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反缠足话语下的差异视角*
——以19世纪末天津天足会为中心的考察

2016-09-23 01:51秦方
妇女研究论丛 2016年3期
关键词:传教士天津

秦方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近代反缠足话语下的差异视角*
——以19世纪末天津天足会为中心的考察

秦方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天足会;天津;京津泰晤士报;缠足

文章拟以19世纪末期由西方传教士在天津创办的一个天足会为切入点,借助《京津泰晤士报》这份珍贵史料,探讨参与这场反缠足运动的各种群体如何凝聚在“放足”这一宏大话语下,借机言说自己的诉求,并强化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其中,西方男性(包括政治家和传教士)、西方女性以及接受新式教育的中国男性知识分子,因国籍、教育背景、性别的不同,对缠足和反缠足的理解和宣传存在很多差异。西方男性更多地从宗教的角度,将缠足视为一个空洞的中国习俗;西方女性传教士则将之视为一场女权主义的斗争,立志与男性霸权奋战到底;而中国男性知识分子则将缠足视为家国事务,试图掌控对中国女性的主导权。这个短暂存在的天足会,就好像是一个大世界的小缩影,反映着各种权力关系在其中的磋商。

本文主要借助当时在京津地区流通的一份外国报纸《京津泰晤士报》(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①《京津泰晤士报》是英国人裴令汉(William Bellingham)在天津英租界创办的一份英文报纸,创刊于1894年3月10日,其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满足华北地区外国人士对于新闻和交流的需求,参见To the Reader,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10。有关其简史,参见雷穆森(O.D.Rasmussen),Tientsin:An Illustrated Outline History,Tianjin:The Tientsin Press,Ltd.,1925,pp. 109-111.,考察19世纪末期曾经短暂存在的一个由西方传教士创办、中外力量共同参与的天津天足会(Tien Tsu Hui)的历史。此天足会的成立和式微正值中国近代反缠足运动萌芽的历史时期,通过审视当时投身这场运动的各种群体,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群体如何以不同的视角阐释中国女性的缠足问题,以及那时的缠足女性又是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挑战。笔者认为,包括西方男性、西方女性和中国新式男性知识分子在内的各种群体凝聚在反缠足这样一个宏大的叙事之下,但是,他们却因国籍、性别、社会地位、教育背景等因素的不同,对中国女性的缠足问题有着不同的切入点。而在这些观点的背后,这些群体实际上是借助缠足来表达自己的诉求,加强和巩固自己在权力等级中的地位。同时,那些被代言的缠足女性,表面上看似没有任何发言权,但是,她们对于自己的身体却有着相当的坚持,因而和这些社会群体所构建出来的那个“苍白、无力、痛苦”的中国女性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一、天津天足会的成立

中国反缠足作为一种社会运动②此一事实并非要突出近代反缠足的现代意义,从而构建起传统/现代的二元对立。事实上,很多学者早有论证,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缠足的反对和声讨是一直存在的。鲍家麟(Bao Jialin),“The Anti-Footbinding Movement in Late Ch'ing China:Indigenous Development and Western Influence”,《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1994年第2期,第146-148页。,其肇始可以追溯到1874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麦高温(John Macgowan)在厦门创立的天足会(Heavenly Foot Society)[1](PP95-101)。但是,传教士并没有真正将这一事业延承下去。直到20年后的1895年,一位英国商人的妻子——立德夫人(Mrs.Archibald Little)才在上海集合了一批西方女性,创办了天足会(Natural Foot Society),并借用各种宣传策略,将“天足”的意义在中国社会中传播开去[2](PP41-56)。

上海天足会,一开始只局限于南方,并没有向北方延展。直到1898年,在津的西方人士才开始提倡要在天津也成立一个天足会。这年的1月15日,在京津一带西方人士中颇有影响的《京津泰晤士报》上首先刊出了一封读者来信,作者宝复礼(Frederic Brown)提出应在天津创办一个天足会,以和上海成呼应之势③参见Foot-Bind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1-15.。

