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小说中的英雄叙事

2016-09-28 22:11赵一凡
文艺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英雄文学

○赵一凡



中国当代小说中的英雄叙事

○赵一凡

中国当代历史是以乱世的终结和民心的一统为开始的,这样的历史背景为当代小说创作以英雄叙事为开端创造了得天独厚的历史文化资源。因而,新中国成立初期,文坛出现了一个书写革命英雄的高潮,以顺应民众对济世英雄的集体渴盼。此时的英雄叙事被纳入主流意识形态规范内,是正在建构中的国家意志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是十七年小说创作中英雄叙事的主体基调。随着新时期以来思想解放的展开和社会意识形态的松动,人们对英雄的认识也发生了很多变化。英雄不再是英雄纪念碑上平面而单薄的光辉形象,而变得丰富和立体起来,英雄的性格日益饱满,我们开始了解光辉形象背后的七情六欲,英雄甚至有很多缺陷,英雄开始从神坛走下来,走进日常生活。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大潮席卷社会每一个角落,中国社会逐渐呈现“后现代”某些特征,正义与崇高被解构和颠覆,英雄叙事在逐渐脱离国家宏大叙事之后,日渐变得式微,开始真正变为作家个人的写作行为。

一、乱世出英雄

林毓生先生在评述清末民初中国意识的危机时,引入了西方“卡里斯玛”这个概念,这为我们理解十七年时期出现革命英雄叙事热潮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卡里斯玛”不仅指“具有创造性的任务的特殊素质,而且指能与最神圣——产生‘秩序’的——泉源相接触的行为、角色、制度、符号以及实际物体。”①一定程度上,英雄叙事中的英雄即是一种卡里斯玛。

所谓乱世风云方显英雄本色。历经十几年的抗日战争和内战,上至国家政党政权,下至黎民百姓,都在渴求英雄横空出世、建立新的秩序。因为“真正的个人自由与‘卡里斯玛权威’密不可分。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总要有所根据,如果社会的文化中没有强有力的‘卡里斯玛权威’起着示范作用,那么许多人的内心势必非常贫乏”②。从政党政权的建立与巩固角度来看,国家有必要在革命胜利后推行成体系的宏大叙事,以建立逻辑严密的意识形态规范;从历史文化的变迁与发展角度来看,知识分子有必要在战争结束后书写战争历程,以梳理历史经验、反思历史教训。两种思路在“十七年时期”不谋而合,而前者将后者有效地纳入自己的言说范畴内,有一套相对完整的话语和话语逻辑,有一套信仰体系、表征系统和象征资源。红日、青松、红旗、井冈山、天安门等词语被赋予了政治含义而成为当时使用频率最高的象征符号。《红日》《红旗谱》《红岩》等创造销量神话的小说干脆以此为作品命名。

与传统英雄叙事不同的是,革命英雄叙事表现了英雄的成长历程,以便更具有教化意义。中国古典文学便不乏英雄叙事,但这些英雄往往一出场便附带光环,其成长历程被有意无意地省略掉。得益于西方文学的启发,中国小说自“五四”起便更加注重表现英雄的内心世界及其成长历程。如刘流的《烈火金刚》便诠释了革命英雄叙事的基本模式:在战争的熊熊烈火中,人民群众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炼成了金刚,英雄便是在这种工农武装斗争中成长起来的。

在这样的书写规范下,虽然每个英雄的成长经历不尽相同,但在革命风雷的激荡下,他们最后都成长为挽救人民于水火、领导群众走进光明社会的英雄。“高、大、全”是他们共同的性格特征,他们将自身欲求和奋斗目标与国家、民族和人民的要求完美地融为一体。尽管最初孔厥、袁静、冯志、孙犁、刘知侠、梁斌、柳青、峻青、杨沫、刘流等人的英雄叙事是建立在坚实的战争体验基础之上的,一度颇具报告文学色彩,但随着意识形态规范的日益强化,此后的英雄叙事逐渐脱离了现实体验而成了堆砌概念的模式化创作。这样,英雄叙事便由抒发胸中块垒的艺术行为变成了图解政策的功利性操作。

