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世运
“孤岛”儿女(六)
文杨世运
谨以此作品
献给为拯救国难而献出青春和热血的中华优秀儿女们!
【长篇纪实文学】
四
他岂能甘心,第二天又赶到金宝花园,在案发现场里里外外,像一只猎犬似的东嗅西嗅。围墙他察看过了。围墙外的死胡同他也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趟。学校的教室更没放过,连窗玻璃都敲掉了好几块,也没收集到什么疑点。
正午太阳当顶,他还在花园里转悠。天气太热,他脱了皮鞋只穿一双拖鞋也觉脚指间不舒服,一屁服就坐在水泥小路上,翘起臭脚抠脚丫子。突然他灵机一动,眼睛盯住了镶嵌着鹅卵石的水泥小路。毕竟他曾受过军统的专业培训,此刻他就在这小路上重新动起了脑筋。冀老爷子就是在这条路上散步时被打死的,枪手选定了有利地点有利时间。可是,枪手怎么会知道老爷子有一早一晚散步的习惯呢?又怎么知道老爷子散步的地点必定是这条鹅卵石小路?会不会是个内鬼?如果是内鬼,此人又会是谁?命案早不发生晚不发生,为何偏偏发生在老爷子做大寿的第三天清晨?会不会是祝寿的人中混进了可疑之人?如果是这样,这个可疑之人会不会到花园来踩过点?在这鹅卵石小路上留没留下过足迹?
越往下推想,鄢绍宽越是心花怒放,耳畔似乎已听到丁、李二主任和日本人的夸奖声,飞黄腾达的日子触手可及。他要赶紧回76号,要求照相高手陪他再来,拿上专用照相机,把花园里、小路上近日留下的足迹全都照下来!
鄢绍宽兴奋不已,急着回76号。女主人金宝留他吃过午饭再走,他说不必。金宝要叫司机开轿车送送他,他说那更不必,“我必须依然低调行动,装成个查电线的电工,提上我的电工箱,连黄包车都不能坐,一路步行回去”。
回76号的路上,鄢绍宽的后背也像长了眼睛,高度的警惕加小心。终于离开租界,进入完全由日本人掌控的沪西地区。抗日分子们把这里称作“沪西歹土”,鄢绍宽却认为这里是他的自由天堂。抬头望,76号越来越近,他更加觉得轻松愉快了。
76号被上海老百姓称为“杀人魔窟”,行人经过这里都要绕道走,就怕招惹麻烦。离76号不远处的一条弄堂名叫康家桥,过了康家桥,更是76号的绝对安全地段。康家桥开了一家白铁店、一家食品店和一家香烟杂货店,这其实都是76号的“眼睛”。香烟店的女老板原来是江湖上的姐妹,和佘爱珍关系甚密,30多岁,颇有几分姿色。鄢绍宽早就对她有意,只恨自己职位太低,不敢高攀。现在,鄢绍宽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立功就要高升了,心中得意,脚步轻快,一摇一晃摇进了香烟店。
“来包烟,拣最贵的!”
“什么事这么高兴,脸上藏不住笑?”
“高兴事确实有,不过现在不是对你说的时候。”
“啥时候说?”
“等我请你喝酒的时候,就不知你给不给面子?”
“喝酒我当然要去,不给你面子,还能不给酒席面子?”
“一言为定?”
“就等你一声‘请’字。”
“小生这厢告辞了。”
“走你的吧,多准备点好酒好菜。”
鄢绍宽心里欢喜,出了店门却迎头撞见一桩触霉头的事:一个年近20岁的叫花子,身上臭哄哄,大夏天还穿着一件黑黢黢的破棉袄,一张肮脏的脸像是八辈子没洗过,伸出一只黑手,向鄢绍宽要钱。
“滚!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饭要到阎王殿了!”鄢绍宽怒吼道。
叫花子却不识时务,缠住鄢绍宽不放,一双脏手扯住鄢绍宽的白衬衣,顿时衣服上染上一片黑。鄢绍宽怒火中烧,拳打脚踢,把叫花子掀翻在地。叫花子在地上乱打滚,突然一翻身,抓起鄢绍宽放在地上的“电工箱”,爬起来就朝公共租界方向猛跑……
小赤佬,敢顺手牵羊拎走老子的箱子,这还了得?“电工箱”里装的是鄢绍宽的缉侦工具,还藏有一把手枪!“站住!看老子不整死你!”鄢绍宽拔腿就追赶。
香烟店女老板站在柜台内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一笑叫花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跑到康家桥来要饭,不要命了!二笑鄢绍宽好窝囊,堂堂一个76号的特工,竟叫一个浑身破衣烂衫的小叫花子抢走了箱子。当然小叫花子无异是虎口拔牙,他怎么能跑得过鄢绍宽?等被一把抓住,小命就玩完,明年的今天是头周年。等鄢绍宽收拾掉小叫花子返回,女老板准备要好好取笑他一番。
鄢绍宽追赶小叫花子,小赤佬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鄢绍宽越追心越慌,天啦,若叫他跑进了租界可就麻烦了,抓住他后还不好当场就把他弄死,难出一口鸟气!“小赤佬!别跑了!”
