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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我们研究王夫之的易学著作,往往倾向于注意他借题发挥的内容,容易忽视他对《周易》本文的解读。本文即以后者为重点,以王夫之尊本文的解易原则为中心,以他对十二消息卦、五行八卦图及重卦的看法作为例子,分析他在具体运用尊本文原则时所表现出来的问题和特点。
关键词:尊本文;王夫之;《周易》
一、 尊本文原则
王夫之在后人眼中,先是一位思想家,然后才是学者。实际上,王夫之等当时的思想家,治学都须从治经入手,而且用功极深,他们的思想源自经学,也往往会从经书中为自己寻找根据。王夫之的思想,就多从易学中来。他的易学著作一共有三部:《周易内传》,《周易外传》和《周易稗疏》。
在《周易内传发例》中,王夫之说:“由今而求羲、文之微言,非孔子之言而孰信耶?意者不必师孔子,则苟一畸人立之说焉,师之可也,又何必假托之伏羲耶?……虽有筮人之杂说,孔子之所不取,况后世之伪作而驾名伏羲者乎!”①众所周知,人们一般认为在《周易》文本的形成过程是这样的:伏羲画卦,文王、周公系辞,孔子作《易传》,最终组成了现存的《周易》。王夫之因此强调通过回溯的方法,以孔子的《易传》来探求伏羲、文王和周公创造的经文,即他所谓的“四圣同揆”②。但除这四位共同完成了《周易》的圣贤之外,对其他人的说法都要抱有怀疑的态度,于原文无征的内容都尽量不取。这正是强调一种化繁为简,不引入其它概念和理论的一种解《易》原则。
虽然经学历史上早已有以经解经的说法,但考虑到《周易》的特殊情况,即《易传》严格意义上说并不属于经文,所以将以经解经用在此处稍显不妥。钱钟书《管锥编》评论朱熹《诗集传》对《狡童》的看法时说:“窃以朱说尊本文而不外骛,谨严似胜汉人旧解”③,他所用的“尊本文”一词,正可概括王夫之解《易》的做法。因为朱熹解释《诗经》时的尊本文,并非意味着不表达自己的看法,只是力图做到不引入汉儒关于“后妃之德”的附会,先要得到诗歌的本意,然后再直斥“淫诗”。王夫之解《易》正像朱熹解《诗》那样,只是强调在对文本进行解读的时候,避免不使用于原文无征的后人说法。
易学经过汉、宋而发展到清代,产生对尊本文的强调,可以说是必然趋势。汉学创造了飞伏、升降、幽魂归魂等等解易方法,还将《周易》与节气、方位联系起来,本已令易学复杂不堪,宋儒又另辟蹊径,在易图领域进行了引申。清人诂经如果仍然谨守汉宋壁垒,只能在各种理论中越走越远,完全陷入六经注我的迷障。王夫之并不是一个以六经注我的思想家,即使是在以表达自己思想为主的《周易外传》中,他的观点也都在《周易》的相关内容下提出并进行阐发。这样“尊本文”的例子很多,篇幅限制下,本文只能选出下面三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例子进行分析。
二、 王夫之论十二消息卦
王夫之对一些通行的解易理论,往往会显示出似赞同又似反对的矛盾态度,比较明显的如他对汉儒十二消息卦的看法。十二消息卦,也叫十二辟卦,具体指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遯、否、观、剥、坤十二卦,它们有阴阳逐步有序消长的趋势,因此被后人单独列出,并按照自复卦开始阳长阴消而至乾,再由姤继续阴长阳消而至坤的顺序排列,首尾的复卦与坤卦也有阳长阴消的关系,因此这十二卦形成了一个循环的整体,分别被用来代表一年的十二个月,如下图所示:
王夫之在著作中,常常运用阴阳消长的说法解卦,如他在解释坤上兑下的临卦时说“阳进而临阴”④,对巽上坤下的观卦有“四阴浸长,二阳将消”⑤的说法,乾上艮下的遯卦则是“阴长而居二”⑥……但他却对汉儒由此引申创造出来的十二消息卦坚决否定。
王夫之这种看似矛盾的做法,其实是有其内在原则的。阴阳消长的类似说法,在《周易》的原文中有所涉及,比较明显的如临卦的《彖传》说“刚浸而长”,剥卦(艮上坤下)《彖传》“柔变刚也”,夬卦(兑上乾下)的《彖传》中也有“刚长乃终”的说法。临卦下二爻为阳,上四爻为阴,解为“刚浸而长”,毫无疑问正预示着临由复而来,渐至泰的过程。剥卦上爻为阳,其余爻均为阴,柔变刚正指的是最上之爻也将为柔所变的趋势。夬卦则恰恰相反,等到上爻也由柔变刚之后,卦变为乾,刚的长势就可以停止了,因此说是“刚长乃终”。由此可见,虽然并不是相关的所有十二卦都采用了阴阳消长的解释方法,如上文提到的观卦、遯卦中就没有明确地提出类似说法,但已有的说法也已经足以表明,阴阳消长的理论确实在《周易》中存在根据。
