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编和磨稿斋
——忆著名编辑家章仲锷

2016-09-16 08:41崔道怡
传记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作家

文 崔道怡

章大编和磨稿斋
——忆著名编辑家章仲锷

文崔道怡

本文作者崔道怡与章仲锷在山东威海

《永远的章大编》书影

章大编名章仲锷。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界中人都叫他章大编。“大”,大款、大腕、大家之“大”,在所从事之业务领域里出类拔萃、卓有声望的意思;“编”,文学界的专用词,指的是编辑者。专业从事编辑工作,起过重要作用、做出显著贡献的,才会被界中人称誉为大编。那一时期,在工作上,堪称大编者,虽另外也还有几个人,但在日常直接被称呼大编的,则只有章仲锷一个,他过世后,纪念他的文集,名字就叫作《永远的章大编》。

在同行中,章仲锷为人为文首屈一指,确确实实担当得起大编称誉。在改革开放后文学进程中,他发现并举荐了一批优秀的作家和作品,使初学者登堂入室,令创造者显赫名声,让广大读者明目清心。老中青三代作家异口同声都称呼他章大编,是肯定,是感激,是赞扬。他是知名作家的知音,又是崭露头角者的师友。为新作尽快面世,为新人迅速成熟,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那奉献,那功劳,是无可替代,是传之长久的。

1981年,林斤澜、谌容、刘绍棠、章仲锷在一次环境文学座谈会上合影

是他,投身于一系列著名文学期刊,参与创办《十月》,坐镇《当代》编务,运转《文学四季》,主持《中国作家》。最初担当责任编辑,后来升任刊物副主编。是他,守候在文学创作生产平台旁边,寻踪跟迹,辨微知著,鉴别认定名家力作,从而鼓舞了张洁的《沉重的翅膀》,敲响了刘心武的《钟鼓楼》,捧出了刘白羽的《第二个太阳》,升起了柯云路的《新星》,打开了铁凝的《玫瑰门》,探访郑义之的《远村》并开掘了他的《老井》,拜访了刘绍棠的《蒲柳人家》,揭开了谌容的《太子村的秘密》,走进了朱春雨的《沙海绿荫》,跟随着邓友梅去《追赶队伍的女兵们》……这些脍炙人口的作品,大都获得过茅盾文学奖、优秀中篇小说奖。以数量和质量衡量,章大编为文坛铺展的华章,花团锦簇,如火如荼。

他推出的作家与作品,远不止提到的那一些。此处开列名单,只是借其书名加以形象表述。大编之大,既在独具慧眼,又能别有胆识。对或许将会有争议的作品,他的态度如他所发现之王朔处女作长篇小说的题目——《玩的就是心跳》。对或许将会惹麻烦的稿件,如赵瑜的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他以果断拍板,回答了《世界上什么事最开心》,那是他力挺之作家陈祖芬一部报告文学的篇名。在编辑业务上,他“最开心的事”,就是甘冒风险闯禁区。因此,他常标新立异,编发具有特殊题材和主旨的“出格”之作,令同行和读者格外惊诧欣喜。

章大编家里的书房,题名为“磨稿斋”。诸多文化人士的工作室,都有室主根据个人志趣标示的名字。题名为“磨稿斋”的,只有大编一家。所谓“磨稿”,是对作品细致打磨,力求完美精致。那是需要细心又耐心的磨砺,才能达到的。按理说这该由创造者自己做,实际上许多作家一气呵成后,就一味只求发表了。对这种毛毛糙糙的稿件,得由编辑打磨一番。为此,磨稿,就成为了章大编无论上班时还是下班后,都得义不容辞、设身处地去完成的一项神圣使命。

无论何等名望的作家,不管来自何方的稿件,只要到了章大编手里,一律都得在磨稿斋里接受磨砺。首要是对作品思想的把握与掌控,最好有突破,又不可太出格。随后的关键,在于对艺术品位的鉴定和赏析,若味道贫乏,弃之不手软,味道一般者,也多不可取,只有味道浓郁,才能得到章大编在判卷时给予高分。因他常在家里乃至在床上看稿,磨稿斋便成了作品能否发上版面的通道和关口。即便已过了关,语言文字方面还得经受得住严格的挑剔。大编磨稿,字斟句酌,以至于一个字的取舍,也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敲。有著名老作家就曾公开说明,自己多年错写的字,后来是经由章大编提示才得以矫正的。

