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才林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以下简称“严书”)是一部唐前文总集,关于此书的编纂还有一段来历。据严氏自述,嘉庆十三年(一八○八)开《全唐文》馆,当时有名的文士多被邀请,严氏“无能为役”,心有不甘,遂慨然立志编纂唐前文,为自己另辟一块学术领地。严氏在当时为学术大家,心高意广,独自承担这个极具挑战性的工作。严氏发愤著此书,广事搜集,反复校订,虽以一人之力,而积二十余年之功,成此皇皇巨册,嘉惠学林,其功不浅。但或许正是因为成于一手,以一用十,力有不逮,这部卷帙浩繁的总集还存在诸多问题,一些问题前代学者已有论列。笔者近年因参与新的《全西汉文》的编纂,得以校理严书中的《全汉文》,即西汉文,陆续发现严书在确定篇目、录文及文之归属、系年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今不避饾
艰涩,拈举数端,略加申说,以飨读者,并请方家指正。
严书在卷首《凡例》中提出了全书的辑录原则和标准,其中第七条说:“面敕、面对未登简牍者不录。” 把当时是否登于简牍、形诸文字作为文章标准和辑录原则。这一标准自然适合一般文章,但是,如果拘守这一标准,以此衡量一切文章,而忽略文章发展的历史及时代背景,则容易将一些重要文体和文章排除在文章的范畴之外。严书未收秦汉之际的游说之辞及重要议对,就是属于这种情况。其实,游说之辞为此时文之一大宗。秦汉时期的策士承袭战国纵横家风,策谋言辩之辞大多
烨雄奇,如见于《史记》《汉书》的郦食其《请说齐王》《说齐王》,蒯通《说范阳令徐公》《说韩信》《说曹参》,等等,有战国纵横家风,文学色彩浓厚。汉初张良、陆贾和商山四皓有策士之风,驰骋雄辩,言说成文。流风所及,后来还影响到文帝、武帝时期的文风,如贾谊《过秦论》,以及邹阳、枚乘之文,无不受其影响。《文心雕龙·论说》论“说”这一文体的渊源及体制,即以战国及秦汉时期策士的游说之辞为对象。游说之辞虽然未登简牍,但并不妨碍成为文章,甚至成为文学的一部分。严氏拘于成见,忽略上述游说之辞的文学特质,以其未登简牍而不予收录,这是一大缺失。
严书不仅不收游说之辞,也不收议对之言。秦汉之际及汉初的议对之言当时虽未形诸文字,但就其文的特质而言,与后来形诸文字的奏议对策无异。见于《史记》《汉书》的张耳《对陈涉问》、韩信《拜将对汉王问》、张良《谏止立六国后》、鄂千秋《奏论位次》等,或为应答,或为临时奏议,均事关军国大事,事理练达,言辞动听,实可归入文章中的奏议、策论类。严书以“未登简牍”不予收录,这也是一大缺失。
这里要指出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严书辑录刘邦的诏令,也辑录项羽的军令,却忽略了秦末农民革命的首义者陈胜。《史记》《汉书》载有陈胜、吴广谋举大计的一段对话,其论天下大势,可谓大略深谋,改变历史。这篇重要的战略对话属于议对,理应作为文章录入。另外,陈胜召令徒属一段话,就文体而言属于令,也应录入。大约严氏以为陈胜、吴广为造反的强人,在他看来,刘邦、项羽虽然也是造反出身,但后来成为帝王,陈胜、吴广不过是失败的贼寇,不能与王侯之列,则其令议自不在话下。但是,严氏忽略了,刘邦登基以后,曾推许陈胜为革命先烈,封他为楚隐王,诏令守其冢。后来《史记》记陈胜事迹,列入世家,《汉书》也为陈胜立传。只要放下成王败寇的观念,还是应该承认陈胜的令议的。
严书在录文上存在很多问题,主要是混淆史书叙述文字和文章正文。有的将史书叙述误为文章,使叙述文字窜入正文。卷四武帝《浑邪王降益封霍去病》为霍去病迎匈奴浑邪王降后不久益封诏文,文出《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及《汉书·卫青霍去病传》,末有“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繇”数句。《史记·匈奴列传》记载:“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汉书·匈奴传》记载相同。