但以十二卦对应十二个月,在《周易》原文中却显得根据不足,虽然临卦的彖辞中有“至于八月有凶”的内容,但正如王夫之在《内传》临卦之下所分析的,持十二消息卦说的学者尚且不能统一意见,他们连八月究竟指的是哪一卦都无法确定,有人认为是遁卦,有人认为是观卦,在这种情况下,十二消息卦的说法如何能令人信服?况且除此之外再有没有能将十二卦与月份联系起来的证据,孤证不立,因此王夫之决定不与采信⑦。
三、 王夫之论五行与八卦
王夫之虽然以思想家的身份著名,却也是一位学者。他常常借经典文本来为自己的观点增加说服力,但涉及到对经文本身的解释时,却极其谨慎,全尊本文,根据不足的后儒之说一律予以否定。这种尊本文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在对五行问题的看法上,王夫之也怀着这样一种半认同、半否定的态度。
(一)五行对应八卦
在《周易外传》中,王夫之偶尔会利用五行生克的关系来解释卦爻,如未济中说“离火南上而且息乎金,失木之养;坎水北下而注乎木,失金之滋”⑧,正是根据后天八卦方位以及各卦分别对应的金木水火来展开讨论的,在解释《说卦传》的时候,王夫之也将金木水火分别对应兑震坎离⑨,正和解释未济时的说辞一致。但《周易外传》书中也存在自相矛盾,否定五行对应八卦的内容。在解释《系辞上传》的时候,《外传》说:“又有托于《易》以鸣者……滥而及于五行之生克……”⑩,明显对五行说采取了批评的态度。
王夫之又在《周易内传》中详细论述了自己的五行观。在坤卦《文言》之下,王夫之写道:“太极第三图,土居中宫,全具太极之体,金木水火皆依以生……”?在《外传》所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到了土的问题。在他看来,土居中,其它四行依照后天八卦的对应关系在它周围环绕依凭,才是五行的正确关系。正如同他眼中的乾坤与六子的关系那样,乾坤是六子的主宰,坤在五行中又代表土,因此对应到五行关系也应当以土居中。endprint
最为具体的分析则保存在《周易稗疏》中:“自京房始承纬书之邪说,而以五行混八卦之中,以坎离震兑分配水火木金,差可成说,而《易》于震不言木,于巽言之,则亦显与《易》背。且无以处土,而以坤、艮当之,又非河图中宫之象。”?将其与上文对照,可见王夫之对五行配八卦,能够接受的只有上文提到的部分,即土居中,离火,坎水,巽木,兑金。 王夫之以巽而非震属木,根据的是《说卦传》中的“巽为木”,而且上兑下巽的大过卦,《象传》说“泽灭木”,益卦(巽上震下)《彖传》也有“木道乃行”,王夫之在《内传》中又评论说:“京房谓震、巽皆属木,屈八卦以就五行,其说不通。”?不同意以震属木。至于土与八卦的对应,虽然表达不够明确,但私意王夫之比较倾向于坤为土的说法,首先《说卦》中即有“坤为地”,另外王夫之也说过“坤为国土”?。除此之外,王夫之坚信乾坤生六子,而又将五行中的土特地列出,认为土生其它四行,正符合坤与六子的关系。
综上所述,联系到王夫之在解释未济卦时说到的:“离火南上而且息乎金,失木之养;坎水北下而注乎木,失金之滋。”?可见他确实会将八卦对应的五行与八卦图配合起来分析卦象,但却又认为“卦之与行,或八或五,其数不齐”?,因此否定将五行与八卦完全地一一对应。
(二)“先天”“后天”八卦图
上段所举的例子还涉及对“先天”、“后天”两种八卦图的看法,王夫之在这方面的看法也很有特点。将王夫之的描述分别比照“先天”、“后天”两个八卦图,我们会发现更相合的是据传为伏羲所创的“先天”八卦(见下图)。
《内传》说到伏羲八卦,王夫之以为“水左行而火右行”?,将这个原则结合上面的引文进行分析,则离火右行,南上经过兑金到达乾,没有经过巽木。坎水左行,因此虽要北下,但需先南上经过巽木而行到达乾,没有经过兑金。但如果对应到“后天”八卦(如下图):
则离、坎已在正南正北,且坎水右行不经巽木却经过了兑金,可见与“后天”图之不合。
王夫之在分析坤卦的时候,也有一段话涉及到八卦图,即“乾气之施左旋,自坎、艮、震以至于离,火化西流以养子而土受其富,则坤又静处而得陨天之福矣。其随天行以终八位而与天合者,兑之一舍而已,又只以养其子也”?。这一句下有小字注明“土生金”。前面的内容对应“先天”“后天”八卦均可讲得通,小注部分却与“先天”八卦而合于“后天”不合。综合下文的讨论,我们有理由认为,“土生金”的小注并不是王夫之自注,因为他在两种八卦图中,明确表示对“先天”图更加青睐。
我们称“先天”“后天”,是受了邵雍所创的先天之学的影响,而王夫之是坚决反对先天之学的。他说:“先天者,学仙者之邪说也。”?并在书中各处不遗余力地批判邵雍的相关理论,可是,他口中的“伏羲八卦”却又确确实实就是所谓的“先天八卦”。