只见一位衣着体面的先生远远地迎面走来。此人绸衣绸褂,脚穿真牛皮凉鞋,头戴一顶太阳帽,鼻梁上架一副太阳镜,蓄着一撮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日本人。鄢绍宽像遇到了救星,忙用半生不熟的日语又叫又比划:“太君!拦住小偷!”
体面的日本先生会意,迎面拦住小叫花子,顺势夺过“电工箱”。
“好!”鄢绍宽一声欢呼。呼声未落,只见体面的日本人胳膊一扬,将木箱摔向空中,木箱飘飘然向鄢绍宽飞来。
“太君好功夫!”鄢绍宽一边赞叹,一边抬头扬臂来接木箱。突然,只听“咣”、“当”两声,木箱没接住,落在了地上,而鄢绍宽也紧随其后,身子朝前一踉跄,扑倒在地。
过路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躲避。一眨眼功夫,小叫花子和体面的日本人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去了这么久,箱子怎么还没追回来?”香烟店女老板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出店来观望。远远的,她望见马路上倒下有一个黑影,不用猜,是小叫花子被鄢绍宽给弄死了,像碾死了一只蚂蚁,活该。可是这个鄢“金条”,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又过了许久,仍不见“金条”的身影。女老板感到奇怪,关了店门,顺马路往前走,看看那个被弄死的尸体是不是小叫花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死在地上的竟然是鄢绍宽!枪口在脑门子上。摸摸鼻子,早就没气了!
读者朋友无须猜想便已明白,“小叫花子”便是郑铁山,而“日本太君”则是周鹤鸣。
五
鲁婉英在金宝花园待了几天,无时无刻不在惦记周鹤鸣。
终于等到金宝干娘发出话来:“老七,你伺候了我这几天,该歇歇了,回去吧!”
鲁婉英像接到了特赦令,火烧火燎赶回妙香楼。上了三楼赶紧推开鹤鸣的书房,房里空荡荡没有人。又慌忙到郑铁山住的小屋里寻找,也没有人影。
迎面遇见了小桃红,鲁婉英忙问:“见着周少爷和小茶壶没?”
小桃红答:“见着了呀!”
“啥时候见着的?”
“就今天呀!”
“那他们现在人呢?”
“可能又到四马路逛旧书店去了。”
“逛书店?”
“你走了这几天,他俩闲得慌,就天天出去逛旧书店,买便宜书。有时候一逛就是大半天。”
“我的天,书呆子呀,都什么世道了,天天看书有啥用场?”
鲁婉英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急忙出门,要亲自把她的鹤鸣给找回来。刚出来,却见周鹤鸣和郑铁山有说有笑地正往回走,每人手里都捧着几本线装老书。
回到妙香楼,关紧书房门,鲁婉英忙对周鹤鸣交代道:“鹤鸣,这些日子你和铁山千万别再出门了!再近的地方也别去!”
“为什么?”
“你俩哪里知道,现在外面太危险了!就在冀干爹被打死的第三天晌午,76号的一个人也被打死了!”
“啊?在哪儿给打死的?”
“在康家桥,离76号不远!”
“谁被打死了?”
“你还记得不,那天给老爷子拜寿,我指给你看过这个人。”
“不是他俩,是鄢绍宽!”
“鄢绍宽,鄢绍宽……”
“就是那个长脖子大金牙,外号‘金条’,76号的破案专家。”
“是他呀,他为什么被打死?得罪了谁?”
“他谁也没得罪,怪只怪他接连跑到金宝花园,这里侦侦哪里探探,想要探出是谁打死了冀老爷子。那边的人不打死他打死谁?”
