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总主动请缨到旬阳李家台村担任第一书记,级别之高、资源之广,在中央选派的这一批书记中,是全国唯一、央企唯一。”
“我本来就是农民,从小在庄稼地里长大,见到农村的一草一木都有说不出的亲切,到这里太习惯了。”
自来水的问题,本来两三年后才可能解决,现在就解决了。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发自陕西旬阳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孙茜茜
一年来,陕西旬阳县的李家台村里,来了个皮肤黝黑的老头儿。他样子和村民差别不大——热天喜欢戴个草帽,常常拄着节竹棍,穿一双皮鞋,走路不紧不慢。但当他一开口说话,差别就出来了:说一口北京味儿的普通话。
在村民眼里,这老头儿来头不小。村口公示栏里,他的名字排在村支书王东后面,职务是村里的“第一书记”。但王东很清楚,“这个‘第一书记比县委书记级别都高,正厅级官员哩!”
这位正厅级的“第一书记”名叫刘满堂,来这里之前是中国核工业建设集团(下称“中核建”)总会计师。一年前,59岁的他主动请缨,来到李家台村担任第一书记,计划在这里干上三年。
在李家台村村民看来,村里来了大领导,“开天辟地第一回”,这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一个快要退休的厅级官员,为何千里迢迢来到陕南秦岭深山的贫困县当一名村官?村民又是如何看待这位北京来的“刘书记”呢?驻村一年来,他给这座山村到底带来了什么?
主动请缨当村官
刘满堂能来到农村挂职,源自一份文件的下发。
2015年4月,中组部、中央农办、国务院扶贫办印发《关于做好选派机关优秀干部到村任第一书记工作的通知》,决定对党组织软弱涣散村和建档立卡贫困村选派第一书记,主要从各级机关优秀年轻干部、后备干部、国有企业、事业单位的优秀人员和以往因年龄原因从领导岗位上调整下来、尚未退休的干部中选派。
当时,担任中核建集团党组成员、总会计师的刘满堂,正在为中核建集团下属财务公司的筹建事宜忙碌。同事们都没想到,他竟然也出现在申请人名单中。
据中核建集团公司副总经理李清堂了解,“刘总主动请缨到旬阳李家台村担任第一书记,级别之高、阅历之深、资源之广,在中央选派的这一批书记中,是全国唯一、央企唯一”。
刘满堂在国家审计署工作了28年,从值班室秘书一直做到正司级的审计署直属机关党委常务副书记。尔后又以审计署太原特派员办事处特派员、党组书记的身份调至央企中国核工业建设集团,担任总会计师一职。
原本再过两年,刘满堂就到了退休年龄,谁也没想到他的仕途会有如此变化。可能因为级别特殊,和他同批次的挂职干部在2015年8月份已经到驻村报到,他晚了近一个月,才于当年9月8日到旬阳县李家台村报到。
一直以来,旬阳县是中核建集团定点的扶贫县。中核建此次向旬阳县选派驻村第一书记,也是参照这份中央确定的定点扶贫结对关系名单。
刘满堂的选择确实引起一些人议论。在村里与前来调查的国防科工局青年调研组交流时,刘满堂坦言,有人说“我岁数大了,又加上北京雾霾大,到村里正好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修身养性”。他解释说,其实自己更喜欢北京的气候,“这里冬天烧煤,全是烟,很呛人”。