以邵雍为代表的宋学家认为《说卦传》中的“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一段,所指正是伏羲八卦,王夫之对此表示同意。另外《说卦传》“帝出乎震”一段,邵雍以为指的是文王八卦方位,王夫之却反而说“不知其何据”?。实际上后一段比前一段对卦图的表达更为明确,甚至将每卦的方位都进行了说明。实际上王夫之完全接受了这一段对各个卦方位的描述,在《外传》的相关内容中也强调说:“此八方配卦之大纲也。”(21)另外,他在解释经文的时候也确实会使用相应的八卦方位,如解释临卦,他就说:“《说卦》之位,兑在正西,而于时为秋。”(22)因此他的看法其实是,八卦虽然分别对应着方位,但仅仅表示方位而已,由此而来的文王之图是不存在的,这是为什么?
其实仍然是由于孤证不立的原则,王夫之自认为伏羲八卦的存在还有第二条证据,即河图(见下图),因此取伏羲八卦而弃文王八卦。
河图的存在,在汉代以前的文献中多次被证实。《系辞》有“河出图,洛出书”《尚书·顾命》:“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论语·子罕》:“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礼记·礼运》:“河出马图。”然而河图的具体内容,一般认为是由宋代的道士陈抟创造出来的,王夫之却并不这么认为。《系辞上传》中记载:“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以奇数属天,偶数属地,正好与河图奇数为白、偶数为黑相合。因此根据王夫之的逻辑,首先由《周易》的本文完全可以推出河图的存在。
第二步,继续由河图推出伏羲八卦。王夫之在《周易内传》中这样描述乾卦和坤卦的“天地定位”:“因七、五、一而画乾,因六、十、二而画坤。天道下施,为五、为七以行于地中;地道上行,为十、为六以交乎天位。乾止于一,不至于极北;坤止于二,不至于极南。”(23)对照河图,王夫之认为乾最初为一,在图下北方,坤则为二,在南方。乾渐渐由北向南,经过五、七到了南端,坤也同样到了北方,于是乾坤天地之位,一南一北就确定了。另外六卦的发展也是类似的过程,因此在王夫之看来,河图与伏羲八卦的衔接完全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由此可见,王夫之在他的尊本文原则中显示出了一个新的特点。如果在《周易》原文中只有孤证,那他就谨守本文,丝毫不作推理引申,但如果能够找到(起码是他认为找到了)两条以上的证据,他在引申发挥的过程中就会更加随便一些。王夫之对于重卦(即由三画卦发展为六画卦的过程)的独树一帜看法,最为鲜明地显示出了以上特点。
四、 王夫之论重卦
《系辞下传》开篇:“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讲的是由三画八卦形成六画的六十四卦的问题,这一点毫无疑问。至于重卦的具体过程,古代学者一般有两种说法:第一种即简单认为两个三画卦一下一上,或者说一内一外,直接组成六画卦,这是比较通行的看法。而以邵雍、朱熹为代表的少数学者则认为,重卦是由八个三画卦上面加一画,或阳或阴,变成十六个四画卦,上面再加一画变成三十二个五画卦,最后加一画才成为六十四个六画卦(24)。这两种说法虽然分歧较大,但都认为重卦是由下至上顺序完成的,王夫之却不这么认为。endprint
在王夫之看来,重卦并不是卦之重,而应该是爻之重。也就是说,在三画卦的每个爻上分别增加一爻,从而形成六画卦,这才符合“因而重之,爻在其中”所表达的意思。但《周易》解释六画卦,往往都从内外卦的角度进行阐发,对此王夫之又怎么自圆其说呢?他辩解说:圣人创作六十四卦的时候,并没有预先设计好卦象和卦义。重卦的过程只是阴阳偶然相遇结合的自然变化。直到重卦完成,后人才设计出了《彖传》《大象传》里的说法。在这种理论的支持下,连王夫之自己,在解释具体卦爻的时候也完全可以考虑一依旧解,因为在他眼里,创作六十四卦和解释六十四卦的意义,已经变成了毫无关系的两件事。
同前几条例子一样,王夫之也为他的说法找到了旁证。即《系辞下传》提到的三才之道:“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在六爻之中,初、二为地道,三、四为人道,五、上为天道。“兼三才而两之”,这正是王夫之的主要论据。三画卦具有三才,六画卦则需将天地人分别变成两画,依照这个逻辑,重卦自然应当是每一爻之重。