在进行了一个半月的筹备工作后,天津天足会正式宣告成立,并在英租界麦金托什(Mrs.Mackintosh)夫人家举行了成立大会。当时大会主席由英国领事司格达(B.C.George Scott)担任,英国长老会的郝立德(Samuel Lavington Hart)夫人以及天津军医学校的金博士在会上发言④在《京津泰晤士报》中,记者并没有给出Dr.Kin的全名,但是据前后文来看,这位金博士曾经有过美国留学经历,有医学背景,并在天津武备学堂任职,因此笔者在此推断为晚清留美幼童之一金大廷(?-1900)。金大廷原籍上海,是1875年第四批留美幼童之一,到美国后在马萨诸塞州学习,1882年回国,曾先后在天津医学馆、直隶武备学堂学习、任职。石霓:《观念与悲剧:晚清留美幼童命运剖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74页。。会议结束时,一个由6位已婚的女传教士组成的委员会宣告成立,负责日常事务和每月会议⑤参见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

在此后的5月和6月间,天足会假借天津青年会的场地召开了两次大规模的集会,由此开始和当时中国唯一的城市青年会结合,甚至一度被称为“天足会青年会分会”⑥参见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6-11.。根据新闻报道,第一次有190位中国人到场,第二次有130位中国人到场。但是,好景不长。1898年7月,北京的政治形势开始变得紧张起来,随后发生的戊戌政变以及清廷政治的诡谲多变,占去了《京津泰晤士报》的绝大部分篇幅,一直到12月份,《京津泰晤士报》才刊登了另外一篇简短的天津天足会的月会报道。此后,义和团运动又在山东兴起,一路北上,占据了京津地区。于是,《京津泰晤士报》上又充斥着华北外国人士对于义和团的臆想和猜测。在整个1899年,该报只刊登了两次天足会的委员会会议和一次大规模的公开集会。此后,随着1900年庚子事变的爆发,整个天津的租界社群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很多西方人士纷纷逃离天津,似乎再也没有人关注中国女性的缠足问题了。而天足会也就这样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二、天津天足会内部的各种反缠足话语

学者司徒安(Angela Zito)曾指出,反缠足运动其实是将缠足这一习俗中所蕴含的文化性和历史性一笔抹去,自然化地成为西方先进文明和中国落后文明之间的象征[3](PP1-24)。但是,如何抹去其中的文化性和历史性,这一问题仍需细化。以天津天足会为例,参与其中的西方男性、西方女性和中国新式男性知识分子,尽管都没有超越中西、先进和落后这样的框架,但是,他们在合理化废缠足时,其切入点并不一致。而且,缠足问题往往没有囿于表面,反而成为这些群体刻画和强化自身地位和身份的方式。

(一)西方男性:遥不可及的缠足

在由天津天足会组织召开的五次大规模集会中,西方男性的在场往往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们经常受邀担任大会主席,发表开幕词,然后在会议最后总结陈词。

从表1中我们可以看出,与会的西方男性大致可以分为两类:要么是资深的对华政治家,要么是天津传教事业中的先驱人物。将这些具有影响力的西方男性引入天足会中,一方面强化了“反缠足”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天足会试图打破“缠足为女人之事”这样的刻板印象。当时《京津泰晤士报》就称,这些西方男性的在场,“纠正了大众的想法,认为这只是一个女性的团体”⑦参见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2-26.。

表1 历次参加天津天足会的西方男性

这些男性在政治和宗教领域的权威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其在处理中国事务方面的经验。如英国领事司格达的发言致辞中,他说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无法胜任(天足会成立会议主席一职——笔者注),因为他对这一运动(指反缠足运动——笔者注)知之甚少。但是,对于任何一个在这个国家居住了三十一年且具有人类情感的人来说,很难不会对无数正在遭受这一野蛮的、无意义的、极为残忍的时尚的人而产生同情。而这一习俗正是天足会试图推翻的目标”。与司格达强调其31年的在华经历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郝立德夫人在同一会议上发言时,“她感到就她而言,实在是不足以和那些对(缠足)这一议题有深厚了解的人进行对话,因为她只在这个国家待了五年”⑧参见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也就是说,这些西方男性的对华普遍经验,足以构成他们讨论中国女性缠足这一议题的权威。

