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恩师章仲锷

2016-09-16 08:41何建明
传记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杂志社作家文学

文 何建明

忆恩师章仲锷

文何建明

本文作者何建明与章仲锷、高桦在江苏常熟采风时留影

关于我的长辈、恩师和老领导章仲锷老师,在他去世时我没有写下片言只语,原因只有一个:他走得让我非常痛苦,他是在我父亲病逝后又一位如父亲般的亲人的去世,所以我不愿也不敢再提笔了……我的父亲是2005年去世的,那一幕令我极度悲恸,他告别人间时的那种全身的病痛情景我不愿再回忆;而章老师——我一直这样称呼章仲锷先生,是在我认为他非常健康时突然间离开我们大家的。

章老师意外病逝后,我一直不敢去面对我的师母和老师高桦,就像我不敢见独守空屋的母亲一样。

章老师去世时,我正在外地。后来,我在八宝山灵堂去为他送行时见到高桦老师,她突然抱住我哭泣着说“建明,咋找不到你”时,我无比内疚和悲切,这份愧意一直留在我心头——因为章老师和高老师一直把我当作儿子般关怀与关心,而在他们最需要我出现时却并没有看到我……

章老师已经走了8年,现在我可以静下心来追忆关于他和我之间的一些往事了,算是补上对恩师恩母的一份歉意——

认识章老师是在1995年,那时候,我在地矿部《新生界》杂志当主编,由于同在文学圈里,认识了“京城四大名编”之一的章老师。我第一印象中的章老师,是个彻底和纯粹的“文人”——鼻子上的高度近视镜、瘦高挑的个头、说话文绉绉的,有时突然会冒出一句令人捧腹大笑的话来,而一见文稿就会把头都要钻进去。这样的人,我以为只能是过去私塾堂里才有的,然而章老师是在《中国作家》这样的当代大文学杂志社里,而且是副主编。当时主编还是冯牧老先生。

这年下半年,我在自己主编的刊物《新生界》上发表了一篇《科学大师的名利场》,引起了科技界一场轩然大波,于是我的日子非常难过,地矿部部长一个星期要找我谈三次话,称呼也由开始的“小何”变成后来的“老何”了——那时我只有38岁,而部长大人至少是五十多岁的大领导啊!我感到极大的不安。而就是这个时候,地矿部有人到处写黑信告我的状,这种情况下我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到了必须离开那块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地盘的时候了!

这时,冯牧老先生和陈荒煤老前辈成了我的两座靠山,而真正起作用和让我离开是非之地的则是章仲锷老师——他在作协人事部门力挺要调我到《中国作家》,于是我有了自己的文学命运和人生命运的归宿。

1996年初,我办完了调动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的手续,从此成为了章老师手下的一个兵,直到他离休。

因为我在部队里工作了15年,对管理人这方面有些经验,所以到了《中国作家》这个文学杂志社后,我的第一个岗位就是帮助常务副主编章老师主持行政管理,从财务到行政和后勤,我都挑了起来,与时任第一编辑室主任的杨志广、第二编辑室主任的肖立军等一起跟着章老师办《中国作家》。

沙滩北街二号的《中国作家》办公处,用现在的眼光看,简直就是一个违章建筑,而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工作了许多年。这仅仅是十来年前的事情,而今一切都成为历史。

章老师作为负责人,杂志社的方向他把着,我们都为他争当左右手。那些日子里,我觉得很惬意:不会有人来指责你这个没干好那个干错了,不会有人算计你,也不会有人压迫你,因为我们的领导章仲锷主编是个老实得自己被别人卖掉了都不知道的这么一个大好人!我们是他的下级和小辈,但我们常拿他开玩笑,而他也从不计较。章老师就是这样一个彻彻底底、纯纯粹粹的文人。

章老师是我接触过的所有领导中最值得尊敬的一位,他没有架子,有的只是宽容、理解和支持,做到这样很不容易。在章老师手下工作,你不会感觉他是一个领导,而是一位体贴的师长,再大的事他也不会发怒,再呕心的事他也不会在乎,他关心的只是别伤了你的心,他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会让他人难受。

但我知道章老师还有极其严厉的一面,那就是他对文字的较真,可以说是严格到了极致,谁要在这方面跟他过不去,那他绝对也跟你过不去。

他是天生的一个编辑家、文字家、文学家。他为别人做嫁衣做得有滋有味,一生不悔,无比荣耀,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几次说过她曾受到章老师的恩典。