1990年,女儿上大学时章仲锷去看她。父女俩骑车参观校园

在章仲锷的妻子高桦和女儿章则看来,“磨稿斋”可以说是编辑作坊。大编在这里连篇累牍看稿,精雕细刻磨稿,一心一意无旁骛,从来不管家务事。娘儿俩心疼他,也是夸奖他,把他叫做“看稿机器”。他将编辑工作“机械化”了。稿件到老章手,就是进了“程序”,按照步骤运转,纳入科学分级,准确而严密。但在生活上,马虎到极点。有一次,高桦临时有事外出,行前准备好烧鱼材料,让老章届时亲自下厨。不料,他竟然把去污粉当作了食盐用。北京作协的老作家赵大年,将这一细节写进了影片《模范丈夫》,去污粉改换为洗衣粉,以致吃得人们满嘴冒泡……章大编生活里这种事相当多,都能编成一本笑话集了。

大编磨稿如此严谨,作家却更愿意请他审读,即便跟他并不认识,从无交往。陈祖芬1996年冬写完九万多字的报告文学,不知该往哪里投稿。“那时报告文学一般没有这么长,交给哪家刊物能又快又叫我放心地刊出?我锁定了《中国作家》杂志的副主编章仲锷。把稿寄给他到1997年第2期刊出,前前后后没见过他,也没跟他通过话……除了识人识文外,章仲锷其他都从简了,譬如,说话。这样一个不谙人际只通文理的人,实在是最佳名编,实在是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老作家邵燕祥在为章大编文集写序时指出:“他的主业是编辑,在编辑之外的写作属于业余。他一辈子都是一个‘业余作者’。但通观他的一生,这个‘业余作者’对文学事业皈依的忠心耿耿,远超过相当一些醉翁之意不在文学的文学专业工作者,包括‘专业作家’。熟悉中国文学圈现状的人都会认同我这个说法,熟悉老章为人的朋友更会认同。最后三十年的章仲锷,依然是个满怀天真的少年。经过这样那样的运动,他没有学到油滑世故,更没有成为小人,而是保持了类似‘皓首穷经’所谓书呆子的‘迂’气,类似鲁迅的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那个‘傻子’的品格。天知道,这在当今世相中是多么难得!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啊!”为人为文之品格,能得到邵燕祥如此称许者,文学界的同人都知道,迄今惟有章仲锷。

“一生为人作嫁,何时率性著文。”这是悬挂在磨稿斋里大编撰写的楹联,是心愿也是叹惋,章仲锷何尝不想也当作家?但在只讲服从分配的年代,无可选择被安置在编辑岗位。而他是一位彻底认真服从分配的党员,既然命定“为人作嫁”,就得听天由命当编辑。这使得他难有时间“率性著文”,而若论其文笔,很可能成就为风格独特之散文家小说家的。他和高桦合作的散文《挂甲屯的爱和恨》,1979年首发《工人日报》,《人民日报》转发,《新华月报》转载,可为一例。他与高桦合著的小说《浸雪的白花》,发于《上海文学》1978年元月醒目的头条,更是证明。

《浸雪的白花》,“写天安门事件,悼念周总理,是我们‘为时而作’之现实主义的处女作”。章仲锷写小说,以高桦为原型。高桦“当过兵,做过工,演过戏,负过伤,‘文革’时坐过牢……”不难设想,章仲锷离休,若能像人民文学出版社著名编辑家王笠耘那样,做“嫁衣”后为自己做件“寿衣”,出版一部长篇小说,也会留下巨著的。他却离而未休,依旧埋头磨稿,临终前还连夜为《小说选刊》看大样,以致犯病。大编走后,作家协会的铁凝主席和金炳华书记来吊唁时表示,一定要把他的作品尽快结集出版,使他九泉之下安心。高桦和女儿章则用一年的时间将他生前的作品精选编辑,出版了厚重的《磨稿斋拾遗》。

2008年10月6日,中国作家协会铁凝主席、金炳华书记、张建副书记及党组成员陈崎嵘、杨承志等来章仲锷家吊唁

《磨稿斋拾遗》里的文章,实际上只是一种象征。它的各部分,无非在表明:若能专攻创作,大编也会成为出色的作家、评论家的。作为编辑家,他磨稿过亿言,编稿千万字,“编余杂谈”仅记录了片言只语,“为文坛留下某些轶闻和史料”。作为评论家,“文评集纳”信手拈来,“不是专业评论,不讲套路,全凭感觉”,却更情真意切。作为杂文家,“世象管窥”独到新颖,切中肯綮。在我国文坛,他与贤妻高桦,是最早献身环保事业的志士义士。对环保的呼号,结集为“忧天佑地”。“赛场鼓呼”,是他论述作家与足球关系的专辑,激情洋溢,堪称文学界的头号球迷。与《磨稿斋拾遗》配套的,是高桦主编之《永远的章大编》。八十多位作家撰文悼念一名编辑,前所未有,惟其仲锷,足以结集。这是一部独特的人物与历史书。它多方面多角度多色彩描绘出了一名痴情大编的形象,其传记性和传奇性,胜似散文小说。章大编和磨稿斋,是唯一的,永远的……

责任编辑/斯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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