“哪边的人?”
“不是共产党,就是重庆分子。听说这个枪手厉害得很,会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打枪不用瞄准,专打天灵盖!连76号的人都害怕了,到处设暗哨要抓到这个人,你俩这些日子千万别再出门!”
“三哥,鲁姐说得对,明天你别再去逛书店了!”郑铁山出声附和。
“鹤鸣,你也别光是看书,烦闷时叫铁山陪你下下象棋。”
郑铁山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哎呀鲁姐,你对你干娘家的人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
“你说没说过我三哥见到过长脖子大金牙?”
“没有呀!我说这干什么?”
“那你说没说过,你和我三哥在花园里看过花?”
“这个我更不会说,我们俩的私事,我摆给别人干啥?哎,铁山,你咋突然问起这些?”
“我怕我三哥遭人乱怀疑。”
“你也太多虑了,他们怀疑一千人一万人,也万万不会怀疑到我家人的人头上呀!”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铁山你提醒的也对。你放心,有鲁姐在,谁也休想动你三哥一根手指头!”
一
76号增兵布阵四处搜寻枪杀冀墨清、鄢绍宽的枪手,忙了好几天连个影子也没搜着。
但没想到却有了意外收获,捉到了另外一条大鱼:军统局上海情报站站长熊剑东。
熊剑东,又名熊俊,浙江省新会县人,曾留学日本士官学校,归国后在冯玉祥将军的属下当参谋。此人文武兼备,人才难得。抗战后他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军统局上海站站长,兼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行动军淞沪特遣分队长,又兼任嘉定、太仓、昆山、淞江、青浦、常熟六县游击总司令。他把家安置在上海租界内,化装成生意人从昆山回上海看望夫人,不幸被76号的暗哨抓捕。
一定要救出熊站长!军统局局长戴笠亲自下达了死命令。
这本来是军统的事,但齐纪忠听说后却心情激奋,跃跃欲试。他立即面见陈而立站长,陈述自己的想法:军统、中统是自家兄弟,营救熊站长,我们也应当出一把力。
陈而立感到为难:“你的想法当然不错,但是日本人现在抓到的是一条非比寻常的大鱼,76号的汉奸特务们高兴得大摆宴席庆贺。他们一定会严加防范,我们怎么去救?”
“硬来当然不行,必须智取。”
“怎么智取?”
“要完成这一艰巨任务,我想好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谁?”
“郑苹如。”
“郑苹如?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为什么不行?”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呀,眼下也不过才20岁,如果不是战争,她的生活天地应当在教室,在图书馆。可是现在,我们已把她发展为编外人员,她为我们的工作尽了那么多力,我们应当感谢她,也应该保护她。她利用她的有利条件收集情报,我看就目前这种状况就可以了,不可再给她布置危险的任务。”
“营救熊站长,恰恰这件事对于郑苹如来说不会有任何危险。”
“为什么?”
“她有别人所不具备的得天独厚的条件。”
“你是说她会一口流利的日语?会日语又怎能救出熊站长?”
“不是会日语这个条件,你听我慢慢对你说……”
二
齐纪忠约郑苹如见面,地点竟选在兆丰公园。
兆丰公园前门对愚园路,后门接极司菲尔路,地处沪西“越界筑路”地段,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人们把沪西这一片豺狼横行的地段称为“沪西歹土”,生活在“孤岛”内的市民,除非迫不得已,都尽量避免离开租界来到这是非之地,以免遭遇无妄之灾。
愚园路,如今的“雅号”是“汉奸一条街”,因为汪精卫“国民政府”的“达官贵人”大都在这条街居住,包括汪精卫本人,还有周佛海、陈春圃、罗君强、褚民谊等等。吴四宝、佘爱珍两口子,也早已搬家住进了这“一条街”。
“齐先生,你怎么选这样的地方跟我见面?”
“你放心,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你忘了一句话吗,灯底下最黑。”
“你考虑得真周到,我有时候很佩服你。”
“仅仅是‘有时候’佩服我?”
“齐先生,原谅我失言。你紧急约见我,有什么任务?”
“任务十分重要,我俩得慢慢走仔细谈。来,靠近我,别离得太远。”
“为什么?”
“你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是虎狼窝呀!为了不被人怀疑,我俩现在必须装作一对情侣,你必须挽住我胳膊,挽紧一些!遇见了日本人,你得用日语同他们打招呼,明白吗?”