但是,由于缠足的隐蔽性,即使是中国人自己也大都讳而不谈,更不用说直接展现在西方男性的眼前。如当时在北京的英国传教士德贞(John Dudgeon)就曾说道:“小脚在图画中总是被包裹隐藏起来,在高尚的谈话和文雅的场合中也应避免提及;注视或是想要观察小脚的举动,既鲁莽又不道德。”⑨John Dudgeon,The Small Feet of Chinese Women,The Chinese Recorder,1869,2(4),p.93,转引自苗延威:《从视觉科技看清末缠足》,《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年第55期,第12页。即使连创建厦门天足会的麦高温,在听到了邻居家小女孩缠脚的惨叫声后,也只能是让妻子前往邻家一探究竟[4](P14)。因此,一般而言,大部分的西方男性是无法直接接触或者看到那一双双裹起的小脚的。

这种普遍性的权威和现实中的远离所造成的差异,使这些西方男性在谈论缠足时,多将中国女性的身体架空,置于一种普世性的基督教宇宙观之中,强调对身体的损伤就是对上帝旨意的破坏⑩Zito认为,当时麦高温创办的天足会取名为Heavenly Feet Society,其“Heavenly”一词,也是强调上帝意志,认为缠足是对于上帝“神圣自然”的一种破坏。Zito.Secularizing the Pain of Footbinding in China:Missionary and Medical Stagings of the Universal Body,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2007,75(1),pp.8-11.。如在1898年五月份的会议上,当花国香担任主席发言时,他就明确指出:“只有人类在被创造时是可以直立的,这很清楚地表明,男人和女人在身体和灵魂上都应该是直立的。这一点无疑是神圣的旨意。”⑪参见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同时,西方男性在寻求不缠足的依据时,也多借助他们在宣传基督教教义时经常用的策略之一,利用自己对于中国社会和文化的权威,将基督教和中国现存的宗教思想并立,将人们所陌生的宗教与人们所熟知的思想联系起来,由此及彼地论证缠足的害处[4](P16)。花国香就曾论及,“(缠足)这一习俗极为残忍,……在基督教、儒教或佛教教义中,找不到任何内容可以来合理化这一习俗。……孔子和耶稣教导(我们)身体的神圣性,任何对于身体的损伤,都是对儒家法规的直接破坏,以及对于父母的羞辱”⑫参见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由此可见,这些西方男性关注的最终焦点是宣扬基督教这一愿景,而反缠足仅仅是这一理想蓝图中的组成部分。可以说,在这些西方男性的眼中,缠足对他们而言是“遥”不可及,既在空间上无法直接接触,又在时间上回到上帝最初创世的那个时刻。

(二)西方女性:女人的工作为了女人

在天津天足会短暂的历史中,大约有十位西方女性踊跃参加,她们绝大部分都是当时在津传教士的妻子。这些女性在自己的文化中,被教育成具有服从性和自我否定性的一群女性,在婚姻中,她们要服从自己的丈夫;在宗教中,她们要顺从上帝的旨意[5](PP22-27)。但是,当这些女性跟随丈夫来到中国后,她们不仅要在宗教宣传中辅助丈夫的工作,而且还要在家中照顾丈夫、子女,履行为妻、为母的责任,这使得她们获得了很多实际的权力,在一些事情上,往往比她们的丈夫更有执行力和决策力。有学者甚至称她们的存在造成了“基督教事业的女性化”的结果[6]。

具体而言,当这些西方女性来到中国这块“异教”土地上时,一方面,她们认为,是上帝赋予其使命来拯救这些受难的、压抑的中国女性;另一方面,在为中国妇女代言的同时,这些传教士妻子也试图改变自己顺服的生活状态,并寻求更多机会,以获得成就、声名、满意、独立、冒险和地位[6](P51)。就此而言,反缠足不仅仅是为了中国妇女,同样也是为了这批西方女性自身的利益。她们不仅要解救中国女性,而且也希望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其结果是,她们往往站在女权主义的立场,将缠足的始作俑者指向中国的男性——她们无力反抗的丈夫和上帝的替罪羊。

