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强
祁连山由西北而东南,将青藏高原与河西走廊截然分开。广义的祁连山由数条相同走向的平行山脉组成,在最北面的走廊南山(也就是狭义的祁连山)和冷龙岭与次北的托来山之间,是一条狭长的谷地草原,历史上,羌、氐、匈奴、吐谷浑、蒙古、藏等多个族群都曾在此游牧,在这片位于祁连山腹地的高山河谷形成多民族杂居的格局。凡山间雪水下流之处,往往即牧民定居之所,黑河上游的东支八宝河和西支野牛沟就奔流在这条人畜蕃息的草原中间。
大禹治水,“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这是《尚书·禹贡》的明文,在可以确指的《禹贡》河名中,弱水是最西的一条。今天这条河有许多名字:上游的两支都在祁连山中,西支叫野牛沟,东支叫八宝河或鄂博河;东西支在祁连山中会合,称作甘州河或张掖河;河出莺落峡,往北进入河西走廊的平原地带,就称作黑河;经张掖西北折向酒泉境内,即可称作弱水;弱水向北进入合黎山,切出正义峡而进入内蒙古的戈壁与沙漠之中,又叫作额济纳河;额济纳河继续北行,在狼心山分为东西两河,东河即达西敖包河,到下游分十一条支流注入苏果淖尔(东居延海),西河即穆林河,到下游分八条支流注入嘎顺淖尔(西居延海),这些支流各有其名,族繁不及备载。为了方便起见,一般把全段都统称为黑河。
以上只是举其大概,事实上黑河各段的名字远比上面所说要复杂,如若再考虑到历史不同时期水名沿革的情况,就真有治丝益棼之感。可是名者实之宾,一种东西的名字多且混乱,说明它的历史一定丰富多彩,而弱水所流经的地区,又长期处于中原王朝与周边族群的争夺和融汇地带,更显其承载历史信息之深广。前辈学者说,若历史是演剧,则地理是舞台,然而今年夏天我们沿着黑河从头走到尾,意识到河流不仅是历史这场大戏的舞台、布景或道具,有时候它干脆就是戏剧的焦点、剧情的推动、舞台上最重要的演员。
八宝河发源在冷龙岭山中,沿途接纳雪山融水,河水渐窄渐疾,奔流一百公里而与野牛沟会合,此时野牛沟距它在铁力干山中的发源地已经一百七十公里。东支向西,西支向东,两支会合,折中了河流的方向,甘州河转而向北,穿越七十公里的险峻大山,经过莺落峡进入平坦的河西走廊。
祁连山的雪水沿山阴下泻,在山下一条狭长地带冲积出几个断续不一的绿洲平原,这就是河西走廊的精华之地。以中原王朝的观点视之,河西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有时内附为郡县,有时又沦于夷虏,在今日看来,固不必再取中原王朝与农业文明的双重中心主义而做此陈腐论调,无论是畜牧加骑射,还是农耕加屯田,都是人类生态的不同形式而已。不过河西之地因水而活,而对水的依赖程度与利用方式,却因农耕还是畜牧的生活方式而大相径庭。
上古茫昧无可考。自有文字记载以来,河西就生活着游牧人群,无论它们被叫作羌或是戎。匈奴崛起,引起汉匈之间的连年战争。汉武帝时代拓边西域,始在此处设立郡县、边塞,初步形成以军事体制管制农业开发的边疆社会。但即使在汉朝已经完全控制河西走廊的时代,这一地区仍是华夷杂处的局面,王朝专门为此设立张掖属国,管理各个部落。这些原在匈奴统治之下的各部,有的继续游牧,有的开始农耕,也有的被组织起来,成为守卫边疆的重要力量。
自此以后,河西一直是农耕与游牧的混杂与拉锯状态,直到明代控制此地,方才奠定日后河西走廊以农业为主的局面。《重刊甘镇志》讲到河西的风俗,说:“在昔混于夷虏,土屋居处,卤饮肉食,牧畜为业,弓马是尚,好善缘,轻施舍。自入明更化维新,卫所行伍之众,率多华夏之民,赖雪消之水为灌溉之利,虽雨泽少降而旱魃可免,故地虽边境,俗同内郡。”社会风俗同于内郡,关键在于农业的支撑,而农业存续的关键,则在灌溉。畜牧依赖草原,天然水系足资利用,而要保持大片屯垦的农田,非要兴修水利不可。
