市和工业面前,自然和土地一退再退,甚至日益污浊肮脏,而这正是人性恶的扩张和人性善的退守。为了跳脱出这一恶性循环,张炜笔下如隋抱朴般优秀的人,往往倾心于土地和自然,淡泊名利,力图冲出物欲和城市的牢笼。因而可知,土地便是最大的善。

一改《古船》中叙事者的冷酷客观,《九月寓言》倾注了作者几乎全部的温情与浪漫:在“地瓜”“黑夜”“九月”等极富诗意意象的书写中,我们从中体味出人性善已经生根发芽,并不愁此后的出路;体味出土地之于人类母亲般的赠予;体味出土地极易被遮蔽的大地性;也体味出土地与人在文明进程中的命运变迁。土地能够生产,“地瓜”可供小村人吃食,“白毛毛花”可供小村人采摘做衣服,而自由出没的野物更与人性灵相通。不管土地被怎样修饰,它的大地本质始终恒久不变,人们都要在土地上行走、呼吸,人们心中的大地和家园始终存在。因而,在《古船》中略显虚无缥缈的人性善,突围之后,必然要降落在土地之上,立足于土地。我们可以看到,被“肆意修饰”的土地,在《九月寓言》的诗性书写下,碎片被拼接起来,土地从死亡边缘复活。人们终归回复到本来的身份——土地孕育的生灵和土地的守护者,而不再是土地的攫取者和破坏者。人们不再为各种物质观念所累,自然会散发着人性善的永恒的光辉。

四、站在精神高原瞩望人性善

经过艰苦的探索和漫长的积累,张炜终于站上了思想和道德的“高原”,酿出了煌煌巨著《你在高原》。如果说《古船》是单兵作战和突围,《九月寓言》是突围后的追逐和奔跑,那么,《你在高原》则是占据制高点后的集团作战,已然构成一种文学和文化现象,彰显着思想型作家严谨的写作姿态,更是一种象征。“高原”可作多解,笔者认为,最根本的意蕴在于高原离天堂更近而尚在人间。这使得高原上的书写,仍旧具备理想主义气质而试图克服《古船》和《九月寓言》的乌托邦气息,从而具备了坚实的人间性基础,使得张炜小说的人性善书写收获了一个较为完善的成果。

张炜自己将《你在高原》视为“一位地质工作者的手记”,它记录了“一批上世纪50年代生人的故事”,这里有“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理想和幻觉、自尊与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牺牲的勇气、自私自利和献身精神、精英主义和五分之一的无赖流氓气、自省力和综合力、文过饰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惭和敢作敢为,甚至还要包括流动的血液、吃进的食物,统统都搅在了一块儿,都成为伟大记忆的一部分”⑬。可见,这样的写作姿态,相较《古船》和《九月寓言》有了很大的调整,可以说是其对《古船》中道德至上、《九月寓言》自然至上两种偏执的人性观的反思和修补。笔下的人物不再是隋抱朴般白璧无瑕,比如“橡树路王子”庄周曾经也抱持理想主义,才华横溢却经历一场变故,不得不流浪;而庄周自己也曾经背叛朋友,致使好友罪死、多人获刑。张炜对前述观念已有所修正:“千万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道德感,它要等你挨过一些最现实最险峻的关口才能作数。”⑭因此,《你在高原》已跳脱出《古船》道德至上的局限,只有经过真实的现实考验的道德才是经得起历史推敲的。

同样是《你在高原》中,作者在书写自然时,也已过滤掉焦虑、恐惧甚至仇恨等消极情绪。⑮自然至上,曾是张炜擎起的另一面大旗,《融入野地》是其掷地有声的宣言。不过细细思虑之后便不难发现,《九月寓言》中的“融入野地”是为了融入而融入,主观用思过于强烈和明显,束缚了艺术性的飞升,显得不够从容自然。《你在高原》仍在继续着前作对城市、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的批判。不过相比之下,这种批判更具历史的厚重感,他是通过揭示城市罪恶和描绘农村美好来实现的。张炜超越了《九月寓言》中自然至上的偏执成分和消极情绪,自然与土地被视为涵养心灵、安居灵魂的所在。他旗帜鲜明地宣称,城市文明本身也应是好的,城市也是野地的一种,不再反对城市本身,而是反对对城市的“肆意修饰”。

