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堂
“道学误国”对钱选的影响
◇ 宣堂
钱选作为元代的隐士画家,颇为人所称道,且其本人亦以陶渊明自况,在追慕陶氏高隐之意的同时,也在实际上践行其隐居的“夙志”,在自题《山居图》中云“此余少年时诗也”〔1〕,并作有多幅关于陶渊明的绘画,如《柴桑翁像》《归去来辞图》《靖节莲社诸图》〔2〕等。
然而,钱氏是否果真如人所言是一位“真正的隐心者”,又或者其隐居之意是否别有所因,笔者认为颇可探讨。
元初时,钱选与赵孟頫等并称“吴兴八俊”,然及“子昂被荐入朝,诸公皆相附取宦达,独舜举龃龉不合,流连诗画以终其身”〔3〕,可看出其对元统治者的态度以及骨骾之气。但张羽在《题钱舜举溪岸图》云:“岂知钱郎节独苦,老作画师头雪白。”又似可看出其无奈之意。
钱选早年积极入世,并于景定三年(1262)参加由贾似道主持的礼部省试—“春闱”〔4〕,虽未及第,但也得到了“乡贡进士”的称号,并与当时的文人雅士相互唱和,酬诗赠画,如张羽、戴表元等多为其画题诗作赞。
赵汸《东山存稿》卷二载:“钱公……公尝著书,有《论语说》《春秋余论》《易说考》《衡泌间览》之目,后皆焚之矣。”由此可看出,钱选早年着意于经史考论,也即是其作为应试举子的必备功夫。黄公望在《浮玉山居图》后题跋云:“霅溪翁吴兴硕学,经史贯串于胸中,时人莫之知也,独与敖君善讲明酬酢,咸诣理奥。”亦证其于理学颇为精通。然而,钱氏对自己耗费心血所著录的全部书籍“后皆焚之矣”,颇令人费解。诚然并不是其不满意自己的著述,前人对此解释多倾向于易代之痛,认为钱选在宋亡后,无意于功名仕进,遂焚所著书,“流连诗画以终其身”,以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此说可以作为其中的一个原因,但若深究,显然不能完全让人满意。“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画图开”〔5〕,从其平易闲和的心态,能推测钱氏对于宋朝被灭的亡国之痛,不至做出如此激烈的焚书之举,且亡国与焚书并无直接的关联—读书人对自己的著作珍若性命,保护唯恐不及,能做此事,除非是有特殊的原因,不得不为之,而所谓因宋亡而焚书,也只是托借而已。
[元]钱选 八花图卷(局部) 29.4cm×333.9cm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元史·董文忠传》载:(至元)八年,侍讲学士徒单公履欲奏行贡举,知帝于释氏重教而轻禅,乃言儒亦有之,科举类教,道学类禅。帝怒,召姚枢、许衡与宰臣廷辨。文忠自外入,帝曰:“汝日诵《四书》,亦道学者。”文忠对曰:“陛下每言:士不治经讲孔孟之道而为诗赋,何关修身,何益治国!由是海内之士,稍知从事实学。臣今所诵,皆孔孟之言,焉知所谓道学!而俗儒守亡国余习,欲行其说,故以是上惑圣听,恐非陛下教人修身治国之意也。”事遂止。〔6〕
这里的道学与儒学之辩,实际是名与实的分别。元统治者右武轻文,并认为南宋之亡由于“儒生误国”〔7〕,即儒生清谈务虚不切实际,甚而“专功而估势,忌才而好名”,尤以贾似道为最,周密《癸辛杂识·贾相制外戚抑北司戢学校》:“似道误国之罪,上通于天,不可悉数……其所短者,专功而估势,忌才而好名,假崇尚道学、旌别高科之名,而专用一等委靡迂缓不才之徒,高者谈理学,卑者矜时文,略不知兵财政刑为何物。垢面弊衣,冬烘昏愦,以致靡烂惭尽而不可救药,此皆不学而任术,独运而讳言之罪也。”〔8〕琴师汪元量《醉歌十首》之一、之二亦云:
吕将军在守襄阳,十载襄阳铁脊梁。望断援兵无资讯,声声骂煞贾平章。
援兵不遣事堪哀,食肉权臣大不才。见说襄阳投拜了,千军万马过江来。〔9〕
从上文可看出,权臣贾似道当政之时,为保其地位势力,对异己者倾轧排压,全不择手段,甚至对抗金前线的后援也不予提供充足的保障,以致降金之事时有发生,又加剧了宋的灭亡。而在贾周围的文人食客,以及其他的势力集团之中,有些文人为干禄求进,也未暇于辨明本源,违心之为,积结日久,纷纷沉沦其中,遂弃倡行大道于不顾,士风萎靡,危及时政,整个社会弥漫着一股末世之风〔10〕,而遗民的切肤之痛也正在于此。谢翱、谢枋得、周密、戴表元、程钜夫、赵孟頫等当时士林中素得清望的人物,他们身处南北文化企待遇合的氛围中,站在新朝的门槛回望旧体制的崩溃,在割舍恋栈情结的同时,以毅然跨越的姿态从宋末紧窄的境界中超出,并直斥其亡国和文弊的症结所在:宋亡于士祸,而士祸肇于伪道学和科举〔11〕。其中,周密《癸辛杂识》所在言论颇具代表性,其曰:
刘克庄云:“自义理之学兴,士大夫研深寻微之功,不愧先儒,然施之政事,其合者寡矣。夫理精事粗,能其精者,顾不能粗者,何欤?是殆以雅流自居,而不屑俗事耳。”此语大中今世士大夫之病。(《雅流自居》)
宋朝文官治政固有其先进之处,但演变到后来,文士大夫慢慢也变得自标清高,所谓以“雅流自居”,加之两宋之际理学兴起,提倡“存天理,灭人欲”,宋人对经史典籍研究之深,旷代无比,但同时却不能应用到实际中,“施之政事,其合者寡矣”,更甚者“徒有假其名以欺世者”,一件事情的兴起,自会有江湖人士借之牟利,对其他治学治政与做实务者均嗤之以鼻,其风甚烈,“凡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捍边者,则目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然而其所读的书籍也只是“《四书》《近思录》《通书》《太极图》《东西铭》《语录》之类”,并“自诡其学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钱选曾经著录之书正是此类,如《论语说》《春秋余论》《易说考》《衡泌间览》等,固知其学也在于此,无可避免地处于“道学”笼罩之下。