再进一步,王夫之总结出“阳卦先阳,而阴自下变,阴卦先阴,而阳自下变”的重卦顺序,并总结出了《重卦图》(25)。图中分别以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为本卦,本卦为阳则先重以乾,然后按照阴爻之由下往上变化的顺序,即巽、离、兑、艮、坎、震、坤来重卦,本卦为阴则反之。如果其重卦说的提出还算得上是有理有据,确实源自尊本文的原则,那么王夫之对该理论的过度自负却使得《重卦图》几乎完全属于个人发挥。尊本文的时候走得太远,以至创造出新理论,自然就反而离本文原来越远了。
王夫之的重卦说,为他自己运用阴阳当位的爻位说提供了便利。以当位说解《易》,其实是汉儒的创造,他们以为每一卦的初、三、五爻为阳位,二、四、上为阴位,阳爻处阳位、阴爻处阴位则为当位,往往是好爻,反之则为不当位。以王夫之重卦角度来考虑,那么初、三、五爻乃是“八卦之本位”(26),二、四、上属于重卦,因此以本位为阳位,以重卦之位为阴位,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哲学思想的角度上来说,王夫之重视三才之道的倾向可能促使他做出了这样的解读。其实重视《周易》中的三才之道这一点,也并非王夫之所独创。宋学继承人郭雍在他的《郭氏传家易说》中,开篇即强调三才之道:“包羲名卦必备三才之义,故自太极离而为八,名曰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至文王重卦之后,然后三才八卦不一而足,而天地人之道或分矣。”(27)不论郭雍原意为何,这段话在有心人王夫之看来,显然十分有利于将重卦与三才联系起来。王夫之在三才之中还尤其强调“立人极”这一点,他认为圣人最大的任务就是“存人道以配天地,保天心以立人极”(28),即根据天地的道理来建设人道。类似的说法在王夫之的著作中俯拾即是,可见他的思维定势已经形成,发展出以上的理论也无足为怪。这又一次证明,在以尊本文为原则解释经典的过程中,总是难免带入个人判断,反而造成了对经典的新解读。
五、 结论
作为思想家的王夫之,似乎并不像是一个会以尊本文为原则来治《周易》的人,但从他个人在书中的表述以及对具体易学问题的看法中,确实能够看出这条原则的影响。在提出这条大原则之后,本文再辅以他对十二消息卦、五行八卦图以及重卦这三个具体的看法的分析,还可以看出他在运用本原则时的一种矛盾做法,即坚持孤证不立的同时,又往往会在拥有两条证据的时候过度阐释,得出的结论反而违背了他自己尊本文的大前提。
当然作为一个易学家的王夫之,还有更突出的另一面,即在自己所创造的易学阐释体系中,如何就具体问题借题发挥,联系生活社会中的实际,以表达自己的哲学、政治学思想,这方面的内容于本文无涉,须待他哲高论。
【 注 释 】
①②王夫之:《周易内传发例》,《船山易学》,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304、303页。
③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8页。
④⑤⑥⑦??????(22)(23)(25)(26)王夫之:《周易内传》,《船山易学》,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77、80、124、77、24、151、163、289、290、291、78、249、263—264、264页。
⑧⑨⑩??(21)(28)王夫之:《周易外传》,《船山易学》,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418、474、429、418、333、474、361页。
??王夫之:《周易稗疏》,《船山遗书》,同治四年(1865)曾氏刻本,卷三。
(24)详见邵雍:《皇极经世》,《周易邵氏学》,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524页及朱熹、蔡元定:《易学启蒙》,《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235页。
(27)郭雍《郭氏传家易说》,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卷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