则“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在浑邪王归降尘埃落定之后,与徙民一事同时或稍后。《汉书·食货志》记载:“其明年,山东被水灾,民多饥乏,于是天子遣使虚郡国仓廪以振贫。犹不足,又募豪富人相假贷。尚不能相救,乃徙贫民于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万口,衣食皆仰给于县官。”此即徙民一事,在浑邪王归降后第二年。《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及《汉书·武帝纪》记浑邪王归降事在元狩二年秋,则徙民事在元狩三年。《汉书·武帝纪》记“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半”事在元狩三年秋,与《食货志》记载相合。可见,浑邪王降益封霍去病事与“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事时间悬隔,实为二事。《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及《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将二事相并,记载不确。严书未考史实,将“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繇”数句叙述文字窜入益封诏文,不仅与史有违,也与封诏内容不类。严书将叙述文字窜入正文,一般是部分窜入,也有全文为叙述文误录的。卷十一元王皇后《封刘歆王恽等列侯诏》录文云:“羲和刘歆等四人使治明堂、辟雍,令汉与文王灵台、周公作洛同符。太仆王恽等八人使行风俗,宣明德化,万国齐同。皆封为列侯。”文出《汉书·平帝纪》记载,为叙述文字,明明白白。这段文字紧随元王皇后《置宗师诏》后,严氏或因此一时执迷,竟误以为诏文。
录文问题还有文章部分文字因误为叙述文字而遗漏。卷十三孔光《条奏限名田奴婢》文出《汉书·哀帝纪》,严书录文至“诸名田畜奴婢过品,皆没入县官”,《哀帝纪》此下有云:“齐三服官、诸官织绮绣,难成,害女红之物,皆止,无作输。除任子令及诽谤诋欺法。掖庭宫人年三十以下,出嫁之。官奴婢五十以上,免为庶人。禁郡国无得献名兽。益吏三百石以下奉。察吏残贼酷虐者,以时退。有司无得举赦前往事。博士弟子父母死,予宁三年。”为诏书本文,严书遗漏。
一般来说,严书录文是将原文直接录入,但也有少量校录,校录也存在问题。卷七元帝《灾异求言诏》见于《汉书·元帝纪》及《汉书·翼奉传》,严书据《元帝纪》录其文,而参校《翼奉传》。其中,“一年再地动”,“已诏吏虚仓廪,开府臧,振救贫民”,“悉意陈朕过失”数语,为《元帝纪》所无,乃据《翼奉传》校补。但《翼奉传》所录文字有窜乱。《元帝纪》初元二年七月又载元帝另一篇诏书云:“岁比灾害,民有菜色,惨怛于心。已诏吏虚仓廪,开府库振救,赐寒者衣。今秋禾麦颇伤,一年中地再动,北海水溢,流杀人民。阴阳不和,其咎安在?公卿将何以忧之?其悉意陈朕过,靡有所讳。”《翼奉传》所录《灾异求言诏》中多出《元帝纪》的文字,包括“一年再地动”“惨怛于心。已诏吏虚仓廪,开府臧,振救贫民”“悉意陈朕过失,靡有所讳”,实出初元二年七月诏书。《灾异求言诏》在《元帝纪》中载于初元二年三月。这年三月,陇西地震,山崩地裂,水泉涌出,元帝因下诏求言。至七月,“地再动”,因再下求言诏。作于三月的《灾异求言诏》与七月诏书实为二,《翼奉传》载《灾异求言诏》于七月,乃误合二诏为一,严书据《翼奉传》窜乱之文校补,实属不当。另外,卷十一班婕妤《报诸侄书》也存在校录失误。该书首云:“记言属见所赐赵婕妤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文出《太平御览》卷一四四引《妇人集》,原作“记言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严书所录第一句夺“元帝”二字。《太平御览》引《妇人集》以《赐赵婕妤书》为元帝所作,实误。《汉书·外戚传》记赵飞燕姊弟入宫得幸在成帝即位以后,还记载:“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上见飞燕而说之,召入宫,大幸。”《汉书·成帝纪》载成帝“始为微行出”在鸿嘉元年,则飞燕入宫在成帝鸿嘉元年以后,“被病无悰”、赐赵婕妤书者为成帝,非元帝。《报诸侄书》又云:“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可证。严书卷八录成帝《赐赵婕妤书》,已纠正《太平御览》引《妇人集》中的归属错误,但至录《报诸侄书》时犹疑未定,一面延续了原来的错误,一面又删掉“所赐赵婕妤书”前“元帝”二字,掩盖前后凿枘之迹,以致模糊了《赐赵婕妤书》的归属,这是不足为训的。