人性既建立在长期的宗族活动和社会交往中,又在与自然的斗争中被反向校对,所以其中蕴含的心智结构和情感要素便具有普遍性和稳定性。这是人性的最大属性,其成形与变化,既有生物因素,也受社会作用,两种因素两位一体、相互影响,使人性变得相对复杂。因而人性才有了多种面相,人性恶便是其中具有负面效用乃至杀伤性的心智和情感;相对应地,人性善则是其中具有正面效用乃至建设性的心智和情感。“人类社会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人类不断蒙受苦难并战胜苦难的历史,正是在与苦难相抗争的过程中,人类获得了生存的自由和社会的进步。”⑯而所有苦难产生的根本原因即是人性恶。在此意义上,我们便会发现,深刻揭示人性恶、执着书写人性善便是张炜创作的核心价值追求,这更加凸显了张炜及其小说创作的意义,也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张炜的文学世界。

张炜有强烈的人文关怀,是当代少有的思想型作家,一直擎着“人文主义”大旗。不得不说,张炜小说中的人性善书写,存在着严重的缺陷,即现实主义的诉求与浪漫主义的归宿之间的逻辑悖论。一直以来,张炜坚持践行严肃的知识分子写作,尤其是精英写作,在写作中直指现实问题,力图有所坚守有所救正,然而却在写作和现实中追求简单的浪漫主义式的回归自然、奔向野地。但是,他以其略显严肃而清苦的创作直面人类生存的苦难与个体的创伤,并冷静深入地思索苦难和创伤产生的根源,进而在一定程度上触摸人类发展中的某些本质问题,找寻属于这个时代的出路。更为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文学界理想主义、人文精神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所谓后现代主义在急速地消解着人们的使命意识和理想的时代,极力高扬理想的旗帜,顽强地坚守着精神信仰”⑰。

(作者单位:重庆理工大学语言学院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康有为著,邝柏林选注《大同书》[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22页。康有为指出,“盖有家之故,不得已也。夫以忧郁烦苦之伤魂,则神明斫丧,贪奸欺诈之丧行,则风俗败坏,神明沮则术业不精,风俗败则人心日恶”。

②孙犁《雷塘庵弟子记》[A],孙犁《书衣文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3页。孙犁写道:“为自由而奔波一生,及至晚年,困居杂院。社会日恶,人心日险,转移无地,亦堪自伤。”

③⑤吴炫《张炜小说的价值取向》[J],《文学评论》,1996年第1期,第60-64页,第61页。

④⑯李茂民《苦难及其救赎:张炜创作中的文化主题》[J],《东岳论丛》,1995年第3期,128页,130页。

⑥[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545-568页。

⑦⑧张炜《古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24页,第215页,第228页。

⑨郜元宝《“意识形态”与“大地”的二元转化——略说张炜的〈古船〉和〈九月寓言〉》[J],《社会科学》,1994年第7期,第68页。

⑩张炜《融入野地(代后记)》[A],《九月寓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6页。

⑪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6页。

⑫张炜《文学是生命的呼吸》[J],《作家》,1994年第4期,第26页。

⑬张炜《你在高原·自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⑭张炜《你在高原·橡树路》[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12页。

⑮张炜在《我跋涉的莽野》中指出,“我对于正在飞速发展的这个商业帝国是心怀恐惧的。说的更真实一点,是心怀仇恨的”。参见孔范今、施战军主编,黄轶编选《张炜研究资料》[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页。

⑰周海波,王光东《守望者的精神礼仪——张炜创作论》[J],《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3期,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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