河西水利,始于汉代。《汉书·沟洫志》说“河西、酒泉皆引河水及川谷之水以灌田”,同书《地理志》还记有一条千金渠,由张掖直流至酒泉以东,很可能就是引弱水之水而西的灌溉水渠。此时从事屯田的以军屯为多,民屯亦有,虽然仍不很清楚当日水资源的管理体制究竟如何,但以屯田管理的普遍经验推测,当属军屯优先、兼顾民田的格局。此后,渠道时湮时浚,垦殖绿洲时大时小,要之以水为本,渠成水到,方有五谷。
雪山融水虽然甘美,但一来总量有限,二来季节差异巨大,水资源在不同河段的分配,遂成河西社会的首要问题。今日河西诸河,呈现各自为政的状态:许多小河从祁连山流出,即被引入渠系、水库,完成其生命历程;又有几条大河,石羊河、疏勒河、讨赖河、党河等水,亦各自沾溉一方,除自然蒸发外,尽数用于河西社会;只有黑河穿合黎山而北,进入大漠,长驱而至今日中蒙边境,全程九百公里,是祁连雪水所达最远范围。不过学者相信,在人类大规模改造河西生态之前,河西诸水大都汇入黑河,形成统一的水系,浩浩而北(冯绳武:《河西黑河(弱水)水系的变迁》,载《地理研究》一九八八年一期)。
水系分立的原因,除气候变迁引起的径流量减少之外,引水灌溉是主因。今日的黑河来水,除了每年短期向下游调水之外,在莺落峡以下十公里的草滩庄水利枢纽就全数脱离主河道,经人工引入渠系,灌溉百万余亩的农田,如有剩余,再经过渠系回到主河道,流向下游。这在水利上有个名词,叫作“河道的渠系化”。古代虽然没有如此规模的水利工程截断众流,但引河灌田,并无二致。
黑河两条原本最大的支流,讨赖河(托来河、陶勒河、洮赉河,古称呼蚕水)与山丹河,如今都与黑河不相连属了。《禹贡》说“弱水既西”,是以由东而西的山丹河为弱水的正源,原因当然是因为山丹河主要流淌在平原绿洲,源头较易寻觅,不似山中的甘州河,古人无从定其踪迹,以至于《水道提纲》直接称山丹水为“古弱水”。但是今天的山丹河不但已经无水入黑河,而且出山以后的不同河段也都分割成不同名称、不同源头的河流,如同被断成数截的蚯蚓,各自成河了。
讨赖河源出祁连山一部分的托来山,山名来自蒙语,意为“柴禾所出”。讨赖河曾是黑河最大支流,在酒泉地区的中游称北大河。历史上讨赖河多次改道,但都在金塔绿洲的鼎新汇入黑河。一九四七年,鸳鸯池水库修成,整个金塔绿洲得到充分的水源灌溉,然而近几十年已经无水进入黑河,讨赖河也成为独立的水系。当地人说,每逢用水之时,下游要讨,上游要赖,故名讨赖河—话虽玩笑,但水资源的纷争却是实情。
鸳鸯池水库由当时的中央大学水利系主任原素欣教授(一九○○至一九七九)主持修建,是中国以近代水利技术独立建造的第一座大型土坝蓄水工程,当时的报刊称之为“全国第一水利工程”。它是在经营西北的口号下,由宋子文控制的中国银行出资,于尚在艰难抗战的一九四三年就开工建设,实是近代国家意志深入西北的见证者。一九四九年以后,像这样的水库修了很多,很多河流原本都有尾闾湖,但因为水被中途截流用于灌溉,天然湖泊随之枯萎,一些原本连通的河流也都失去了联系,如今的黑河已不复当年盛况。
围绕着引水、用水,河西地区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水权分配与管理方式,其中最具特色的是“时间水权”,也就是以互不重叠的取水时段作为分配额度的水权体系。水权如此分配,显然适应于不同河段生态环境的差异。其实无论地区差异如何重大,所面临的问题无非三种,第一是不同河段之间的用水矛盾,尤其是下游与中游的矛盾,第二是军屯/移民与民田/土著的用水矛盾,第三是农业区与牧区草场之间的用水矛盾。显而易见,这三种矛盾无一例外,都超出了地方社会或小共同体所能应对的范围,而上升为带有国家甚至帝国性质的问题。