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迁趋势、来源和异质性
——以“男主外,女主内”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两个指标为例

2016-09-23 01:51许琪
妇女研究论丛 2016年3期
关键词:变迁观念传统

许琪

(南京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迁趋势、来源和异质性
——以“男主外,女主内”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两个指标为例

许琪

(南京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性别观念;世代更替;同世代变迁;异质性

文章使用2000年和2010年两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以“男主外,女主内”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两个指标为例研究了10年间中国人的性别观念的变化。研究发现,从这两个维度看,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出现了明显的向传统回归的趋势。而且,如果将世代更替对性别平等的积极作用排除在外,实际上同一批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在10年间的倒退要比表面上看来更加严重。传统性别观念的回潮并不是局限于某一群体的特殊现象,而是适用于所有人群的普遍现象。相比而言,年轻世代、女性、居住在农村以及教育程度较高的群体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快;而年长世代、男性、居住在城市以及教育程度较低的群体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慢。结婚生育是导致年轻世代的性别观念快速转向传统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年轻人的性别观念向传统的快速回归非常值得我们重视。

一、问题的提出

性别观念,全称为性别角色观念(gender-role attitude),它是人们对与性别相关的社会规范和社会角色分工的态度与看法,也是反映一个社会性别平等程度的重要指标之一。大量的国内外研究表明,男女对性别角色的认知不仅会显著影响家务劳动和家庭权力在夫妻之间的平等分配,进而影响婚姻的满意度和稳定性[1](PP58-66)[2](PP166-192);而且会显著影响女性的工作意愿和职业成就动机,从而影响她们的劳动参与决策和职业发展轨迹[3](PP211-227)[4](PP48-59)。在中国,性别观念传统与否也是影响父母男孩偏好的一个重要因素[5](PP16-24)。所以,研究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迁趋势对于我们深入了解夫妻关系和婚姻稳定性、对于预测女性的劳动参与行为和职业发展以及对于出生性别比偏高的治理都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国内有关性别观念的研究大多基于单期横截面调查数据分析性别观念的现状及其影响因素[6](PP87-93)[7](PP116-129),也有一些研究综合多期数据研究性别观念的变迁趋势。例如,杨菊华等人结合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的研究发现,中国人“男外女内”“男主女从”等性别分工观念有向传统回归的趋势,而在子女姓氏和财产继承等文化规制方面则逐渐趋于平等[8](PP28-36)。贾云竹和马冬玲也使用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从年龄、代际等多个视角研究了中国城镇女性关于“男主外,女主内”这一性别分工认识的变动状况[9](PP29-36)。舒晓灵等人使用1995年、2001年和2007年第三期世界价值观调查数据,发现中国人有关性别平等的观念存在明显的代际差异和时期差异,但有关男女分工的观念却并未随时间发生明显的变化[10](PP1100-1115)。顾辉则从国家制度和市场转型的宏观视角出发,探讨了近年来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原因[11](PP104-114)。虽然这些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迁状况,但它们也或多或少地存在以下三个方面的不足。

第一,性别观念的测量指标在各期调查中并不统一,这导致不同期的数据之间不完全可比。例如,杨菊华等人在使用1990年、2000年和2010年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研究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迁趋势时,使用了多个指标测量性别观念的传统性[8]。虽然作者精心挑选了多个性别观念的子维度,并尽可能使用意义相近的问题,但几乎在每个维度上我们都能发现调查问题前后不一致的现象。例如,对男女是否应该平等继承财产这个问题,2010年调查在题干中增加了“在儿女都尽到赡养义务”的前提,而1990年和2000年调查并未考虑这一点。再如,在对两性能力的看法方面,1990年和2000年问的是受访者对“男性的能力天生比女性强”这句话的看法,而2010年则采取了反向提问的方式,将表述改为“女人的能力不比男人差”。由于各个问题在不同年份的提问方式和选项设置并不统一,所以即使作者本人在总结研究结论时也显得特别小心翼翼,并在行文中多次提醒我们注意,不同年份调查结果的变化既可能源于真实的观念变迁,也可能是提问方式不同导致的结果。

