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省却琐碎的记忆,多点理解和判断
来自《人民日报》的消息,有学生花了10年时间背诵了30万字的儒家经典,结果竟然连常用字都认不全,一篇八百字的作文错字连篇,而且丧失了读书的兴趣,出现严重的心理疾患。这正应了19世纪英国作家和诗人马丁·塔波尔(Martin Farquhar Tupper)所说的,“记忆不是智慧,白痴也能死记硬背成卷的诗文”。不过,这只是塔波尔所说的上半句话,下半句是,“但是,没有记忆的智慧又是什么呢?”塔波尔批评的不是学习的记忆本身,而是生吞活剥的机械记忆。他同时强调了另一种能提高人的智能的记忆,那就是基于理解和领悟,并使知识臻于化境的记忆。没有这种记忆,人类的智慧便不可能。
记忆与学习的关系并不是一个新问题,但在互联网时代,这个问题变得更突出,也更复杂了。因此受到许多关心教育人士的关注。记忆与学习的关系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关系到什么是知识和如何获取知识的问题。2300多年前,一位名叫费德鲁斯(Phaedrus)的年轻人非常喜爱雅典演说家吕西亚斯(Lycias)的演说,他把吕西亚斯的一篇讲稿念得滚瓜烂熟,要背诵给苏格拉底听。苏格拉底知道费德鲁斯带着吕西亚斯的讲稿,就对他说,不用表演了,你就念给我听吧。苏格拉底要说的是,真实的知识就在吕西亚斯的演讲稿里,你是否能领会其实与你能否背诵无关。背诵文本只不过表示你记住了文字,并不等于你已经从中求得了知识和智慧。
自古以来,一个人记住的文本就一直被视为他的知识。然而,他记住的可以是经过理解和消化的想法,也可以是食而不化的字句。今天,我们只是把前一种视为知识,而后一种则不是。而且,心理学研究告诉我们,在理解、消化、能举一反三的知识过程中起作用的是长期记忆。
人们对互联网与记忆的关系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看法是,互联网阻碍了学习的长期记忆。人的大脑负责短期记忆(也叫工作记忆)和长期记忆的区域是完全不同的,信息需要在工作记忆区停留足够长的时间(大概两三个小时),才会被转到长期记忆区。短期记忆区容量非常有限,而长期记忆区几乎有无限容量。于是,当我们跳跃地、碎片地接受海量信息输入时,各种各样的信息不断地在短期记忆区经过,却都没有进入长期记忆区。另一种看法是,互联网可以为人代劳,完成许多记忆工作。许多原本需要记忆的东西(例如,里斯本地震发生于哪一年),上网一查便知,大脑省却了许多琐碎的记忆,正好用来发展对学习更重要的理解和判断。
这两种看法,一个忧虑,一个乐观,但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对立,反倒是有一些重要的交接点。第一,记忆与学习知识的质量有关。第二,知识储存于人的长期记忆之中,知识储备是发展进一步智能的基础;第三,有些琐碎的信息可记忆可不记忆,知识不是为了用信息填满头脑,而是有更重要的目的,包括提升人的理解、判断和批判性思维,作为独立思考的个体公民,这些都是必须的思考能力。
知识可以成为它自身的目的,这个目的有其自身的意义。但是,学校教育并不会把单纯传授知识作为学生学习的唯一目的。其实,并不是今天才这样,古人读书就已经有单纯求知之外的目的,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是为读书而读书,为行路而行路,而是为了长见识、明事理、立志向。
对于新一代学生来说,许多信息都可以从互联网(或参考书)快捷方便地获得,不似古人或前人那样,必须把尽量多的信息储存在头脑里,以备不时之需。意大利哲学家安伯托·艾柯说,今天,记忆对人有智力锻炼的作用,就如同走路有健身功能一样,“记忆的某些工作可以托付给书籍和机器,但我们仍然需要知道如何最有效地运用这些工具,因此,我们仍然需要将我们的头脑和记忆保持在最佳状态”。记忆是一种生物性机能,要经常锻炼才能处于最佳状态,每天在深层阅读时努力记住一些东西。或者,就像艾柯建议的那样,背诵一首小诗,是为了防止头脑僵化和思维懒惰。这就好比每天晨跑,不是为了赶去上班,而是为了锻炼身体。很显然,学生也大多心里有底,比知识储备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学习,而这是无法只用记忆来完成的。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