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语文教材编者将作品选入教材时,出于学生学情的考虑或者教学内容的整体需要,常常会对原作进行改动,这固然有将原作瑕疵加以弥补的作用,但也有一些编者不能理解作家的玄思妙想,造成弄巧成拙的后果。前者的例子如陈丹燕的有关上海弄堂的记叙,遣词造作经不起推敲处甚多,被选入上教社的初中语文教材时,经过文字润饰,弥补了不少缺憾;后者的例子,如孙犁的《荷花淀》,编者对词句的细微处改动颇多,但大多歪曲了作者的表达意图,且也未见得其改动就一定能更符合学情。对这样一些具体个案,我都有专文加以讨论,此不赘言。
相比中学语文教材,小学语文教材编者对原作的改动更加频繁,带来的问题也更多,所以更需要加以详加探讨其得失。这里主要讨论小学语文低年级教材选入的台湾儿童文学作家林焕彰的童诗《影子》。此童诗虽然文字比较简单,内容也很浅显,不论是就学情还是教学内容设定来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在入选教材后,诗歌还是经过了语文教材编者的改动。现将原诗和改动后的诗对照如下:
关于这首诗的改动,主要体现在每节的后两句,具体改动了三个方面:其一是每节后两句的前后次序加以变换;其二把“是”的暗喻,改为“就像”的明喻;其三是拉长了每节最后一句的长度,使其各和前面一句保持相同的长度。对于这样三处的明显改动,刘卫锋曾撰文依次加以了剖析。他认为,首先,把原诗富有意象感的第三句挪到后面,而把后一句提前,是先交代了原因,从而把诗歌的悬念消解了;其次,将暗喻变换成明喻,这是用成人的逻辑思维代替了儿童的前逻辑思维;再次,前后次序调整后的句子,使得每节一到三句都是对影子的动态性描述,而把总结性的句子置于每节的最后,流畅感虽然强化了,但原诗起伏的节奏弱化了。(节奏感的弱化当然也和句子长短的改动有关。这一点,下文会讨论)他进而得出结论是,教材的编者是把原诗的儿童立场改变成了成人立场。对于刘卫锋的剖析,我基本认同。但由于他更多是从两首童诗的差异性入手来剖析各自特点的,就像他文章标题提示我们的,探讨的是两首诗情味的“凝聚”与“弱化”问题,而两诗具有的共同特征,则未及展开,所以仍然给我的讨论留下了较大的空间。在下文中,我一方面将着重分析刘卫锋略去的诗歌展开内容,另一方面,则在他分析差异性的基础上,再稍加引申发挥,以便更深入赏析林焕彰的这首童诗。
二
《影子》这首诗的构成基础,是充分依赖了影子与“我”身体的空间关系,比如相对于“我”的前、后、左、右,描写了影子的基本特征。
作为空间关系的呈现,其开始的句子结构方式,也体现了一种两两相对的均衡感,并以稳定的四字句,强化了这种空间关系。四字句的节奏,往往以习惯上的二二切分,形成雍容不迫的感觉。但这首诗中,开始的两句“影子在前”与“影子在后”,虽然也可以在“影子”后作一停顿,但因为“子”的读音是弱化的,而紧跟其后的“在”发音比较响亮,于是,在诵读时,那种字面上的二二切分,在实际阅读中,却造成了三一分隔的效果。把下句连起来读的话,两个四
字句中,只是最后一个字有变化,也会把读者注意力吸引到此字,更加强了一字变化而有的短促性。这样,与一般意义上的四字句以及两个四字句形成的均衡、稳定感不同的是,这首诗恰恰是对这种看似均衡稳定的打破、是对影子表面构成的前后、左右对称感的打破。因为,只是影子与形体才能形成一一对应的对称关系。相对于“我”而言,影子本身几乎不大可能同时出现对称的前后、左右两个影子。(由此也可以发现,教材编者把每节诗的后两行改成字句相等的句子,看似读来顺畅,其实削弱了前两句独有的表面的均衡性,也破坏了整节诗歌的节奏感,因为每节结尾的五字句是以二二一的方式停顿,作为归结的单音节字更容易产生顿挫感。)这样,空间关系无法同步的对称,其实是在反映时间关系的变化,诗句的描写,旨在说明影子,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在左,时而在右。那么,描写这样的变化,目的何在呢?变化本身是可以带来新奇感的,也符合儿童心理的趣味所在。但从接下来的诗句中,似乎并没有顺着这样的思路发展。飘忽不定的影子被一个个更实在的个体所同化,小黑狗与好朋友的引入,使得相对陌生的影子,与自我的关系一下子熟悉起来。有人认为,用小黑狗与小朋友来暗喻影子,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抒情主人公的落寞,与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有着异曲同工的表达效果。