章老师对文学的感觉之准确是现在编辑中少有的,他对文学和文字的认真劲也是少有的。他一旦执着和较起劲来,也有一股牛劲,不易拉他回岸。

1987年,章仲锷与刘心武、谌容、林斤澜、邓友梅、理由等合影

平时他连高声说谁一句都不会,可要是轮到对作品评判和裁决时,那就是另一个人了——毫不留情、铁面无私。

我记忆中有两件事,让我对他肃然起敬。

一件是关于赵瑜兄写的《马家军调查》事件。这件事搞得太热闹了,当时整个中国媒体几乎天天在炒作,《中国作家》经受了生死考验。我当时作为总编室主任,全程负责《马家军调查》的发行和市场动态,由于马俊仁的一咋一呼,搅得整个媒体和全社会都来关注《马家军调查》一文了。当时《中国作家》杂志从上到下都非常紧张,一是紧张社会上的反应,二是担心市场上的反应。先说市场。其实,《马家军调查》开始并不被市场所看好。记得杂志刚出来时我让发行人员到北京的个体书摊上去试卖,结果许多摊位不理会,头两天基本上没有多少市场反应。后来的情况就不同了,远在辽宁的马俊仁通过媒体发表对《马家军调查》的“控诉”后,马上就有人纷纷来电要求批发《马家军调查》。“先加印几万!”我要求负责发行的同事立即行动。“加印多少?”他们反问我。“先印3万吧!”就这样,3万、5万……一路飘扬,直到31万册(后来我知道,当时社会上盗版的《马家军调查》至少有十几个版本,总发行量超过百万之巨)。这是我经历或者说亲自操刀一本文学杂志在市场上的一次实战。这场战斗有些混乱,甚至乱到差点出乱子。有人后来问,为什么我们中国作家杂志社不一下印它几十万、上百万册?这只能说明这些朋友并不了解我们当时的压力,因为我们非常害怕,害怕一旦炒得太热,一句“不让发行《马家军调查》”的话下来,我们将彻底终结这一期的市场发行。这样的考虑是对的,如果一下印上几十万杂志积压在仓库里这完全可能让一个杂志社破产——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支付印刷费。作为主管市场这一块,我面对的紧张,其实并不是杂志社的核心问题。最核心的问题是主持日常工作的章老师,他成为当时“马家军”旋风的主角——每天铺天盖地的报道和对立式的攻击——马俊仁和赵瑜之间的有关作品和作品之外的两个人之间的人格问题的吵架。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两个问题:一是肯定还是否定“马家军”被媒体引入了一场许多读者参与的“爱国主义”和“卖国主义”的意识对立;二是马俊仁与赵瑜之间的“朋友”与“叛徒”之间的道德争论。后者让百姓热闹,前者则让我们非常紧张,因为赵瑜的文章基本上彻底否定了在全国人民心目中“民族英雄”,这种否定的政治风险太大,而且非常容易被人认为是我们和赵瑜一样把“马家军”的丑事抖出来让全世界笑话我们,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卖国主义”吗?后来知道,当时马俊仁方面告我们状用的就是这样的口吻。不用说,在当时那个特定的环境下,人们太容易把《马家军调查》的争议弄成政治化的严重问题。章老师承担的就是这样的责任和压力——这种压力只有你当了一个主流刊物的主编后才会体会。

各种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还听说高层有人出来说话了,而且说的话对中国作家杂志社极为不利。原本就比较“胆小”的章老师,此时变得话特多,多得见人都要说上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后来竟然一个人走路也在不停地嘀咕着。高桦老师给我来电话,她痛苦而紧张地告诉我说:“他每天晚上整夜睡不着觉……”我们开始担心章老师的身体,后来不得不把他送进医院……

章老师的病是来自于外界的种种压力超过了他的心理承受力。他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以及身体状态完全发生了质的变化,从此有些衰老了……这让我想起来特别地悯惜,更是有痛感,也从那一天开始我对他有了一种对父亲般的感情。