第二,既有研究通常局限于简单描述各期调查数据中性别观念的变迁趋势,而很少考虑人口的世代更替(cohort replacement)对观念变迁的影响。世代或队列是社会学和人口学中的一个常用术语,它指的是在同一时间段内共享相似生活经历的一群人。其中,对出生世代或出生队列(在同一时间段内出生的人)的分析最为常见。N.B.Ryder指出,不同年份出生的人具有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而且同一社会事件对不同世代的影响也不相同,这导致不同世代在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上存在明显差异[12](PP843-861)。以性别观念为例,年轻世代往往成长于更加开放和自由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他们的受教育程度通常较高,对新概念和新事物的接纳程度也比年老世代强,所以与年老世代相比,年轻世代更可能接受平等的性别观念。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样本中年轻世代所占的比例会逐渐增加,而年老世代所占的比例则相应地有所降低。所以,即使同一世代在若干年后的性别观念并未发生任何变化,这种自然的人口更替过程也会导致从表面上看来,总体的性别观念在朝着越发平等的方向发展。

正因如此,很多国外学者指出,在分析性别观念随时间的变迁趋势时需要严格区分人口的自然演替产生的世代更替效应(population turnover)与同一世代在不同时期性别观念的真实变迁(intra-cohort change)[13](PP39-57)[14](PP477-487)[15](PP574-591)。世代更替对观念变迁的影响虽然重要,但由于人口更替需要经历漫长的过程,所以如果性别观念的变迁主要由它驱动,那么这种变迁的速度通常会很慢。相比之下,同一出生世代的性别观念随时间的变迁则是一种更具革命性的力量,因为它通常源自宏观社会环境的变化或一些重要的社会事件,如女性就业率的提高或下降、女权主义运动的兴起或衰弱等。这些重要的社会事件会影响所有世代,并引领他们的性别观念朝着一个方向变化,进而引起整个社会的性别观念在短时期内发生较为剧烈的变迁。所以,探明性别观念变迁的真实来源对于其未来走势的预测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第三,既有研究通常笼统地分析中国人性别观念随时间的变迁趋势,而很少比较不同群体的变迁方向和速度是否相同。虽然已有很多研究表明,在中国,男性比女性的性别观念更加传统,农村人比城市人的性别观念更加传统,受教育程度较低和职业地位较低的人性别观念较为传统;但我们并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性别之间、城乡之间、具有不同社会经济特征的人群之间对性别观念的认知差异是在缩小还是在扩大。如果说理想中的“男女平等”是一种不分性别、城乡和社会阶层的并且为社会大众所普遍享有的价值观念,那么我们应当期望,所有人群的性别观念都能朝着越发平等的方向去改变,并且群体之间就性别平等的认知差异应当逐渐消弭。那么,中国人的性别观念是否正朝着这一理想目标迈进呢?本文将通过不同人群之间的比较研究来回答这一问题。

综上所述,本文试图回答以下三个与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变迁相关联的问题。第一个是趋势问题,即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在朝着什么方向发生变化,是变得更加传统,还是变得更加现代?第二个是来源问题,即性别观念的变迁主要源自人口的世代更替,还是源自同一出生世代的性别观念随时间的真实变迁?第三个是异质性问题,即不同人群的性别观念是否在以相同的步伐并且朝着同一个方向发生变迁?回答这三个问题对于我们深入了解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迁过程并预测其未来走向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二、数据和指标选择

本文将使用2000年和2010年两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研究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迁。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是由全国妇联和国家统计局共同组织实施的一项大型、具有全国代表性的抽样调查。该调查从1990年开始,每隔10年进行一次,到2010年为止已进行了三期调查。杨菊华等人曾使用全部三期数据研究过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在20年间的变化,但如前所述,由于各期调查对性别观念的测量指标不统一,它们之间并不完全可比。贾云竹和马冬玲也曾使用三期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研究性别观念的变迁,为了解决数据可比性问题,她们将关注点浓缩到“男人以社会为主,女人以家庭为主”这一个指标上,因为三期调查中只有这一个指标是大致可比的[9]。这一做法虽然可行,但由于缺乏不同指标间的相互比较和验证,其研究结论的效度和信度相对较低。为了同时解决数据可比性问题,并包含多个测量指标,本文没有使用全部三期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而仅使用2000年和2010年两期数据进行研究,因为在这两期调查中我们可以找到两个完全可比的问题。这种处理方式虽然缩短了研究的时间跨度,但却能将研究建立在一个更加坚实并可以比较的基础上,而且2000年至2010年是距离当下最近的10年,研究这一时期性别观念的变化对我们预测其未来的走势更有意义。