在她们的观点中,缠足这一习俗之所以无法彻底根除,就在于中国男性在婚姻中对于女性身体(小脚)的吹毛求疵。郝立德夫人在其发言中尖锐地指出:“在中国,消除缠足一个很大的困难就在于与之紧密相连的婚姻问题。……所以只要(中国)男性继续需要小脚的太太,女人们就努力缠足,以希冀吸引一个好丈夫。”⑬参见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因此,为了废除缠足这一习俗,这些西方女性自觉地成为中国女性的代言人,掀起了一场“我们欧洲女性”和“你们中国男性”之间的斗争。在史密斯夫人(Mrs.W.H.Smith)的演讲中,她强调:“(缠足)这一议题是和中国男人——而不是和中国女人——有关切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外国女士要请求你们这些(中国)男人,而不是去找你们的妻子、姊妹和母亲(谈这个问题)。”⑭参见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同样地,郝立德夫人也认为,天足会需要迈出的第一步就是“去和男人接触,去说服这块土地上的父亲和丈夫,让他们认识到,让健康、积极和有能力的妻子来照顾家庭和家人远远要比占有一丝脆弱的、无助的、残废的人性更是一种令人愉悦的理想”⑮参见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这些女传教士在阐释缠足问题时,对中国男性如此咄咄逼人,其自信正是源于当时西方殖民主义在中西较量之中的优势,史密斯夫人就曾在大会上公开地说:“西方的介入产生了互惠互利的结果。通过我们强加给你们的事情,你们个人和你们的国家一起,在很多方面都越来越好了。”⑯参见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可以说,对这群西方女性而言,废缠足不仅是一个性别议题,一个获得自我成就感的议题,也是一个中西权力关系的议题。

(三)中国男性:我们的女人,我们的事情

在天津天足会的几次公开集会上,大部分的中国男性只是作为参与者在场,只有很少数的一部分人受邀发言。而且,他们发言的顺序,也都在西方男性的开幕词和西方女性的长篇大论之后。如果我们将发言顺序视为一种社会等级的表现,那么中国男性无疑被放置在这一阶梯的下方。这些受邀的中国男性包括武备学堂的金博士(1898年3月5日、1898年6月11日、1898年12月3日、1899年12 月16日)及其一些学生、《国闻报》的主编(1898年6 月11日)⑰Peking and Tientsin Time记者并没有提及这位《国闻报》主笔的名字,但据上下文推断,有可能是夏曾佑。参见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6-11.、北洋大学总办王修植(1898年6月11日)、来自卫理公会创办的成美学校的高铁池(音译,1898年12月3日)等。

从这个名单中我们可以看出,在公开场合上能够发言的中国男性,和“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要么受益于近代洋务运动,要么接受近代教会教育,要么投身新闻媒体报业。这样的群体代表了中国男性知识分子在这一时期的巨大转型,从传统的科举考试体制转向新兴的西方教育和文化事业,在全球竞争的背景中思考中国所面临的危机。正是这一点使得这群男性知识分子被西方人誉以“中国更开明的人”,成为天津天足会反缠足宣传的最理想的支持者⑱参见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2-26.。

这些中国新式知识分子游走于中西之间的特殊身份,使得他们在面对西方女传教士这样居高临下之势时,感觉十分复杂。一方面,这些西方女性代表了一种新的女性形象,她们颠覆了中国传统的女性特质(如缠足),重新构建了一种先进的、现代性的女性形象和性别伦理。“在虔诚、纯洁、服从与爱家的理念下,妇女足可以出户,可以上学,可以拥有事业,并与其他妇女在家中后花园以外的空间自由来往。”[5](P143)而这正是中国迈向现代所急需和必须的。因此,这些中国男性聆听着她们的演讲,敬佩着她们的努力,甚至将她们誉为“中国的雅典娜”⑲参见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