周密《癸辛杂识·道学》篇对此言说颇为详尽:
尝闻吴兴老儒沈仲固先生云:“道学之名,起于元佑,盛于淳熙。其徒有假其名以欺世者,真可以嘘枯吹生。凡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捍边者,则目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其所读者,止《四书》、《近思录》、《通书》、《太极图》、《东西铭》、《语录》之类,自诡其学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故为之说曰:‘为生民立极,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为前圣继绝学。’其为太守,为监司,必须建立书院,立诸贤之祠,或刊注《四书》,衍辑语录。然后号为贤者,则可以钓声名,致膴仕,而士子场屋之文,必须引用以为文,则可以擢巍科,为名士。否则立身如温国,文章气节如坡仙,亦非本色也。于是天下竞趋之,稍有议及,其党必挤之为小人,虽时君亦不得而辨之矣。其气焰可畏如此。然夷考其所行,则言行了不相顾,卒皆不近人情之事。异时必将为国家莫大之祸,恐不在典午清谈之下也。”余时年甚少,闻其说如此,颇有嘻其甚矣之叹。其后至淳佑间,每见所谓达官朝士者,必愦愤冬烘,弊衣菲食,高巾破履,人望之知为道学君子也。清班要路,莫不如此,然密而察之,则殊有大不然者,然后信仲固之言不为过。盖师宪当国,独握大柄,惟恐有分其势者,故专用此一等人,列之要路,名为尊崇道学,其实幸其不才愦愦,不致掣其肘耳。以致万事不理,丧身亡国,仲固之言,不幸而中,呜呼,尚忍言之哉!〔12〕
发展到后来,竟至于结成党派,攻击异己,“于是天下竞趋之,稍有议及,其党必挤之为小人,虽时君亦不得而辨之矣”,严重影响朝政,连皇帝也不能分辨其是否为真正的匡时治政者。后来贾似道当权,重用“道学先生”,在一定程度上也属不得已,可见其对朝廷政治影响之甚,“将为国家莫大之祸,恐不在典午清谈之下也”。后来的事情发展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宋史高标道学名”〔13〕,虽然意在言他,但也确实反映了当时的“道学”之盛。
钱选早年是以士人的身份参加科举,并在道学方面颇有造诣〔14〕,而宋亡又被指为因道学之祸,所谓“国家莫大之祸,恐不在典午清谈之下也”,而作为南宋“遗民”,其心中固然也有对国家的眷恋,但当时的社会情境又使他不得不做出异样的选择。钱选纵然不是时人所批的借道学之名排压异己者,但其与当时的文人之交流及与贾似道的关系,在入元后也难免多讳言之。虽然大部分的资料已无可得见,但从其画上的题诗中犹可略窥一二,其中就有原先和贾似道关系相当不错的方回等人。
因此,钱选之所以焚书归潜,一是要远离是非,尽量与误国之人保持距离以免受其殃,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是希望通过身份的改变,即脱掉不切实际的所谓“道学”的帽子,来稍微抚平其对于宋亡的自责心理。
[元]钱选 赤壁清游图轴 82.8cm×32.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硕士)
注释:
〔1〕《山居图》题诗云:“山居惟爱静,日午掩柴门。寡合人多忌,无求道自尊。鷃鹏俱有志,兰艾不同根。安得蒙庄叟,相逢与细论。”
〔2〕(明)汪柯玉《珊瑚网》卷四十七,东仓王敬美家藏画品。
〔3〕(明)朱谋垔《画史会要》卷三,《中国历代书画艺术论著丛编》第1册,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659页。
〔4〕钱选于景定三年(1262)参加由贾似道主持的礼部省试—“春闱”,见谈晟广《浮玉山居—宋元画史演变脉络中的钱选》,中华书局,第71页。
〔5〕(清)顾嗣立《元诗选二一集·习懒斋稿》,中华书局1987年版。
〔6〕(明)宋濂等撰《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
〔7〕参见赵孟頫《松雪斋文集》附录,四部丛刊初编本;《元史》卷一四八,《董文忠传》,第3502页。
〔8〕(宋)周密,《癸辛杂识》后集,王根林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页。
〔9〕(元)汪元量《湖山类稿》(增订本)卷一,孔凡礼辑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14页。
〔10〕(宋)周密《癸辛杂识·避讳去姓》:叶亦愚之为右丞相也,李澌泉班通书题衔云:“门生中奉大夫福建道宣尉使班”,盖径去自己之姓,以避其名,其苟贱不足道如此。澌泉在前朝为省元,为从官,为督府参谋,所守如此,宋安得不亡。
〔11〕刘中玉《混同与重构:元代文人画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9页。
〔12〕(宋)周密《癸辛杂识》后集、续集下,王根林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1页、第94页。
〔13〕(清)史梦兰《宋艳》:“宋史高标道学名,风流天子却多情。安安唐与师师李,尽得承恩入禁城。”
〔14〕黄公望跋钱选《浮玉山居图》:“霅溪翁……独与敖公善讲明酬酢,咸诣理奥。”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