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问卷样本的年龄范围是18-64岁。2000年共调查了19449人,2010年共调查了26166人;在去除缺失值以后,分析时使用的样本量分别为18884人和25968人。2000年和2010年的两次调查都询问了受访者对“男人(应该)以社会为主、女人(应该)以家庭为主”①2010年的问题在题干中增加了“应该”二字,而2000年没有;但总体而言,二者差异很小。以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两种表述的看法。问题选项都为5类,分别是:非常同意、比较同意、说不清、不太同意和很不同意,在分析时分别赋值为5分、4分、3分、2分和1分。从内容上看,这两个问题都涉及人们对两性社会分工的看法,而且在前人有关性别分工观念的研究中,“男主外,女主内”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都被视为非常重要的测量指标[7][8][9],所以这两个指标可以较好地代表中国人对传统性别分工的看法。在两次调查中,这两个指标的秩序相关系数(gamma)分别为0.428和0.335,由此可见,它们当中既有相通的部分,但也不完全相同,在分析时最好分别加以研究。但从分析结果来看,单独分析与将变量加总成一个综合指标以后的研究结论是完全相同的,而综合两个变量得到的复合测量在效度和信度上都优于单个测量指标。所以出于篇幅考虑,本文仅汇报基于综合指标得到的分析结果。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性别观念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它通常包含多个不同的维度。本文选用的两个测量指标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性别观念的某些方面,但不可避免地也会忽视其他重要的内容。例如,“传男不传女”的单系继承制度是中国父权制家庭的一个重要特征,人们对之的看法随时间的变化趋势也应是性别观念变迁的一个重要方面[8](PP28-36),但由于数据本身的限制,本文没有研究这一问题。所以本文的研究结论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局限性,它的普适性还需要后续的研究者从性别观念的其他维度加以验证。

三、变迁趋势及其来源分析

从2000年到2010年,中国人的性别观念是否在朝着男女平等的方向发生变化?表1的描述性统计结果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首先,从第一个指标来看,2000年有47.5%的受访者同意“男人以社会为主,女人以家庭为主”;而到了2010年,认同这一观点的样本比例上升到了57.9%,10年间上升了约10个百分点。其次,从第二个指标来看,2000年同意女性“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样本比例为33.7%;而到了2010年,该比例上升到了44.1%,10年间也上升了约10个百分点。而且卡方检验结果显示,上述差异在总体中也是非常显著的。所以综合来看,这10年间中国人的性别观念不仅没有朝着男女平等的方向发展,反而出现了向传统回归的趋势,而且这种趋势不仅存在于样本当中,而且可以推论到研究总体。

对于表1呈现的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趋势,不同学者给出了不同的解释。一些学者认为,传统性别观念的回潮反映了市场转型背景下女性地位的下降[16](PP163-176)。一方面,市场倡导的自由竞争、优胜劣汰原则忽视了两性的生理差异和基于此的性别分工,这使女性更容易遭到市场竞争的淘汰;而另一方面,消费主义引导的女性身体的商品化借助传统文化的外衣,贬低了女性的人格,侵害了女性的权益,而传统性别观念的回潮正是女性社会地位下降以后的必然结果[11](PP104-114)。但也有学者认为,10年间性别观念的变迁可能源于人们对同一问题的理解随时间发生了变化[8](PP28-36)。2010年中国人对“男主外,女主内”的理解可能与2000年有所不同;同样,2010年人们理解的“干得好”与“嫁得好”与10年前也可能不一样,而对问题意涵的不同理解可能导致人们在不同时期对同一问题给出不同的回答。

表1 2000年和2010年中国人的性别观念

虽然上述两种解释都有其合理性,但笔者认为,在对表1的结果进行解释之前,我们必须首先搞清的一个问题是:该表中所呈现的变化是否能够如实反映同一批中国人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在10年间的真实变化。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首先将2000年样本的性别观念得分Y1分解为如下所示的表达式:

其中,y1i是第i个出生世代在2000年的性别观念得分,p1i是该出生世代在2000年样本中所占的比例。同理,我们可以将2010年样本的性别观念得分Y2表示为:

二者之差可以表示为:

由此可见,性别观念得分从2000年到2010年的变化既可能源于pi的变化,即:不同世代在样本中所占比例的变化;也可能源于yi的变化,即:同一出生世代的性别观念随时间发生的真实变化。而要如实反映同一批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在10年间的真实变化,我们必须排除样本中各世代所占比例的变化对性别观念得分的影响。

表2 2000年和2010年调查中的出生世代及各世代的性别观念得分

从表2可以发现,从2000年到2010年,样本中各出生世代所占的比例确实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首先,由于两次调查都将样本的年龄范围限定在18-64岁,这导致两次调查对象的出生年份不完全相同。2000年的调查对象全部出生于1936-1982年,而2010年的调查对象则出生于1946-1992年,二者真正有重合的部分是在1946-1982年出生的人。1936-1945年出生的人虽然出现在2000年的调查中,但是到2010年,他们的年龄都已超过64岁,所以退出了调查;而1983-1992年出生的人虽然在2000年不符合样本的年龄限制,但是到2010年都已超过18岁,所以进入到了新一轮的调查当中。

其次,在两次调查都有重合的部分,即在1946-1982年出生的人中,各出生世代所占的比例也不完全相同。具体来说,较年轻的出生世代在2000年调查中所占的比例相对较低,而在2010年调查中所占的比例相对较高。如果不考虑抽样波动的影响,那么年轻世代和年长世代在死亡率上的差异是导致这一结果的主要原因。

总而言之,由于调查本身对受访者年龄的限制以及不同世代在死亡率上的差异,年轻世代在2010年样本中所占的比例有明显增加,而这种年轻世代不断替换年长世代的过程就是前文所说的世代更替。

但需要注意的是,世代更替过程本身并不一定会产生世代更替效应,因为如果各世代的性别观念不存在差异,即:如果所有的yi都相等,那么各出生世代所占比例的变化不会对总体均值产生任何影响[17](PP243-262)。但根据国外的相关研究经验,一般而言,年轻世代的性别观念较为开放,而年长世代的性别观念较为传统。贾云竹和马冬玲对中国的研究也曾得到相同的结论[9]。从表2我们也可以发现,无论在2000年调查还是在2010年调查,也无论从两个单独的测量指标来看还是从结合二者得到的综合指标来看,性别观念得分的均值都随着出生世代的推移不断增加。所以,与前人的研究结论类似,在本文所用的调查数据中年轻世代比年长世代的性别观念更加开放,所以人口的世代更替有利于推动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向两性平等的方向发生变迁。

为了更加清晰地展现人口的世代更替对性别观念变迁的影响,我们采用了G.Firebaugh建议的基于回归的线性分解法(linear decomposition)对10年间中国人性别观念得分的变化进行了分解[17](PP243-262)。这种分解法可以将性别观念得分的变化分解为两个独立的来源,即世代更替效应和同一年出生的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在10年间的变迁(同世代变迁)。

表3显示,无论就单个指标还是就综合指标来看,上述两种效应的方向都是相反的。世代更替效应的方向为正,所以与预期结果相同,人口的世代更替确实是推动性别观念走向平等的有利因素;但同世代变迁的作用方向为负,这说明同一年出生的中国人在10年间的性别观念出现了向传统回归的趋势。而比较这两种效应的相对大小可以发现,同世代变迁是决定性别观念变迁方向的主导力量,但世代更替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同世代变迁的影响,这使得从表面上看来,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幅度没有那么大。换言之,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在这10年间的倒退要比表面上看来更加严重!

表3 性别观念变迁来源的分解

四、跨群体的比较分析

在上文,我们较为笼统地分析了中国人的性别观念从2000年到2010年的变迁,发现平均而言,同一出生世代的性别观念在这10年间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向传统回归的趋势。既然如此,那么这种趋势是仅存在于某些群体的特殊现象,还是适用于所有人群的普遍现象?如果是一种普遍现象,那么是否有些群体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快,而另一些群体的变迁速度较慢?在这一部分,我们将致力于回答这些问题。

具体来说,我们重点关注的是世代之间、性别之间、城乡之间以及拥有不同受教育程度和职业地位的人群之间在性别观念的变迁方向和速度上的差异。我们之所以挑选这些变量,一方面是因为它们代表了样本最基本的社会经济特征和人口学特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以往的研究发现,这些群体在性别观念的传统性上有非常明显的不同。