这个决定让家人也被迫做出牺牲,“原来在家里我给老伴做饭,饭后一起去散步,现在离开家,老伴晚饭要不就凑合,要不就在单位食堂吃”,甚至“岳父病重,我也无法守在身边照顾”,刘满堂说。
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刘满堂的说法是,他是“来还愿的”。他出生在北京延庆农村,“农村养育了我,农民的淳朴让我知道感恩,我必须要回报他们”。
刘满堂在朋友圈里分享了一篇关于卢安克的文章,标题是“一个德国人在中国山区支教10年,把一辈子交给了山里的孩子,却害怕感动中国”,对此他点评道“你如果理解卢安克,或许能够理解我”。
与卢安克一样,刘满堂也数次拒绝媒体的采访,并给自己定下了“绝不宣传”的原则。
“到这里太习惯了”
村支书王东至今还记得当初听说刘满堂要来的喜悦。他是提前一两天才知道的消息,他“又惊奇又高兴”,惊奇的是“来这么大个官”,高兴的是,“村里有希望了”。
刘满堂第一次亮相,让村子好好热闹了一番。“很少见过那么大阵仗啊!”据王东回忆,当天中核建派集团副总经理一行8人送他过来,村里开了座谈会,“省扶贫办领导、市扶贫办领导、一个县委常委和一个副县长,以及镇领导都来了”。
按照刘满堂的本意,他想去旬阳县更艰苦的地方。但县政府考虑他年纪较大,就选择李家台村作为他的挂职地点。旬阳县共有169个贫困村,李家台村是离县城最近的,不到5公里车程,“这里工作条件好、生活方便”,一位知情人士说。
旬阳县原本打算把刘满堂安排在县城里住,但被刘婉拒。按规定第一书记要驻村工作,刘满堂说自己不想搞特殊。
到村里报到后,村支书领着刘满堂在村里看了几处房子,最先给他推荐了一套三室一厅,共140平米,一年房租是8000块。刘满堂嫌房子太大,最后看上了一个7层楼房顶楼的两室一厅套间,面积70平方米,房东当初加盖这层楼,原本是为了隔热。
这套房一年租金5000块,包括水电费用在内全部由中核建负担。房东王启朝认为,刘满堂太节俭,才选了那套小房子,“平时没看他穿什么新衣服,虽然他衣服料子不错,但都穿了很久了”。
村里没饭馆,刘满堂一般都是自己买菜做饭,邻居薛正义有时还会约他一起骑摩托车去县城买菜。村支书王东说,刘满堂没花过村里一分钱,吃饭都自己解决。
房东王启朝去他家吃过几次酒,发现他吃得也不讲究,一般会买些熟食,像饺子、卤菜之类。唯一的爱好,就是没事的时候小酌一杯。“他口味清淡,而我们这儿口味偏麻辣。”王东曾听刘满堂抱怨过当地饮食,“不过现在应该适应了”。
李家台行政村共有368户人家,1168人,从村头走到村尾一共有五公里。刚开始的时候,刘满堂全靠步行,村民常能遇到这个头戴着草帽,拄着根竹棍的“刘书记”。后来邻居薛正义看到他买了辆二手越野车,国产品牌,“听说才两三万块钱”。
国防科工局青年调研组曾有一批年轻人来李家台村调研,当时就有人住在刘满堂家里。刘满堂和他们聊起这里的生活,“我本来就是农民,从小在庄稼地里长大,见到农村的一草一木都有说不出的亲切,到这里太习惯了”。
王东每天都和刘满堂朝夕相处,“感觉不出他是个大官,反而更像农村人”。
房东王启朝也听刘满堂说过自己原来就是农村的苦出身,老父亲也是村支书,后来考上了大学,又分到了财政系统工作,这才走上仕途。
沾了刘满堂的光
随着刘满堂的到来,李家台村也成了各级领导关心的焦点。王东说,“县里的、镇里领导就不说了,市里、省里领导都来过好几次”,甚至“中核建集团董事长王寿君也过来了,人家可是副部级啊!”