但是,在另一方面,这些西方女性所表现出的代言人立场却挑战了中国男性的权力和权威,“冲击了他们在中国社会中的性别优越感”[5](P123)。缠足本应是家庭内部事宜,或者说是闺阁之内的事情,这些男人本应对他们的家庭和他们的女人有着绝对的权力和控制。但是在这些集会上,缠足却被赤裸裸地呈现在公众面前,成为这些西方女性用来攻击这些中国男性的利器。因此,在迎合西方女性有关反缠足的言论时,这些中国男性也在试图重新寻回他们对女性和家庭的控制权。“我们应该如何帮助(女性)来废除这一可怕的习俗呢;这个由我们来决定——而不是我们的姊妹——她们真的听我们的话!”⑳参见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9-12-16.他们将自己视为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局内人,带着一种理解的姿态,将缠足这一习俗回归到女性自身的文化传统中,肯定缠足作为维系中国家庭和婚姻关系、维护传统性别规范的意义。当金博士在会上发言时,他说:“除了你们的丈夫和兄弟外,你们还需要取悦你们的父母和公婆。而且,这一风俗在这个国家已经流行了上千年。在你们接受了训练和教育后,我不知道除了跟随你们祖辈的脚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方式。”㉑参见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9-12-16.

同时,这些新式知识分子也表现出对“先进的西方文明”的挑战和抗拒。在天足会的成立大会上,金博士就十分尖锐地提出:“每一个民族,不管是文明的还是不文明的,从很久之前,就遵循某些多少扭曲人类身体的习俗,来取悦一个扭曲的心灵。”为支持他的观点,金博士将中国的缠足和美洲印第安人的文身、欧洲的束腰以及日本的黑齿相提并论。在他的观点里,即使先进如美国、欧洲和日本这样的国家和地区,它们仍有一些恶俗,与落后的中国不相上下。而在此列举的这三个国家,恰好是当时中国的主要外来威胁。金博士因此建议,要将这些习俗历史化,以去除西方文明的神秘化倾向。“所有这些习俗都源于君主的奢侈生活,当他们生活在和平繁荣的时代时,无事可做,只好来发明一些新的方式来解闷自娱。”㉒参见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因此,西方文明就其本质而言,和中国文明并无二致,没有高下之分。

(四)中国女性:被代言的群体

尽管西方男性、西方女性和中国男性知识分子对于缠足这一问题有着不同的切入点,但是,有一点却是一致的,即他们关注的对象都是中国缠足的女性。但是,在以上列举的历次公开会议中,并没有记录表明有任何中国女性前往参加。在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每个群体各抒己见,大肆抨击缠足,但是,却没有一个缠足妇女在场,她们被各个群体所代言,却无法为自己发声。

唯一弥补中国妇女不在场的机会,是组织一次只有她们参加的会议,以尽最大可能地维系一种女性空间的对外隔绝。1899年4月15日,天足会委员会在长老会的礼拜堂举行了一次只有女性参加的反缠足集会。相较于对历次公开会议长篇累牍的报道,这篇文章异常地短,而且就是这样的篇幅中,记者还花了一半的时间来探讨礼拜堂内部的装饰问题,剩下对于会议本身的记录却寥寥无几。但是,就是在这有限的内容里,我们还是可以勾勒出这些缠足、放足女性的模糊轮廓。

在这次会议上,大约有150名妇女前来参加,整个会议以中文进行,这表明中国妇女要远多于西方女性。在会上,甘门夫人(Mrs.Gammon)代表西方女性发表讲话,而其余发言的是“四五个来自于不同差会的中国女性”㉓参见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9-04-15.。中国女性被列入各个差会,在公开场合露面并加以区分,而不是传统的女、妻、母类别,这表明近代中国妇女一种新的社会身份正在形成。

这篇报道并没有详细地记载这些中国女性是如何看待缠足这一问题的,但是,根据记者的报道,这些女性异口同声地谴责缠足是一个野蛮的习俗。除了这些老生常谈的谴责口吻,记者还明确指出,这些女性都是天足女性。那么,她们究竟是谁?在这一时期,什么样的女性可以不缠足并且和外国女性同坐于教堂之中?她们极有可能是被称为“女传道”(Bible women)的一群中国女性。

郭佩兰(Kwok Pei-lan)曾指出,女传道首次由美国南浸会传教士在广州开始任用,然后逐渐扩展到其他地区。这些妇女主要是协助传教士妻子或者单身女传教士进行教义宣传工作。一般而言,她们多是传教士所雇用的中国人的妻子或者母亲,或者是传教士医院的病人,年龄较大,家庭并不富裕,有人甚至是无夫无子的寡妇[7](PP80-82)。这些女性的社会阶层、婚姻状况和年龄等使得她们在性别制度和社会等级中都处于一种被边缘化的状态,可谓是基督教事业在中国的基层结构。