“十七年时期”颇具意识形态色彩的文学语境,决定了此时的英雄叙事书写的主要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战争和革命战争中的英雄。这类英雄是完全符合主流意识形态需要的,而国民党将士和民间抗日武装在英雄叙事中则处于缺席状态。这是英雄叙事在中国当代小说中最为显著的变化:在中国文学史上曾长期兴盛的民间英雄叙事和民间英雄传奇,尽管给革命英雄叙事创造了丰厚的文学和文化基础,但是由于其处于主流意识形态的边缘,所以在共和国成立以来便日渐销声匿迹。实际上,与其消逝同步进行的是,主流意识形态对民间英雄叙事的改造,这种改造多局限在利用民间文学形式。③例如《烈火金刚》等作品仅仅保留了章回体这一文学形式,书写了一个崭新的革命英雄形象。至于赵树理,则是改造利用民间文学形式、书写革命英雄、成绩最为卓越的代表性作家。

这样的情势也基本决定了作家队伍的聚散:来自解放区的作家和新民主主义革命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作家,先天地获得了书写革命英雄的合法地位;而那些来自“国统区”“沦陷区”的作家,如老舍、巴金、沈从文、茅盾、叶圣陶、冰心等不仅不具备书写革命英雄的条件,甚至逐渐丧失了写作的权利。中国当代文学在收获着一个个英雄形象的同时,其创造力和批判力也在悄无声息地萎靡。至于它的表现,比较显见的是一批最具创造力的作家在当代文坛的流失,较为隐蔽的则是日渐程式化的创作思路对人们思想力的禁锢。这种禁锢发展到极端,便是“文革”时期“三突出原则”的出台。“三突出”一度成为英雄叙事必须遵循的原则,这种严重脱离生活实际的标准,严重戕害了文学创作的生机。

需要注意的是,此时的英雄是超越了性别界限的,是国家宏大叙事中对女性身份及其意识进行遮蔽的必然结果。《青春之歌》讴歌了一位从软弱的知识女性成长为坚强的革命战士的英雄,被组织接纳的过程便是林道静女性身份和女性意识逐渐模糊的过程。带来了革命英雄无比光辉与伟大的功能性效果。

此类英雄叙事在“新时期”有一个变化,即知青文学中的英雄叙事。知青作家一代人多在红色教育中成长,或多或少都有成为英雄的渴望,黄继光、邱少云等无数革命先烈的英雄事迹是他们的丰厚的精神资源,而自身悲壮的青春经历无疑又为这种愿景提供了最生动的注脚。因而,当他们开始书写青春的故事时,往往放弃对于时代和自我的失败经历的反思与批判,反而借由此前的英雄叙事寻得自我疗愈。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就书写了一个英雄诞生的故事:连队副指导员李晓燕在队伍即将“被迫解散”的“危急”时刻,立下军令状,誓要带队开垦环境极端困苦的“满盖荒原”,在一系列与恶劣自然环境、与野兽等的斗争中,李晓燕等人身上逐渐闪耀出耀眼的英雄光辉,“英雄终于诞生了”!在这光辉映衬之下,历史的错误、个人的悲剧、人性的丧失、价值的错乱,等等,似乎都不重要,作者也就根本无需去反思和批判了。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逻辑,时代呼唤英雄,而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综合来看,不论是“十七年时期”革命英雄叙事还是它在“新时期”以来的变种,这类创作日渐显现出其弊端。革命英雄叙事将革命话语运用得炉火纯青,却放弃了对革命与战争的深层反思。首先,在英雄的敌人这类形象的刻画上,无疑都是漫画式的、扁平化的,我们看到的是没有血肉和情感的脸谱,他们可以在任何文本之间自由切换,他们是“可恨的叛徒”“可恶的鬼子”“可笑的敌人”,这类形象的矮化、丑化、平面化,无疑也反过来消解了英雄的历史深度。其次,革命英雄叙事在革命与战争记忆的表层书写上停滞不前,疏于对民族冲突和阶层对抗的文化反思,革命英雄形象卓然而立的狂欢背后,革命与战争的胜利便显得愈发廉价,我们熟练掌握了一个个颇具象征意味的政治符号,却浪费了太多的可资成长的文化资源。

二、平凡的英雄

“新时期”以来,随着思想解放的深入推进和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社会分工愈发细致,人员流动愈发频密,价值观念愈发多元,英雄的内涵日渐丰富,人们的英雄观以及与此相关联的价值观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人与人尤其是凡人与英雄不再是简单的对立状态,英雄形象愈发有血有肉,开始积淀更多的人性内容,英雄变得平凡,甚至矮小。最突出的变化便是家庭题材在英雄叙事中的比重逐渐加大。

一如共和国成立初期的英雄叙事曾经一度有着坚实的生命体验,“新时期”最初的英雄叙事也有着深厚的社会时代背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英雄人物往往有一番豪气干云的壮举,却不免陷于人生困顿。这样的英雄形象已然接近普通人的现实生活,相比于革命英雄叙事的“高大全”形象,无疑是一种进步。