“明白了。”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吊儿郎当的日本兵迎面走来,四只眼珠子直盯着郑苹如。郑苹如视若无睹,用日语对齐纪忠讲话。两个日本兵一听是日本小姐,赶紧溜开。
齐纪忠得意地一笑。
游园的日本人,一个个趾高气昂,神情张狂,仿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的财产。郑苹如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悄悄对齐纪忠说:“你是叫我来受国耻教育的吧?”
齐纪忠回答说:“如今在上海,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像逐血的苍蝇,数量越来越多。虹口那一带不算,日本人早已把那一带称为‘小东京’;而现在的沪西,也快变成他们的‘本岛’了!七七事变之前,上海的日本人,日本兵不算,总共两万多人,短短两年多时间,翻了一倍多,将近六万人。特务来了,发横财的投机商来了,就连一些浪人、地痞、流氓、无赖,也都蜂拥而至,都想从咱中国土地上大捞一把!”
耳畔突然传来“嘿!嘿”的狂叫声,像鬼哭狼嚎。原来是个日本浪人,一身武士打扮,光溜溜的脑袋上系着一条白布,布条上印有一张红“膏药”,双手挥刀,正对着一棵大树练刀功。树干上贴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歪歪扭扭写有“支那猪”三个字,这“武士”张牙舞爪,每向“支那猪”砍一刀,就恶狠狠地叫一声“死拉死拉”,好端端的一棵大树,已被砍得千疮百孔。
郑苹如实在看不下去,拉着齐纪忠的胳膊拐向一条小路。
终于再听不到那“死拉死拉”野狼般的嚎叫声,两个人在长椅上坐定,齐纪忠讲出了新的工作任务。
“营救熊站长?怎么营救?劫狱?”
“真是小孩子话,76号像铁打铜铸一般,劫狱从何下手?再说,劫狱这粗活儿,也用不着你动手。”
“那让我干什么?”
“你得去见一个人。”
“谁?”
“你的校长。”
“校长?”
“你不是曾在上海民光中学读过书吗?”
“是呀!”
“这个人我当然知道,我们天天都在和这个大汉奸做斗争,76号的一号头目……”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其二?”
“现在我告诉你,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啊?这怎么可能呢?你说笑话吧?”
“哦,我想起来了!难怪前些日子我听民光中学的一位老师说,民光出了个大汉奸,原来说的就是丁默呀!”
“他当校长时,见过你没有?”
“见过。”
“所以现在把重任交给你,你得以当年学生的名义到76号去见丁校长……”
“求他放了熊站长?”
“是。”
“这不可能吧?他这条豺狼能听我的?”
“不妨试一试吧。你并非单兵作战,只要你能走进76号见到姓丁的一面,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
“就没有别的营救办法?”
“我们经过了认真推演,就这个办法最有效,也最安全。”
三
民光中学的师生们,特别是女学生们,忘不了这个厚颜无耻的“丁校长”。
可是现在齐纪忠要叫郑苹如走进76号,她该怎么办?
见郑苹如犹豫不决,齐纪忠便反复做鼓动勉励工作。他说组织上已做好万无一失的周密安排,只需郑苹如同丁默见两次面就行。第一次见面,话不必多说,礼节性拜访,速去速回。第二次去见面更加没有危险,因为不像第一次是郑苹如单独去,而是有人陪同,并且由陪同的人唱主角,郑苹如只是配角。
明知山上有虎,偏往虎山行。为了营救抗日游击队总司令,郑苹如只能接受命令了。
杀人魔窟76号离千年古寺静安寺不远。在走进魔窟之前,郑苹如首先进入神庙,祈求神灵的护佑。她虔诚地拜了观音菩萨,仿佛见到观音正用满怀怜悯的目光望着她。她求了一支签,阿弥陀佛,虽不是上上签,但也并非下签,而是中上签。解签的谶语写道:“鸟笼有门未锁,鱼池无饵有钩,凶吉自在一瞬间。”
感谢菩萨指点,我会小心再小心的,绝不可粗心大意,自投罗网。
离开静安寺,转个弯向西北方向走,几分钟之后就来到百乐门大舞厅之前。百乐门坐西朝东,正门外就是极司菲尔路(即今万航渡路)。继续向西北方向而行,过了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路口,就离开了公共租界,置身于阴风惨惨的由日本兵控制的“沪西歹土”。
76号像一只狼眼睛,离爱文义路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日夜露着凶光,窥视着租界。
今日的76号,门牌号的颜色仍旧是蓝底白字。
想起上海门牌号码的颜色,郑苹如的心里也不能不哀声长叹。
上海被列强们瓜分为租界地后,在外国人眼里,中国人就变成了“下等贱民”。租界内因为是外国人的天下,门牌号码的颜色便是亮眼的蓝底白字。而华人区的门牌号码,颜色不能“高攀”租界区,只能是白底黑字。但是租界当局对住在华人区的达官贵人网开一面,允许他们的门牌号码颜色也使用蓝底白字。76号的房主原来是国民政府的安徽省主席陈调元,因此才有破格享受蓝底白字的“荣耀”。
郑苹如不由又联想到在外滩公园门口曾经挂出的那个牌子:“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我的中国母亲啊,你已被欺辱到了什么程度?哪年哪月,你才能擦干眼泪昂起头来?你的女儿在为你抗争,她别无选择,只能努力抗争!