表4对不同群体的性别观念得分在两次调查间的变化进行了描述。在计算时,我们将样本严格限定在1946-1982年出生的人,以尽可能地降低世代更替对结果的影响。从计算结果来看,我们可以得到以下两个基本的研究结论。

首先,表中所有结果都为负值,这说明无论受访者出生于哪个年代,无论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他们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也无论他们的社会经济地位是高是低,他们的性别观念在这10年间都出现了向传统回归的趋势。所以,传统性别观念的回潮并不是局限于某一群体的特殊现象,而是适用于所有人群的普遍现象。

其次,虽然所有人群的性别观念都在向传统回归,但群体之间在变迁速度上却有显著不同。具体来说,年轻世代向传统回归的速度快于年长世代,女性的性别观念与男性相比出现了较大幅度的回归,农村人比城市人向传统回归的速度更快,教育程度较高的人比教育程度较低的人向传统观念回归的速度更快。而且从统计检验的结果看,这些群体在变迁速度上的差异在多数情况下是显著的。不同职业在变迁速度上的差异虽然也是显著的,但很难从中总结出一个显而易见的规律,而且从指标1和指标2来看,不同职业在变迁速度上的排序也不完全相同。笔者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从2000年到2010年,很多人的职业类别发生了变化,特别是有很多农业生产人员转向其他职业,导致不同时期从事同一职业的人群不完全可比。

表4 2000-2010年不同人群性别观念的变迁趋势

注:白领职业包括各类负责人、专业技术人员和办事人员;农村和城镇根据受访者的居住地划分。*p<0.05,**p<0.01,***p<0.001。

表4的描述性统计研究虽然很有意义,但因为受限于双变量的比较分析,我们并不清楚不同群体在观念变迁速度上的差异是群体本身的原因,还是因为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对受访者的性别观念得分进行了多元回归分析。分析时除了考虑受访者的性别、出生年、城乡属性、教育程度和职业之外,还纳入了他们的民族、党员身份、婚姻状况、生育子女数量和父母的教育程度。以往的研究结果显示,这些变量都对人们的性别观念具有显著影响,并且在两次调查中都有所测量。对这些自变量的描述性统计见表5,回归分析结果见表6。出于篇幅考虑,表6仅汇报了对综合指标的分析结果。

表5 对自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表6共包含4个模型。其中,模型1仅纳入了调查年份、受访者的出生年、性别、城乡属性、教育程度和职业这几个主要自变量。结果显示,在控制其他变量以后,2010年调查样本的性别观念比2000年更加传统,较年长的出生世代的性别观念较为传统,男性比女性的性别观念更加传统,农村人比城市人的性别观念更加传统,教育程度较低以及职业地位较低的人性别观念较为传统。这些结果都与以往的研究相一致[7]。

表6 对性别观念综合指标的多元回归分析

2010年*农村 -0.260*** (0.066)-0.252*** (0.066)-0.235*** (0.066)2010年*受教育程度(未上学=0)小学 -0.084 (0.101)-0.099 (0.101)初中 -0.297** (0.101)-0.087 (0.101)-0.307** (0.101)高中/中专 -0.318** (0.111)-0.299** (0.101)-0.332** (0.110)大专及以上 -0.291* (0.133)-0.325** (0.110)-0.315* (0.133)-0.328* (0.133)2010年*职业(白领职业=0)商业服务业人员 0.064 (0.082)0.041 (0.082)生产工人 0.187* (0.079)0.054 (0.082)0.175* (0.079)农业生产人员 0.150 (0.090)0.180* (0.079)0.122 (0.090)无业者与其他人员 -0.243* (0.122)0.141 (0.090)-0.208 (0.122)少数民族 0.103** (0.038)-0.239 (0.122)0.125** (0.038)共产党员 0.278*** (0.035)0.288*** (0.035)父亲教育程度(未上学=0)小学0.011 (0.031)初中 0.045 (0.040)0.011 (0.031)0.042 (0.040)高中及以上 0.116* (0.048)0.117* (0.048)缺失 0.066 (0.079)0.062 (0.079)母亲教育程度(未上学=0)小学0.072* (0.028)初中 0.069 (0.044)0.077** (0.028)0.048 (0.044)高中及以上 0.084 (0.058)0.053 (0.058)

注:分析时对出生年进行了对中处理(减1964),以保证在纳入出生年与调查年份的交互项后,调查年份的回归系数依然具有实际意义。*p<0.05,**p<0.01,***p<0.001。