如果说长城、亭障、关塞的建设是卫护帝国边界的国防工程,那么通过水利管理整合起河西社会,并集聚其资源用于军事用途的过程则是塑造边疆的社会工程。国家正是通过对水的管理与分配,将军田与民田、农区与牧区、不同行政区划的人群与资源统统纳入掌控之中,这样,当边墙之外的马上民族麾师叩关的时候,会发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高度组织化的军事国家,而造成这种现实的不仅是锁链一样的边防体系、措天下于指掌间的文书和邮传系统,也包括大体稳固且由国家强力控制的农牧生产区,持续供给着粮秣与兵源。
黑河的经验表明,只有强大的政治权威,才能照顾且压制各方诉求,达致短暂的平衡;一旦用水矛盾再度激化,就需要政治权威再次出场,反过来说,需要有一个稳定且成熟的边疆社会,如此才能保持中央政治权威免受境外的武力威胁。在国家强盛、措置得宜的时候,边疆与边境呈现互相支撑的态势,而在衰乱之世,则又迭相为乱,两不相顾。
河西走廊夹于两山之间,北山由龙首山、合黎山等一系列山脉组成,山外即是内蒙古的巴丹吉林沙漠。黑河穿合黎山而过,所以才有《禹贡》“导弱水至于合黎”的记载。黑水穿过合黎山的所在,今日叫作正义峡,古称镇夷峡。明代在此设镇夷千户所,似乎从此以北,就是“夷狄”的天下,其实不然,因为这是明代初期奉行边防退缩政策才造成的形势,而在汉代,中原王朝的边防前线沿着黑河更要往北深入数百公里,直抵黑河末端的居延泽。
汉武帝时代,霍去病引兵打通河西走廊,切断匈奴与羌人的联络,是两千年来中国人艳称的武功。战争之后,继之以边疆建设,短短时间就形成了南北狭长的居延县境。之所以狭长,当然是因为居延县的属地除了黑河末端的居延绿洲之外,皆布局在黑河东西两岸,开渠引水,设障筑城,形成军民合居且耕且守的大汉边疆。从蒙古高原到河西走廊,黑河是唯一的通道,离开了水,任何军队都只能迷失在极度干旱的戈壁与沙漠之中,而汉代守此一水,就相当于控制了匈奴南下的必经之路。王维有诗:“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时任凉州河西节度幕判官,假如他真的到过居延,出河西走廊以后只有黑河一条路可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场景,恐怕也只能发生在边塞密布的黑河岸边。
在遍布整个黑河下游沿岸的汉代边防设施里面,肩水塞是比较靠近河西走廊的一组。昔日的肩水都尉府,扼守在黑河的一个转弯处,尚有相对完整的城垣遗存,称作大湾城。大湾城往下游六公里,有一座四墙保存完好的障城,这是当年的肩水侯官,负责前线的瞭望与保障。这座障城今日叫作地湾城,虽然仍发挥着障沙避风的作用,但那已经是对在戈壁和河滩上吃草的羊群而言了。地湾城继续往下游数百米,就是肩水塞的最前线肩水金关,关墙早已倾圮,格局仍清晰可辨—地湾城和肩水金关是居延汉简最重要的两个出土地,多亏了有这三万多枚简牍,中国少年时代的生命细节和精神风貌才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两千年来,大量湖泊干涸,绿洲荒废,只有星星点点的古城和烽燧遗址,还矗立在居延地区的戈壁或沙漠中。人类活动的遗迹虽多为沙丘掩盖,但从卫星图像上还能辨认出古河道和古耕地的轮廓,仿佛科幻小说中的火星。然而也正是因为环境的变迁,这些遗址才能少受人类干扰,在极端干旱的条件下保存至今。
这些荒城里面,最有名的当然是黑水城。西夏的黑水镇燕军司设在这里,一二二六年成吉思汗兵临城下,打了一场恶仗才攻克坚城。元代设为亦集乃路的治所,“亦集乃”就是党项语“黑水”的意思,后来又写成额济纳,成为今名。如今,黑水城外的流沙堆到和十米的城墙一样高,距离最近的黑河河道也有十五公里,但从空中看来,黑水城位于居延古绿洲的南端,左右流经城池的数条宽阔古河道清晰可辨,当年这里绝不是缺水的所在。