严书中帝王诏令制命等多系年,但系年错误较多。卷六宣帝《诏免丙显官》原系于宣帝甘露元年,失于考证。据《汉书·丙吉传》记载:吉薨,“子显嗣,甘露中有罪削爵为关内侯,官至卫尉太仆。……元帝时,长安士伍尊上书……先是显为太仆十余年,与官属大为奸利,臧千余万,司隶校尉昌案劾,罪至不道,奏请逮捕。上曰云云”,则此诏为元帝诏书。丙显在宣帝甘露中官至卫尉太仆,至事发时已为太仆十余年。以甘露元年计起,后十年为元帝永光元年,则此诏作于永光元年以后。卷三武帝《封公孙弘为平津侯诏》原系于元朔三年十一月。公孙弘为相及封侯时间,《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及《汉书·百官公卿表》作元朔五年十一月乙丑,而《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及《汉书·外戚恩泽侯表》作元朔三年十一月乙丑。《资治通鉴》卷十九记载:“元朔五年冬,十一月,乙丑,……以公孙弘为丞相,封平津侯。”《考异》引前述《史记》《汉书》中的不同记载,以“元朔三年”为误,按云:“三年弘始为御史大夫。盖误书‘五为‘三,因置于三年耳。”今按:《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及《汉书·百官公卿表》所记按年次第编排,而《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及《汉书·外戚恩泽侯表》仅文字载述,编排难移而文字易讹,《考异》谓“误书‘五为‘三”甚是。至于说“因置于三年”却无据,因为后者只有误书问题,并不存在误置不误置的问题。又卷九哀帝《免息夫躬孙宠诏》系于元寿二年,未知所据。《汉书·息夫躬传》记载,孔乡侯傅晏与息夫躬谋,欲求居位辅政。会匈奴单于当来朝,遣使言病。躬因是而上奏,设诈谋。左将军公孙禄以为不可,哀帝不听,独与躬议。躬因建言遣大将军行边兵,敕武备。哀帝以为然,诏“将军与中二千石举明习兵法有大虑者各一人”,拜晏为大司马卫将军。是日,日有食之,董贤因此沮躬、晏之策。后数日,收晏卫将军印绶,而丞相御史奏躬罪过。哀帝由是恶躬等,下诏免躬、宠官。《汉书·哀帝纪》记载,建平四年“冬,诏将军、中二千石举明兵法有大虑者”,与前事相应,则诏文作于建平四年冬。
最后还需指出,严书除确定篇目、录文及文之系年存在问题外,还有一些遗漏。这些遗漏一般属于个别的偶然的疏漏,但也有整体疏漏。严书在集部之外还辑录散佚的经史子部著作,如刘向《别录》 《新序》 《说苑》,刘歆《七略》,但其他各家此类著作多遗漏。《汉书·艺文志》著录《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隋书·经籍志》著录《春秋决事》十卷,《旧唐书·经籍志》 《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春秋决狱》十卷,今已散佚,但《通典》 《太平御览》及《白氏六帖事类集》存其佚文数条,严书漏收。又《汉书·艺文志》著录《晁错》三十一篇,《隋书·经籍志》著录《晁氏新书》三卷、《晁错集》三卷,均亡佚。清人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后辑有《晁氏新书》一卷,而严书未及。
以上列举的问题不过笔者所见之一斑,但即使将所见问题全部列出,就严书整体而言,也还是白璧之瑕,无损于严书的广博谨严及严氏学术大家的地位。行文至此,对严氏筚路蓝缕之功仍要致以应有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