模型2在模型1的基础上纳入了出生年、性别、城乡、受教育程度、职业与调查年份的交互项。结果显示,上述所有变量与调查年份的交互项都是统计显著的。这说明,即使在同时考虑这些因素的情况下,不同群体在观念变迁的速度上也是有显著差异的。具体来说,较年轻的出生世代、女性、居住在农村以及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群体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快;而较年长的出生世代、男性、居住在城市以及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群体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慢。这与表4中的描述性统计结果完全一致。就职业来看,与白领职业相比,生产运输工人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慢,而无业者与其他人员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快。

模型3在模型2的基础上又控制了受访者的民族、党员身份和父母的受教育程度,结果显示,这些新纳入的控制变量都对性别观念具有显著影响。但控制这些变量以后,各交互项的回归系数与模型2相比仅发生了非常细微的变化,所以,这些因素并不能够很好地解释不同群体在性别观念变迁速度上的差异。

最后,模型4在模型3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控制了受访者的婚姻状况和生育子女数,结果显示,与未婚者相比,在婚者和离婚者的性别观念较为传统;而且生育子女数量越多,性别观念越传统。值得注意的是,在纳入这两个变量以后,出生年与调查年份的交互项的回归系数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模型3中的-0.016变为模型4中的-0.009。这说明,婚姻和生育行为上的差异是导致年轻世代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速度快于年长世代的重要原因。

进一步的分析发现,在2000年,1970-1982年出生的人中未婚的比例为36.4%,尚未生育小孩的比例为43.9%;而到了2010年,他们当中未婚和未育的比例分别下降到了4.9%和8.9%。而根据模型4的分析结果,婚姻和生育会促使人们的性别观念向传统转变。所以到2010年,当年轻世代中的许多人从未婚变为已婚,从未育转向生育以后,性别观念也发生了较大程度的向传统的回归。而年长世代中的绝大部分在2000年以前就已完成婚姻和生育的转变,所以从2000年到2010年,他们的性别观念不如年轻世代变化得快。

但从模型4来看,即便控制住婚姻和生育这两个因素以后,年轻世代的性别观念向传统转变的速度依然显著快于年长世代,所以婚育只是导致上述结果的一个原因,而不是全部。而年轻世代的性别观念向传统的快速回归需要引起我们更多的关注。

除了代际差异,性别之间、城乡之间以及社会阶层之间在性别观念变迁速度上的差异也非常值得我们重视。分析表明,女性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速度快于男性,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男女在性别观念认知上的差距在这10年中有所缩小。但需要注意的是,缩小的原因并不是男性变得更加接受男女平等的观念,而是女性变得越来越认同男女有别的观点。很明显,这种变迁过程与理想中男女平等的实现还相去很远。

就城乡来看,由于农村人的性别观念原本就比城市人更加传统,所以农村人向传统观念更加快速的回归意味着这10年来,城乡在性别观念认知上的差距在进一步扩大。而且,如果考虑到农村人口向城镇的迁移,这种差距扩大的程度还可能被低估了②2000年居住在农村的人在2010年可能已经迁居到城市,他们的加入会拉低2010年城市人的性别观念得分,从而导致我们高估城市人向传统性别观念回归的速度,并低估城乡在观念变迁速度上的差异。。所以,如果我们期望城乡在性别观念认知上的差异能够随时间的推移不断缩小,那么这10年间的变化无疑也是与这一期望背道而驰的。

最后,就社会阶层来看,生产运输工人似乎是性别观念向传统变迁速度最慢的一个群体,但由于10年间很多人的职业类别可能已经发生了变化,所以我们很难对该研究结果给出非常清晰的解释。对受教育程度的分析发现,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群体向传统观念回归的速度较快,但考虑到10年间可能有一部分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通过后续的学习提升了学历,我们也可能高估了不同受教育程度的人群在性别观念变迁速度上的差异。所以,本文对不同社会阶层的比较研究依然存在很多缺陷,其研究结论也需要更多的研究去验证。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使用2000年和2010年两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研究了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在10年间的变迁,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变得更加接受“男主女从”和“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模式。虽然“男主外,女主内”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两个指标不能完全涵盖性别观念的丰富内涵,但笔者认为,这两个指标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或者说从一个侧面揭示出中国人的性别分工观念从2000年到2010年发生了明显的向传统的回归趋势(至少在某些方面出现了向传统的回归)。而考虑到世代更替对性别平等的积极推动作用,实际上同一批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在10年间向传统的回归幅度比表面上看来还要严重。