1988年,章仲锷与雷加、萧军、古立高、刘绍棠、从维熙、钱小惠、林斤澜、刘心武等合影

《马家军调查》风波闹得非常大,好在20世纪末的中国已经进入了思想解放的历史新阶段,这一场文学与社会、文学与市场、文学与真实之间的较量平稳收场,但其中有许多值得我们思考和汲取的经验。

另一个事件是关于我的作品。与《马家军调查》同一年,我的一部长篇报告文学《落泪是金》也在《中国作家》上全文推出,这又引起一次大热闹——闹到全北京甚至全中国都在关注一场不大不小的文案。这场文案由于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栏目的介入,弄得一下子全国闻名。作为作者和“被告”的我,自然成了所有读者和关注此事的焦点人物。毫无疑问,当时我的压力可想而知。这其实是一场关于正义和丑恶之间的斗争。我写《落泪是金》是为了让那些读不起书的大学生们获得社会的关注和帮助,而且第一次提出了“弱者群体”这个概念。但因为一个受人教唆的学生同我打官司,所以这部影响巨大的作品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使得我不能安宁和安静,甚至面临人生命运的种种压力。

《落泪是金》是我的成名作,同时也是我同章老师感情升华的一个特殊纽带。章老师当时是杂志社的负责人,而且他本人的身体和心理还没有完全从《马家军调查》风波中解脱出来,而他却如同父亲般地关怀和关心着风浪中的我,并不断给予我支持——道义上的和真正实际上的帮助,使我深感温暖和力量。一场旷持一年之久的官司最后以我的胜利结束,可我并没有胜利者的感觉,只有疲劳和无奈——事实被颠倒后的滋味是非常呕心的,正义被邪恶丑化后更是可悲,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经常会碰到这种命运。好在有我的领导和父亲般的好人——章老师使我度过了这一场劫难。

1999年,我和杨志广一起担任《中国作家》副主编。我们雄心勃勃,决意将双月刊改为月刊。对于一个文坛上有广泛影响,而且又是冯牧先生一直任主编的大刊物来说,这是一次大动作。我们做在了别人的前面,有些开文学大刊之先河的创举。这个时候,作为刚退下来的老资格的编辑家和老领导,章老师的态度极其重要。“我支持你们,只要有利于《中国作家》就干。”这是我听到的最明确而坚定的意见,他的话让我们放下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2004年,我奉命出任《中国作家》负责人,想改变一下沉闷的中国文学期刊发展模式,决意将《中国作家》月刊改为半月刊,一本小说版、一本纪实版。这个动作或许太大了,大到对我这个新主编是个非常严峻的考验。而当时我又碰到了一件事:需要对原来的编委做调整,希望更换一下几个去世的编委,同时也向作协党组打了报告。因为涉及到人事问题,作协没有马上批下来,我们在改版后的当年第三期杂志上没有把过去的编委名单打上去。这事本来属于很正常,但有人却借此事向我屡屡发难,直到我不得不出面解释。我感激章老师在这事上表现出的那种大度和父亲般的宽慰,他不仅没有任何的计较,更没有对后辈的处事加予任何的责备,这让我真正感到什么是慈爱的长者风范!

后来的几年里,章老师虽然离休了,不再参与杂志社的工作,但他对我的工作一直给予支持和帮助,尤其是我到作家出版社前后的整个过程,他的意见和帮助,对后来我决定去还是不去出版社起了很大作用——这中间有高桦老师的许多令我感动的好建议,因而我深深地感到我在作协和文坛上有所进步与成熟,与我的恩师有着诸多的关联。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章老师和他的身传言教,我不太可能在中国作家协会取得个人发展和创作上的进步。这,也是我体会和认为的章仲锷老师如父般的恩情与教益。

有的人一生轰轰烈烈,有的人自己没有轰轰烈烈,但他让别人和子弟们轰轰烈烈,章老师就是这样的人!因而他永远活在我和我们许多受过他恩惠与帮助过的作家们的心中!

借此,我还特别要感激高桦老师慈母般的恩情。我们都知道章老师在离休后的十来年间,是她让章老师活得有滋有味、自由自在,面庞变得红润而光亮。高老师对我的帮助和关爱是点点滴滴的,是真正的对待儿子般的那种恩情。由此我感到异常幸福:章仲锷老师和高桦老师夫妇,他们成了我的另一对亲父慈母,我珍惜自己与他们的特别感情,愿其天长地久!

责任编辑/斯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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