李家台村迎来了史上最好的发展时机,最先看见的改变是水和路。
表面看来,李家台村交通方便,316国道从村里穿村而过,一边是汉江,一边是秦巴山区。“看上去有水有路,实质上对村民生产生活起不了啥作用。”王东说,长期以来,吃水、出行是当地两大难题。
李家台村有7个村民小组都在山上,有6个村民小组仍是简易土路或没有通路,即使通了路的地方,也都是几十度的盘山路。绝大多数村民上下山都只能走山间小路,有的路最窄只能放得下一只脚。腿脚不好的老人,有人一整年都不下一次山。
虽然山脚下就是汉江,但村民依旧吃不上水,山眼里面的泉水是他们唯一的饮用水源。农作物灌溉更是靠天吃饭,只能种些黄姜、核桃等耐旱作物。
村支书王东说,刘满堂来之前,无论修路还是修水,“我们都不敢想,为啥?村子远、零散、山里不好管理,肯定赔钱”。
刘满堂到任后,迅速决定为村里解决这两个问题。他的资源很快发挥作用,4个月后,他就给村里筹集了126万资金——120万是中核建捐款,另外6万是中核建职工们的自发捐款。对这个小村庄来说,是一笔从未有过的巨款。
这笔资金中的60万,计划用于村通水工程。但钱并不够,刘满堂还得去找县里部门立项、落实,争取配套资金支持。“各部门都要靠他去跑”。据王东回忆,刘满堂光县水利局就跑了好几趟,项目开工后,县水利局局长曾胜昔还被他请到了村里,现场督战。
曾胜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县里在资金紧张的情况下,拿出了60万配套资金,支持李家台村通水工程。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水利局去村里埋水管,刘满堂每次都在现场指挥,出了问题,他都在第一时间去协调。
目前,村里80%的村民家都埋好了自来水管,“如果不是316国道要扩建,原本计划今年6月村民就能用上自来水”,曾胜昔说,刘满堂的目标是,8月底至少让部分村民先用上自来水。
王东说,自来水的问题,本来两三年后才有可能解决,有了刘书记,现在就解决了。曾胜昔也坦言,“相对于周边几个村,李家台村的自来水工程绝对算是走在前面的”。
修路也是如此。按刘满堂的想法,要在山上修一条贯通山上各村民小组的水泥路,将现有的路全部连起来,未来当地能搞旅游开发,“这些山将成为花果山”。
刘满堂给李家台村确定了脱贫的三条路径,第一条就是搞旅游开发。在他看来,“按照国家对秦巴山区功能定位,工业和城镇化发展在这里都受自然条件限制,但这里青山绿水和气候条件是最宝贵的旅游休闲资源,发展旅游业最可行”。
有了中核建的60万修路资金,修路工程迅速启动。目前,村里的路已经基本挖好了,一条近十公里的山路很快就会贯通,王东很高兴地邀请南方周末记者春节时再来一趟,到那时“又是另一个样子,有一条长长的水泥路,还有两个小小的健身广场。健身器材已经拉回来了”。
当然,后续投入也少不了县里的配套资金。县里为支持李家台村发展,已将当地列为美丽乡村重点建设村,给了一百万资金支持村里建设连户路和健身广场。另外,刘满堂还给村里争取了三公里的硬化路指标。
按照刘满堂的想法,未来还要在修好的道路两边装上太阳能路灯。
这一切仅是开始。刘满堂还计划在山上修一个水利工程,将汉江的水引到山上来,解决山上农业灌溉问题,“中核建集团下属的杨凌水务已经在这里考察过几次”。王东说。
“和村书记 相互配合, 但是不当家”
上北京筹款、在县里跑项目是刘满堂熟悉的领域,而李家台村才是他真正的考验。
到了李家台村的当天下午,刘满堂就向村干部提出要进村入户,这让王东很意外,以为他刚来,“可能要休息几天才开始工作”。
当时恰逢下雨,上山的路很不好走,刘满堂拄着一根竹子,“两三天就走访了三四十户。不分天晴下雨,满山跑”。
那次走访,给贫困户李步昌留下了深刻印象,“‘老大哥、老大姐地叫我们。给他拿烟不抽,给他倒水也不喝。穿得也普通,不像镇里领导,都要穿个衬衣啥的”。
一个月内,刘满堂将全村贫困户跑了个遍,整理了厚厚一叠表格。村干部们这时才理解了刘满堂的用意,“过去村上搞得粗放,评定贫困户,就是群众党员代表群众,在会议室里评定”,刘满堂一户户入户调查,把每户情况都制了一个表。