这群女性往往是第一批在教会中放足的女性,因为她们的放足对于西方女性而言,有力地证明了反缠足事业的成果。根据《京津泰晤士报》的报道,1899年,当华北妇女会议在天津举行时,在场所有的人都因“打败一个老太太的骄傲这一巨大的胜利”而激动不已。原来有一位姓李的老妇人,她在天津担任女传道一职已经有十五年之久,最终她“为了树立榜样,放弃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金莲。”作为这一胜利的结果,该差会宣称,“让我们很高兴的是,这个冬天,我们的四位助手都放足了。这样,我们的女传道、助手,女校监(matron),以及西门的助手全部都是大脚了”㉔参见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9-12-02.。

笔者无法得知,这些放足的女性,究竟是真正理解了放足的意义,还是屈从于这些女传教士在自己实际生活中所占据的主导地位㉕如苗延威在其文中便提到《泰晤士报》的记者库克(G.W.Cooke)来到上海后,透过相识的传教士关系,仔细观察了五位女孩的缠足。这些女孩在经济、生活和教育方面多依附于传教士们。如她们来自贫苦家庭,接受传教士接济的白米,在传教士开办的学校上学等等。这样的依附关系必然对这些女孩愿意展开自己的裹脚布,向一个外国人展示自己的缠足有一定的关系。苗延威:《从视觉科技看清末缠足》,《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年第55期,第12-13页。。但是,李老太太在当了15年的女传道后才放足,这一事实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读[8](P2)。首先,它表明中国女性对自己的“金莲”是多么的执着。尽管她们已经被“先进的”西方文明和宗教教育了15年,但是,她们仍然固执地坚守到最后一刻。同时,李老太太最后放弃了缠足也表明,这些西方女性在宣扬反缠足时是多么的耐心和锲而不舍,为了重建对于身体的认知,她们可以年复一年地进行说服工作。可以说,这双小脚凝聚着中国女性和外国女性对她们各自尊严和审美观念的一场斗争。但是,因为材料不足,我们无法知道李老太太是否和这些外国女性一起欢呼这场胜利,或者是当她放足后,为了将脚骨扭正过来,她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㉖高彦颐认为缠足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身体过程”(an irrevocable bodily process),放足后,女性走路甚至更为困难,而且她们原本扭曲过的脚则又被扭曲了一次。Dorothy Ko.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p.11.。

具有讽刺性的是,中国女性在现实中对于她们双脚的坚持——不管是决定放足还是尽可能地保持缠足,都和在天足会公开集会上被展现出来的那个苍白、脆弱、无力的中国女性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些西方男性、西方女性和中国男性所发表的言论中,为了合理化反缠足的意义,这些群体经常将缠足女性刻画成为一群饱受苦痛、等待救赎的受害者。如在史密斯夫人的眼中,不管是年轻还是年长,中国女性都是“泪流满面、苍白无力的”“蹒跚地行走”,或者是“痛苦地哀嚎”㉗参见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而像李老太太这样缠足但却仍然能够执行女传道任务15年的女性,却往往被忽略不计了。

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30年代,当浦爱德(Ida Pruitt)在采访山东的一位宁老太太时,得知这样一个故事。在1900年以前,由于一些西方传教士在山东宣传反缠足,一些女性取掉了裹脚布。但是,当义和团运动在山东兴起后,这些放足的女性则变得焦虑起来,因为“任何一位天足的女性,必然是和外国人有着联系”。而在义和拳拳民的眼中,任何和外国人有关的人、事、物则必然是他们打击的对象。因此,有放足女性跑到缠足女性的家中,恳求着借给她们一双缠足的小鞋,穿起来以为掩饰[9](PP151-152)。