76号的大门,表面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但门内却藏有玄机。
第一道门修有一座牌楼,非中非西,不伦不类。上海市民们私下议论:汪精卫又要当汉奸又要立“贞洁牌坊”,看看76号的牌楼,像不像个棺材盖子?
为了掩人耳目,汪精卫亲自下指示,在76号的牌楼上画了个国民党的青天白日的党徽,又写上孙中山的一句话:“天下为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天下为公”的后面拴着两条狼狗。“青天白日”的图案被挖了两口黑洞,洞里是重机枪的枪眼。
进入第二道门,面目更加狰狞。院子的东西两侧两排平房,分别是“警卫大队”队部和各个名目的“办公室”,还有刑具俱全的审讯室,铁窗森森的看守所。
第三重门,是大院子正中的“大洋房”的铁门,戒备尤其森严。因为这里边有丁默、李士群的办公室、卧室,还有秘密的“重犯”牢房和女牢房,另外还有“犯人反省室”“宣誓室”等等。
在大洋房的西侧,还有一幢三开间两进的石库门楼房。一楼经过大拆大改,变成了一座大礼堂。汪精卫政权的许多重要会议就是在这礼堂里召开的。礼堂里还经常唱戏,来听戏的都是汪精卫、周佛海等高官和日本人。
大院子里还有一排十分显眼的新建筑物,是别墅式的洋房,专供“太上皇”和他的“大臣”们居住。“太上皇”的“大臣”们人数并不多,只有七八个人。而“太上皇”的军衔也不高,只不过是个准尉,连真正的尉级军官的行列都未进入,手下的七八个兵最高级别是曹长。但是,别看他们官不大,权力可是比天还大。丁默、李士群虽属“将军”级要员,也得在他们面前点头哈腰。
人们对76号谈虎色变,而今天郑苹如一路走来却是面不改色。刚走到大门外,就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突然冲出,手枪直逼郑苹如胸口:“站住!干什么的?”
郑苹如心一跳,赶紧镇定下来,用日语回答:“找人的。”
“什么?”恶鬼没听清郑苹如说什么,“别咕噜,拿通行证!”
郑苹如不慌不忙,又说了两句日语:“我是来找人的,要什么通行证?”
这一回恶鬼听明白了,我的个爷呀,原来来的是位日本小姐!立即换了一副奴才面孔,满脸堆笑,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郑苹如更加从容,微微一笑,又说了两句英语,把面前的特务更弄得晕头转向。他岂敢造次,慌忙指使另一个特务快去搬救兵,自己在这里大陪笑脸,比手划脚对日本小姐说道:“你的,大大的贵客,请在值班室的,坐坐的坐坐的,稍候稍候的!”
郑苹如也边用日语回答边比手势:“谢谢,不用进屋了,我就站在这里等你的长官来接。”
懂日本语的“救兵”来了,他就是统治76号的日军“最高司令长官”涩谷准尉。此人也确实有“司令”派头,因为他长相酷似他崇拜的土肥原贤二将军,也是圆鼓鼓的脑袋,肥头大耳,鼻下一撮小胡子,并且在76号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因此常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大将军。远远看到一位像樱花一样漂亮的日本小姐在等候,只觉得心花怒放,两眼发光。见面后一对话,才知自己是白高兴,小姐是来找丁默的。但是,能首先接待美女毕竟是件幸事,涩谷的热情不减,亲自为郑苹如带路,一路畅通,把客人领到“大洋房”二楼丁默的办公室。进屋之后,他也同客人一起落座,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太好了,郑苹如心里想道:鸟笼外多一只洋狗,反而能牵制土狗了!