跨群体的比较研究还发现,传统性别观念的回潮并不是局限于某一群体的特殊现象,而是适用于所有人群的普遍现象。相对而言,年轻世代、女性、居住在农村以及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群体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快;而年长世代、男性、居住在城市以及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群体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慢。由于数据和笔者自身的局限性,本文没有解释为什么有些群体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快,而有些则较慢,但群体差异作为一个事实被发现出来仍然有其固有的学术价值,而其背后的原因则有待后续的研究去发现和论证。

总而言之,本文描绘了一幅从2000年到2010年,中国人的性别观念逐渐回归传统的图景。而且,年轻世代向传统观念的快速转变更为其未来发展蒙上了一层阴影。虽然结婚生育是导致他们的性别观念快速向传统回归的重要因素,但即便在控制婚姻和生育以后,年轻世代的性别观念向传统转变的速度依然显著快于年长世代。

综上所述,现代化理论所预言的在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性别角色观念从传统向现代的自然转变并未在中国如期出现。一方面,这可能是因为中国男尊女卑的父系父权传统过于强大;另一方面,正如一些学者所言,这也可能与中国日益深入的市场化改革有关[14]。在再分配经济体制中,女性因为国家的保护而更容易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而市场倡导的自由竞争、优胜劣汰原则使女性更容易遭到市场竞争的淘汰。例如,女性在就业市场上往往面临更高的门槛,进入职场后更难晋升,也更容易遭遇失业的风险。同时,由于时间、精力、生理等方面的限制,女性面临着工作与家庭难以兼顾的冲突和矛盾,再加上传统性别角色观念赋予的“男主外,女主内”的角色定位,近些年来社会上要求“女性回归家庭”的呼声也越来越高。笔者认为,无论导致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原因是什么,这种回归本身至少说明,性别平等观念的普及不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也不必然随着社会现代化程度的提高而自然而然地出现。换言之,国家和社会的积极推动在保护女性权益,提高女性地位方面的作用依然不可或缺。所以,我们在深化体制改革、强调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决定性作用的同时,也要在制定法律政策时纳入性别视角,为女性参与社会发展创造条件;要肯定女性的经济贡献和对家庭的付出,以帮助她们更好地平衡家庭和工作。总之,性别平等观念的普及和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需要国家、社会、家庭和个人的共同努力才能得以实现。

本文也意识到,由于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有些并不是接受调查者的价值观念,而可能是对现实的一种无奈描述,因此,认同这两个问题的数据中有些可能并不能体现性别分工观念,而是对特定想象的表述,这对本文的结论是一种挑战。这为今后相关研究提出了一个课题:如何精准地研究性别观念,不仅建立符合中国国情的科学指标,而且能够将对现象的描述和价值观念的表述很好区分,以进一步深化对性别观念的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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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玉静

Trend,Source,and Heterogeneity of the Change of Gender-Role Attitude in China:A Case Study of Two Indicators

XU Qi
(School of Soci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Jiangsu Province,China)

gender-role attitude;cohort replacement;intra-cohort change;heterogeneity

Based on the two waves of Chinese Women’s Social Status Survey in 2000 and in 2010,this paper explored the change of gender-role attitude from two indicators and found that the first decade of 21st century witnessed a revival of traditional gender ideology.And if we took cohort replacement into account,the actual change in individual’s attitude towards traditional gender role was even underestimated.Furthermore,the revival of traditional gender ideology was a universal phenomenon regardless of people’s gender,birth cohort,rural/urban residence,education,and occupation.However,the pace of change varied significantly among people with different socioeconomic and demographic characteristics.Specifically,young cohort,women,people who live in rural areas and have high education changed more rapidly than old cohort,men,people who live in urban areas and have low education.Transition to marriage and parenthood can partly explained why young cohort changed more quickly than old cohort,but cohort difference was still significant when marriage status and number of births were controlled.The rapid pace of young cohort turning to traditional gender ideology should be given more attention.

C913.68文献标识:A

1004-2563(2016)03-0033-11

许琪(1987-),男,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婚姻和家庭、人口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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