三、余论

近代反缠足和放足运动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运动,它把女性身体、两性关系和社会审美等议题从传统儒家文化价值体系中脱离出来,并将之置于一种以现代性为特征、以文明为导向的新的价值体系中,而不同的群体在这种转变中得以确认自己的身份认同和社会地位。天津天足会尽管存在时间不长,但它却为我们展现了此两种体系置换、互动的复杂过程。综上所述,天津天足会其内部的各个群体在阐释缠足问题时,表现出三种不同的切入途径。作为在中西权力关系中向来占据主导地位的西方男性(包括政治家和传教士),由于和中国女性实际生活的远离,只能采取一种追溯缘起、在各种宗教中寻求普遍依据的方式;而西方女传教士则立足当下,将中国女性的缠足问题视为她们寻求自身解放的方式之一;中国新式男性知识分子一方面试图通过反缠足,希冀重新掌握自己对于家庭和家中女性的控制权,另一方面,将眼光投向未来,认为现代化的教育是改变一切的关键所在。就此而言,“缠足女性的身体是在政治化的过程中被改造的,它其实是不断变换的政治需求的载体”[8](P10)。这些群体努力构建起来的那个无助痛苦的中国女性形象,与其说是对现实的再现,不如说是沉浸在自我想象中,得意于自己作为解救者的角色。而正是在“反缠足”这一宏大话语下的各抒己见和自我论说,反而创造了一种真空,使得缠足女性仍可能保持对自己身体的权力,在缠足和放足之间游走。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历史中关于缠足、放足的论述大都是由西方传教士或者中国男性知识份子所撰写,书写本身成为一种对话语的掌控和塑造,而缠足女性作为当事者的自身经验很难呈现出来,依然沉于历史地表之下。这种与女性身体密切相关的重要议题,女性都无法自己发声,近代女性失语现象由此可见一斑,这也为历史研究者们提出了更多的挑战和机遇。

[1]李颖.基督教与中国近代的反缠足运动——以福建为中心[J].东方论坛,2004,(4).

[2]Elisabeth J.Croll.Like the Chinese Goddess of Mercy:Mrs.Little and the Natural Foot Society[A].David S.G.Goodman.China and the West:Ideas and Activists[C].Manchester[England];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Distributed exclusively in the USA and Canada by St.Martin's Press,1990.

[3]Angela Zito.Secularizing the Pain of Footbinding in China:Missionary and Medical Stagings of the Universal Body[J].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2007,75(1).

[4]Dorothy Ko.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M].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

[5]林美玫.妇女与差传:19世纪美国圣公会女传教士在华差传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6]Jane Hunter.The Gospel of Gentility:American Women Missionaries in Turn-of-the-Century China[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4.

[7]Kwok Pui-lan.Chinese Women and Christianity,1860-1927[M].Atlanta,Ga.:Scholars Press,1992.

[8]杨念群.从科学话语到国家控制——对女子缠足由“美”变“丑”历史进程的多元分析[A].汪民安.身体的文化政治学[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9]Ida Pruitt.A Daughter of Han: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Working Woman[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7.

责任编辑:绘山

Different Perspectives in the Modern Discourse against Foot-Binding:Based on a Study of the Tien Tsu Hui in Tianjin in Late 19th

QIN Fang
(School of History,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48,China)

Tien Tsu Hui(Heaven Given Foot Society);Tianjin;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foot-binding

By focusing on a Heaven Given Foot Society established by western missionaries in Tianjin at the end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this paper examines the historical evidence presented by the 19th century newspaper of 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 to determine the ways in which various social groups developed their own narratives through the discourse against"foot-binding."Among them,Western males,including politicians and missionaries,approached Chinese women's bound feet from a religious perspective and regarded that as a vain Chinese custom this practice should be abolished in the name of civilization.Western females missionaries took a feminist position and determined to fight against the Chinese patriarchy through encouraging Chinese women to unbind their feet.Chinese male elites considered the issue of foot-binding,or unbinding,a domestic affair and attempted to regain control of women.Depending on the differences in nationalities,gender,and educational backgrounds,each group had its own understanding and propaganda strategies towards Chinese women's exercise of unbinding their feet.

D442.9文献标识:A

1004-2563(2016)03-0063-08

秦方(1980-),女,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妇女史与晚清社会。

本文为2014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晚清女子教育与女性形象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4CZS045)和首都文化中心建设协同创新中心资助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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