这样的看法,其实是从成人立场出发的理解,未必能切合这首童诗本身的旨趣。就这首童诗来说,小黑狗和好朋友对影子的同化性建构,固然说明了陌生向熟悉的转化,但对陌生影子的特征描写,对于熟悉的小黑狗和好朋友也有着形象认知的唤醒作用。因为影子再怎么变化,都是以潜在的抒情主人公“我”为参照系的,都是围绕着“我”而展开的。这样影子的多变,恰恰是在说明其有稳定的不变性。由此可以联想到狗的忠诚和好朋友的投缘。也因为这个道理,说此童诗有表现落寞情怀的旨趣就很难有说服力。因为,影子的出现,不是为了反衬同伴的缺乏,不是为了构成朋友在有和无之间的一种张力,而是以影子的外观的变,来说明其隐含的原则的不变。这种不变的原则,在诗歌里就上升为一种理性的认识,这也就是引入“常常”概念的理由。这个“常常”,既可以理解为是特定情景的一次活动中的“常常”,也可以理解为是漫长岁月中的“常常”。
刘卫锋在他的分析文章中认为,两节诗的三四句前后次序互换,且把暗喻改变为明喻,既消解了童诗本身的悬念,也使得儿童的思维方式成人化了。对此,我基本认同。但我还想补充的是,这里还有对诗歌的基本表达方式削弱。比如,当教材编者把“影子是一条小黑狗/常常跟着我”改写成“影子常常跟着我/就像一条小黑狗”时,其实已经把诗歌的非逻辑的并列陈述变成了逻辑性的因果关系了。“就像”的词语加固了前后的联系,使得诗歌在并列陈述中产生的理解歧义或者说内在张力,都被一概抹去了。
三
说来奇怪的是,林焕章此诗被选入教材前,也有不同的版本流传。有两个版本词句倒是相同,就是第一节和第二节三次戌前后颠倒了下,但还有一个版本就差别比较大,每节的第四句,完全是另一种描写了。
刘卫锋认为,喻像小黑狗放在好朋友前面,从“跟”到“陪”,有着情感浓度由浅入深的层次感。这样的分析未必恰当。首先,好朋友是否就一定要比小黑狗重要,特别是“跟”的情感就一定弱于“陪”?其实从儿童心理角度看,结论就不一定是这样。其次,即便认同这样的看法,由浅入深的层次感也未必比先声夺人的效果更好,这样,两种不同的结构方式,可能都有存在的合理性。但最为特殊的是版本三,与其他两个版本在词句上有较大差异,从而形成了较大的旨趣。
本人所引用的。有意思的是,林焕彰还解释了这首诗的成因,是因为带着读幼儿园的儿子回家,中午太阳很厉害,儿子怕晒怕累,结果呢,林焕彰这样说,“我看到地上的影子,灵机一动,带着儿子观察走路时影子的变化。儿子走得快,影子就走得快;儿子走得慢,影子也慢了下来,总是跟着他,像一个不说话的朋友。一路上跟影子做着游戏,儿子开心地走回家。”在这里,林焕彰恰恰是从游戏的角度来解释人和影子的关系的,并且对诗歌创作的原动力,有着非常实用的解释,那就是为了打消儿子在太阳底下走的怕晒怕累心理。但这里的关键在于,前面两个版本中的“跟”和“陪”,虽然也可以外显为实际的行动,但这种行动因为用“常常”来修饰,虽然有向恒久意义的主题的提升,但这种更具普遍概括性的行动,却很难在特定情境中展现出来。但版本三则不同,它引入判断性的喻象后,又让诗句回到了具体的行动,回到了当下的现场性,脚与手的动作,体现着影子与形体的和谐一致,似乎影子成了一个时时在模仿形体动作的游戏者。因为有这样的游戏者存在,也把“我”的行为带入到游戏的生动氛围中去,并把那种反思性的“常常”以及概括性的“跟”和“陪”等词语都给消解了。
如果把林焕彰诗歌三个版本和教材改写本放在一起比较的话,我们发现,其实教材与林焕彰的原作,其差异并没有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大。倒是林焕彰自身的第三个版本,在童诗创作的价值取向上发生了重要裂变。尽管影子与自己的形体都构成一个和谐关系,但“跟”与“陪”的提出,较之游戏式的前后呼应,有着更具成人化的思维特征。所以,“常常”概念的提出,其实也是立足于当下空间而向更具永恒意味的时间的转向,是从儿童的游戏化的意义向着一个更具抽象价值的伦理性的意义(比如忠诚)的迈进,从这一个意义上说,对当下行动的体验,对特定的游戏行为的描述与刻画以唤醒读者的共鸣,才更符合儿童心理特质,也更符合童诗的旨趣。
(詹丹,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古典文学学会副会长,
上海作协《红楼梦》学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