涩谷摇头,回答说他不屑于学说中国话,因为中国人是劣等民族,中国话就要被消灭了,支那人将来统统都得说日本话。“76号这里配有两个日语翻译,一男一女,你要喊哪一个来为你服务?”
郑苹如忙摆手,对涩谷说:“不用麻烦您了,我懂中国话,可以直接和丁主任对话。我从前认识丁主任,多年不见,今天从这里路过,顺便来看看他。您陪我坐坐吧,我说几句话就走。”
终于等到美女面对自己说话,并且是一口流利的国语:“丁校长,您好,打扰您了!”
“丁校长?你怎么称我丁校长?”
“丁校长,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真的不认识我这个学生了?”
“你是……”
“我是您在民光中学当校长时的学生呀!”
“噢,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有点面熟了,让我想一想……”
“我姓郑,名叫郑苹如。校长您忘记了吗,那时您常常夸我说我日语讲得好,英语成绩也好。您还经常找我谈话,鼓励我。”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爸爸是同盟会元老,你妈妈是日本人,东京的大家闺秀!你可是比那时候更漂亮了!嘿呀呀,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呀!是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陋室来了?”
“丁校长您可真会说笑话,您这里层层设卡戒备森严,到您这里来比进皇宫还难,怎能说是陋室?早听说您现在是党国要员,您的学生都为您骄傲,所以我今天从这里路过,突然想起您,就进来拜望拜望。想不到盘查得这么吓人,早知道这样就不来拜望了!”
“要来要来,一定要常来!盘查是对别人的,你是我学生,当然应该例外!我给他们交代一声,以后凡是你来,通报了‘郑苹如’这三个字,就是通行证,一路绿灯!”
“丁校长您真会开玩笑。”
涩谷听明白了,狗脸笑成了猫脸:“哟西,常常地来哟!”
“谢谢准尉,谢谢丁校长!”郑苹如准备告辞。
郑苹如忙起身:“丁校长再见!”
“咦?怎么刚坐下,茶还没喝一口就要走呢?别走别走,就在这里吃午饭,我马上交代接待室的人好好安排!”
“谢谢丁校长,我还有急事要去办,只是顺路先来拜望,认个门路。”
“真有急事?”
“真有急事,在老校长面前学生还敢说假话?”
“那你哪一天才能再来?”
“我想来就来,反正现在我们学校停课了,我有的是时间。”
“你在上哪所大学?”
“法政学院。”
“好,好学校!你们学校里有我的熟人,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告诉我一声。你爸爸妈妈现在怎么样,身体都好吗?”
“都挺好。丁校长对不起我实在不敢多耽误了,那边还有人正等着我,我该走了。”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和涩谷准尉一同送你出去。你可一定要常来常往哟,我随时准备欢迎你!”
四
“是的。我还见到了那个名叫涩谷的日本兵准尉。”
“太好了,初战告捷!”齐纪忠显然对郑苹如的行动十分满意。
郑苹如也庆幸自己有惊无险:“谢天谢地,静安寺的神签太灵了!”
“什么?行动之前你还到寺庙里抽签了?”
“抽了个中上签。”“你还信这个?”
“唉,我的一位好朋友说,人们越是无助,越是希望真有许许多多的神仙帮助,比如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还有灶神爷、土地爷、龙王爷、关帝爷……”
“你的什么朋友?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男朋友呀!”
“叫什么名字?”
“名字你无须问,反正这人你不认识。”“他现在在哪里?在上海?”“不在上海,出国留学去了。”“在哪个国家?”
“齐先生你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好不好,快接着说正事吧!”
“嗯,现在我给你布置新的任务。”
“下一步,怎么行动?”
“你?”
“我?我怎么能露面?”
“那是谁?”
“唐逸君。”
“唐逸君是谁?”
“唐逸君不是外人,她是熊剑东站长的夫人。”
“噢……”
“这能行吗?”
“这个你就不必操心了,我心里自有把握。”
“为什么?”
“等你见到熊夫人你就明白了。应该怎么运作,我已对熊夫人一一作了交代。这一回,得完全看她如何唱主角。你只须向姓丁的介绍,就说唐逸君是你的大表姐……”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