“新时期文学”以舔舐伤痕、反思过往为开始,涌现了一个个悲剧英雄的形象,如《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中的李铜钟、《天云山传奇》中的罗群等,都因坚守正义而蒙受冤屈。诡异的是,对这些个人和民族的伤痛的书写和反思并没有捡拾起多少有益的历史资源,很快便被“一切向前看”的盲目乐观所取代。当历史的车轮驶向改革开放,人们对改革英雄的渴盼便日益迫切。这些改革者形象往往具备力挽狂澜的优秀特质,也具备得天独厚的道德和伦理优势,自觉地承载起整个民族现代化的历史使命。乔光朴(《乔厂长上任记》)、李向南(《新星》)、隋抱朴(《古船》)等形象的横空出世,一扫时代的沉郁之气,给人们注入了强健有力的开拓精神。然而,不仅我们正处在现代化进程中,未来并不明朗;而且现代化的内涵本身即充满悖论,我们无法找出客观有效的、合乎人性的、符合历史规律的评判尺度。

须知,生产力的发展只是实现人的自我价值的物质基础,并不一定带来人的精神自由,也并不一定能实现所有有关向前探索与改革的美好愿景。在改革遇挫、前途未卜而中西文明激烈碰撞的情况下,人们自然心向后转,去寻找“失落”的民族魂,对于中国文化这样一种具有强大的修复能力且创造出丰硕文明成果的文化体系来说,尤其如此。然而又一个悖论是,作家们曾经满怀期待寻找民族赖以存续的优质资源,寻得的却是“丙崽”这样俯拾皆是的“劣根”,仍然在重复鲁迅在五四时期便提出的旧命题。至此,作家们俨然成了悲情英雄,成了“文化断裂”之后的殉道者。

经过反复试炼,英雄好像真的在这个时代消失了。于是,小林(《一地鸡毛》)、印家厚(《烦恼人生》)等人放弃了改变现状的努力,不再追求崇高和理想,与现实生活达成了和解,在这种一地鸡毛的烦恼人生中,生活的诗性已经隐退,因为“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英雄便在这种不断的妥协中遭到了退场的尴尬。福贵(《活着》)极佳地诠释了中国人这种逆来顺受、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有气度而又胆小怕事,耍聪明而圆滑世故,讲排场而又猥琐不堪,会妄想而甘于认命,即便遇到了英雄,在他们的生命中也起不了多大的波澜,胡老师、春生等人不过是其漫漫人生路上的匆匆过客。这或许是中国有关英雄叙事最大的尴尬。

至此,英雄叙事越发地褪掉了为理想而大无畏牺牲的光辉色彩,神性在退化而人性在回归,灵光乍现的英雄行为、具有英雄气质的平民日渐成为英雄叙事的主角。尽管社会规范不断受到市场大潮的冲击,公平正义与理想崇高不断受到解构和质疑,但它们并没有彻底从人们心中消失,反而在特定历史情境下不断涌现各种各样的英雄行为。这些平凡的英雄来自各行各业,日常生活或许消磨了他们的英雄光辉,却在本质上都具有英雄主义精神,如《抉择》中的平民市长李高成、《大染坊》中白手起家扛起民族道义的陈寿亭,等等,往往传递出时代所缺失的某种精神品质。而《大法官》等作品,更是在平凡而普通的日常工作中完成了人物性格的刻画。

三、回到人间的英雄

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从英雄叙事开端,其英雄经历了从神域逐渐回归人间的道路,这是多元化时代必然呈现的历史现象。英雄叙事在当代中国的变异,大体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1.文学的日益边缘化

在当代中国,文学一度占据着社会的中心位置,负载着太多文学之外的历史使命,随着社会的日益成熟和多元化,文学逐渐从中心退居边缘,从显学变成隐学。不管文学界有多么的不情愿、不甘心和焦虑,这都是一个必然的历史现象,是社会日趋成熟理性的表征。