今天的额济纳绿洲位于古居延绿洲的西边,原因是黑河河道向西摆动,绿洲如影随形。明初冯胜攻城时堰塞河道,断绝黑水城的水源,可能是导致河道变迁的原因,证明绿洲的变迁虽是常态,但除了自然气候的缓慢变动之外,大部分的动因来自人类的用水、管水活动。一般来说,中游用水增加,下游来水自然减少,绿洲随之缩减,或者向上游移动,总体上呈现出下游绿洲缩小、中游绿洲增大的趋势。黑河中游用水日见增多,留给下游的水损之又损,黑河下游两条河道的尾闾湖东西居延海终于在几十年前陆续干涸。近些年实行强制性的分水政策,国家统筹给黑河下游定时调水,恢复了东居延海的广阔水面,所面对的其实也是古老的水权分配问题。
弱水的知名,还与爱情有关。宝玉说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可是“弱水三千”究竟是何名义,很费思量。《山海经》说昆仑山被“弱水之渊”所环绕,《河图括地象》的说法差不多,还加上一句“非乘龙不得至”,宋均注:“昆仑,地之中也,其外有五色弱水,横绕三千里”,似乎这是弱水跟三千第一次产生关系,不过文人所谈的弱水,往往尽出于想象,或者虚指“鹅毛浮不起”的湍急之水,是不能当真的,比如《西游记》形容沙和尚的居所,用了“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将弱水与流沙并举,显见在中国之西,可能也是三千里宽的意思,而苏轼写过“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弱水又与东方的蓬莱比邻,宽度也膨胀了十倍。这样的弱水都只是形容水之难渡,不一定就是一条河,更不必与黑河对号入座。但这次亲履其地,见到大大小小的河泉溪流从祁连山流下,汇成几条大河,其中最大的黑河在流到沙漠腹地之时,又曾散成无数条水流尽于流沙。更有趣的是,黑河流域往往有山水河与泉水河互相转化的情形,常常河水潜入地下,造成丰沛的地下水,又在下游涌出地面,或者由人工淘洗出泉,引入渠道或再度汇聚成河,如此循环往复,与密集的人工渠道一起形成错综的水利网。如果三千是指水流之多,倒也不算太过夸张。
至于弱水中的这瓢水,它可能源自祁连山的雪山融水,先流过祁连山南麓的山谷草原,给高山游牧区带来滋养,接着奔流出峡,在河西走廊被引入人工修建的渠道,滋润了历代军民开垦的农田,进而北奔流沙,成为在此恶劣环境下游牧者或戍边者的生命线。围绕着这瓢水,牧区与农区之间、中央国家与周边部族之间、不同人群之间、政府与民众之间、军屯与民屯之间产生了复杂的斗争,控制与合作关系,不仅体现曾经的华夏边缘的塑造过程,更浸透着不同生态的人类集群的生活史。
黑河从正义峡穿出不久,经过的山顶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烽燧,此处因而得名大墩门。大墩门修了一座水库,将黑河聚成一湖清水,有长长的引水渠通向沙漠里的几个小小的绿洲,绿洲中连片的向日葵田因此显得欣欣向荣。站在水库的闸坝上,看见在水库的一角,奔腾的水流经由规整的引水渠扬长而去,只有一点点清澈的流水从紧闭的闸门下偷偷逸出,进入布满鹅卵石、两岸长着芦苇和胡杨、水鸟在浅浅的水面上飞翔的主河道,缓缓流向沙漠深处,我终于领悟到《禹贡》说弱水“余波入于流沙”这“余波”二字的意味深长。
(《河西走廊水利史文献类编·讨赖河卷》,张景平、郑航、齐桂花主编,科学出版社二○一六年版;《黑河卷》《疏勒河卷》《石羊河卷》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