王东看了那份表格,非常详细,信息包括“张三、李四一家几个人,身体状况、收入情况、致贫原因,以及制定的扶贫措施,计划今后怎么来扶助他们”等等。
刘满堂调查发现,有部分家庭是因学致贫。他就在中核建组织了一次结对帮扶,对贫困户家庭的22名大学生,联系集团职工一对一帮扶,每人一年支持5000元。
这件事后,他还在村委会定了条规矩,无论大事小事全部要上会研究,集体决定,互相通气。王东说,“制度一直以来都有的,但是执行过程中有松懈的”。
刘满堂也给自己立了条规矩,“就是和村书记相互配合,但是不当家”,例如村里的纠纷,刘满堂从不拍板决定,也不会单独出面协调。
村民戴强曾经私底下去找过刘满堂,想为自己解决低保。带着一大堆病历资料找到了刘满堂,却被他拒了,说“这个还是得找村里协商”。也有村民当面和他反映村里低保分配不公的问题,但他表示“我只有建议权、监督权,没有决策权”。
王东说,他们内部有很明确的分工。他对刘说,“大事你搞,你给我们规划、引企业,争取资金。日常工作、农民的琐事都是我们的,你不操这份心”,像村里的纠纷,默认流程是先反馈给村干部,即使有人先找到刘满堂,也会被退到村委会。
“争取工作两到三年”
刘满堂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给村里规划,如何引进企业老板,发展产业,经常外出考察,寻找适合当地发展的产业。但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适应当地条件和村民实际情况的项目,也是一个难题。
刘满堂主推了一个油牡丹的项目。按照他的思路,村上脱贫要发展观光农业,承接一部分城市旅游功能,“种油牡丹,老百姓又能建产业,又能观光旅游”。
其实,一开始是当地县政府在倡导种植油牡丹。刘满堂有点不放心,亲自去了一趟山东菏泽,发现“这个东西可靠,让我们放心搞”。他还特别带了些牡丹花回来,让村干部们尝尝。王东喝了发现,“泡出来的口感还真好”。还有牡丹油,300毫升要卖800多元。▶下转第10版
在刘满堂眼里,这淡黄色的牡丹油就是改变山村命运的希望。村里热火朝天地办起了培训班,请来了安康林业局技术员来培训,县里运来了一千亩地的油牡丹苗免费分发给村民。
不过,秦巴山区的气候和夏天的高温干旱,让油牡丹的存活率面临考验。村民李玉堂家种了三亩油牡丹,半年过去死了一半,而他的成活率在村里算高的。
今年村里打算再发一次牡丹苗。村支书王东觉得,主要还是因为这是新产品,而成活率低有多方面原因,可能是“苗子闲置了太长时间”。
刘满堂还在村里推行手工缝制足球。据当地媒体报道,当时村民王有林打算在村里办一个足球加工厂,刘满堂帮忙联系了县妇联对村里妇女进行动员,甚至自己还拿回几套球皮练习缝制技术,让在家的农妇能多一点收益。
刘满堂仍在积极给村里物色其他适合发展的产业。不过他还没有放弃油牡丹,在最新一条朋友圈里,他还在推荐油牡丹的四大优势。
目前,刘满堂花费心思最多的,还是山顶上那条他主修的山路,这条将近十公里的山路占用村民的土地,引起的矛盾也不少,一些钉子户需要他出面协调。
村民李旭家被占了不少土地。在他看来,修路是好事,“但没占你家的土地,你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万一这里以后变成旅游景区,承包给了开发商,那这些土地不是白给人家了吗?”
这些村民们愿意出让耕地修路,也都是看着刘满堂的面子。王东说,有些钉子户村干部去了十几趟,都顶不上刘书记去一次。
再过一个月,刘满堂将迎来60岁生日,而第一书记通常任期为一年。不过刘满堂已提出了申请,“争取工作两到三年,这样有些定下的目标就能实现”。
许多村民也希望刘书记能在这里多干几年。一位村民说,希望能在刘书记在的时候,把村里的水和路都修好修通。村民李旭最担心的就是刘书记哪天走了,“希望补偿能早点下来。”他说。
(应受访者要求戴强、李旭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