(1)主流社会的政治语境相对宽松

民主与自由从来都是相对的概念。在一个民族的政治文明进程中,政治语境是由文化背景、思想、制度、社会心理、价值取向等多种因素构成的。一般而言,该民族越理性、社会越成熟,它的政治语境便越宽松。英雄叙事的产生和发展既受政治语境的规约,同时也对政治语境产生能动的反作用。共和国成立初期,百业待兴,出于巩固新生政权、建立新型意识形态规范的考量,政治语境必然是紧迫的,这就造成当时的英雄叙事以革命英雄叙事为主。一方面,随着思想的松动、价值取向的多元和改革的推进,政治语境日益宽松,使得文学卸掉了宏大叙事的沉重包袱,变得日益从容,可以容纳进更多的生活内容;另一方面,原有的英雄叙事愈发显现出局限性,为寻求突破和新生而推动着政治语境的松动,表现为“新时期”以来的英雄形象更加立体、饱满,可以包容某些方面的性格缺陷而无损于英雄形象的刻画,如李云龙(《亮剑》)的桀骜不驯、姜大牙(《历史的天空》)的粗俗鲁莽,反而更加有真实性。

(2)文学的意识形态色彩退化

伴随政治语境松动而来的便是文学的意识形态色彩的逐渐退化。新中国成立初期,新生的政权急需统一思想、规范意识形态。因而,天然具有意识形态属性的文学被纳入中国共产党的宏大叙事体系中,文学自然而然地承载着传播新的意识形态规范的职能。随着我们的社会愈发成熟理性,对文学便不再有过多的意识形态要求,允许有更多的更合理的个人化诉求,文学真正开始从意识形态的高空落地,收获了更多的人性内容。

2.作家写作的个人化

“新时期”以来,随着主流意识形态从文学前沿逐渐“退居幕后”和市场因素的强势介入,文学写作逐渐脱离了集体意志而日渐成为一种个人化的行为。个人化写作并不一定指向庸俗的创作,它更多地强调要采取回归自我生命自在状态的叙事策略,强调创作要建立在主体切实的生命体验基础之上。这种写作姿态是文学边缘化催生的必然结果。坚持这种写作姿态的作家,多以富于个人色彩的生活经验审视历史变迁,以个人化的记忆吐露时代的声音,从而从沉重的历史负担下解脱出来,历史的必然性即真理与崇高不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基于这种体验获得的发现才是其创作的要义。个人化写作不再奢求以铁屋中的呐喊揭开历史的创伤,反而留恋于自我经验的复制和自我伤痛的吟哦。可知,在这样的格局之下,英雄叙事自然只是自我疗愈时对美好人生愿景的一种虚妄的置换。

3.大众审美情趣的变迁

在消费时代,大众审美情趣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伴随主流意识形态消退而来的便是大众审美情趣被推上前台,当今时代的英雄叙事,必然要应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女权主义声势日渐高涨和社会整体的日益世俗化。

(1)审美的世俗化,催生了祛英雄化倾向

随着消费时代的来临,市场因素对文学创作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当今的文学创作,既要寻求主流话语的认同,更要与大众的精神文化需求达成某种和解,这三者是合谋共存、多样创化的关系,往往通过彼此对话而创设出某种平和的语境,在平和中调整、在对话中构建。因此,“新时期”以来的英雄叙事在不断注入大众流行文化元素。当然,在增加文本的可读性和接受度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泥沙俱下的现象,甚至出现了媚俗化、恶俗化倾向。这种审美情趣的变化是需要我们加以警惕的,因为“它的无限不确定性,它的模糊的‘致幻’力量,它的虚无缥缈的梦境,以及它的轻松‘净化’的承诺”④,都是轻忽缥缈的、不可把控的。它内涵的含混不清,甚至隐含着蔑视英雄、反对崇高的可能性,从而带来一个有关英雄崇拜的悖论。在消解英雄的同时,往往也容易失去人生的参照系,失去自我超越的力量,这是这种审美情趣潜存的最大危险。

(2)女权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声势日渐高涨,消解了英雄形象

女权主义所批判的一个基础性观念便是,现代社会仍然建立在男权中心的父权体系之上,因而要对现有的文化体系进行全方位的解构,包括语言、思维逻辑、制度,等等。在传统观念中,英雄形象一般专指男性形象,即便有女性形象,也要在“英雄”前加一个“女”来修饰限定,或者消除其性别特征。在女权主义者看来,这是极端不合理的。因而,女性写作将视角拉回到女性身上,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使她们的写作更容易发现人心灵的扭曲和人与人关系的扭曲,英雄也便不复存在。残雪、陈染等人的创作,完全忠实于女性自我的真实体验,一切都是从心底喷涌而出的真性情,书写着幻觉视界里客体被肆意改造乃至破坏的主观现实。

(作者单位:沈阳理工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①②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M],穆善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28页,第428页。

③罗兴萍《当代文学(1949—1976)民间英雄叙事的潜在建构》[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④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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