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 弢
难能可贵的『不同流合污』
述 弢
1957年那个“不平常的春天”,发生了共和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整风反右。中国知识分子无一例外地卷入这场波诡云谲的政治风浪。在这场政治风浪中,各色人等纷纷出场表演。令人匪夷所思的同室操戈、卖友求荣等事例屡见不鲜。在如此大背景下,俞君的表现却显得很另类,很特别,甚至叫人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天下竟会有这样的大傻瓜吗?
我当年在北京师范大学俄语系读书,俞君(安国)比我高一级,系中文系四年级品学兼优的学生,共青团员。1957年整风运动中,响应党的号召帮助党整风。他提出的主要意见有:班里的肃反斗争,74人中有8人被斗,最后没有一个反革命;成绩不是主要的,应当说缺点是主要的才符合实际。另外,他曾在全校第一张大字报上签名,据说这张大字报打乱了学校的整风部署。在接踵而来的反右派斗争中,俞君被划为右派,同时开除团籍。
堕入深渊之际,有好心人劝他大胆检举揭发别人,立功赎罪。此事不难,只消将平日一些人闲聊时说的话揭发出来即可。俞君手里掌握着若干“重磅炸弹”,一旦炸开,那么班里的右派人数就不止13名,至少可增至20名。比如:“胡风绝对不是反革命,毛主席写的按语,好些是断章取义”;“匈牙利事件怎么能说是反革命事件,实质上是学生的民主运动,如果在中国发生,我一定积极参加”;“班上的一些党员唯他是左,以教师爷的身份出现,其实什么也不懂”;“我们的报纸是报喜不报忧,这儿丰收,那儿增产,南方天旱颗粒无收,饿死了好些人,怎么不报道?一些村干部任意强奸妇女怎么不报道?”俞君却不为所动,没有揭发他人。
1957年9月,俞君以待罪之身,分配至陕西渭南师范学校函授部。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未叫他改行,仍让教语文,甚至右派身份也未向学生公布。他真是受宠若惊!于是他暗下决心,要认真踏实地干好工作,争着干,白天黑夜地干也不叫苦。尽管每月只发给二十几元生活费,没有工资,除去伙食费,连买个牙膏都得仔细掂量掂量。他的工作量是好些人的三倍。
到了1959年9月,俞君从报上看到中央《关于摘掉确已悔改的右派分子帽子的指示》,暗自高兴起来,自认为属于“确已悔改”之列。首先,他没有历史问题,解放时才14岁,一直表现不错,是班干部、团干部、学生会干部,当过人民代表,一贯是积极分子,何曾有过反党思想,纯属误会。其次,两年来的工作表现有目共睹。一些不知底细的学生甚至提议评他为劳动模范。再说,给他的处分是“考察两年”,现在正好满两年。两年中没有犯过一次错误,还按月给支部写了思想汇报,支部领导从未说过他有啥不对之处。
果不其然,学校支部叫他写一份两年来的思想改造总结,他连夜写好就交了上去,满以为摘帽子的好消息很快就到,甚至做梦都梦见支部书记在会上宣读给他摘掉右派帽子的通知。同班一位分到河南新乡的右派同学来信说:“我免冠了,我新生了。”谁知10月份过去了,没一点动静,11月份又过去了一半,仍然没一点消息。他真是坐卧不宁,茶饭不思,又不敢去打听。
直到11月下旬,学校杨书记才找他去谈话。劈头就问:“你知道这次为啥没摘你的帽子?”俞君说:“不知道。两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干工作,我又没再犯过什么错误。”书记说:“只是工作好就行么?这就证明你改造好了吗?根本问题是,你毫无一点立功的表现。”俞君感到莫名其妙:“学校又没发生过什么失火被盗之类重大安全事故,如有,我一定奋力救火,拼命捉强盗……”书记说:“你连什么叫立功都不懂,怎么改造得好?我问你,你平日同我们学校的老师接触过没有?他们的思想、观点,难道都正确,都无产阶级化了?他们在你面前一点也没流露过?不可能吧!你汇报过没有?你得承认一次也没有过吧!至少说明你的右派立场还没有根本转变过来,否则你怎么嗅不出来,识别不出来呢?就有一些好同志向我们反映过你接触过的人的错误思想观点,而且相当严重。”
1957年11月俞安国(右)离京之前在天安门广场留影
俞君认为,这里书记所谓的“立功”,就是让他当个告密者,或者说“以他人的鲜血来染红自己头上的顶子”。其实他所接触的同事中,的确有人发过与当时主流话语不一样的议论,如对于大炼钢铁、亩产万斤、公共食堂以及打麻雀等等的非议,这些非议都是有道理的。但是,要让他出卖一个人应有的理智和良知去告密,那是万万办不到的。由于他的执着和不合作,他不仅痛失了“摘帽子”的良机,更在1960年年底,被精简下放,也就是开除公职回到老家——四川省崇庆县。
这时俞君已无任何生活来源,只有靠自己的一双手,成年累月地干些脏活苦活,混口饭吃。曾自赋诗一首:“人生至此万念空,悲欢苦乐又如何?隐匿底层谋生计,任你东西南北风。”
谁知到了这步田地,同样有个“挣表现”问题。
忽一日,居委会胡代表亲自到家里通知他到县里参加全县未摘帽右派分子学习,对他说:“听说对学习好的要摘掉帽子,你努力争取吧,不要太固执。听人劝,得一半。”原来,是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对抗党的右派分子改造政策的罗某。这位姓罗的右派一口气讲了一个多钟头。他原是小学教员,整风中对领导提了几条意见,被打成右派,留校改造中事事做得不能让领导满意,后被遣返回家。生产队常常叫他干义务活,又常常毒打他,他觉得生不如死,直到今天仍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俞君觉得罗先生的处境比他还悲惨,怎能忍心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呢?怎能无耻地为了从他的身上获得好处再踹他一脚呢?因此俞君的发言肯定是空洞无力。主持会议的某秘书铁青着脸,当然极不满意。俞君知道,自己又一次失去了“挣表现”摘帽子的机会。
谁知数日之后,主持会议的某秘书又把俞君叫去,说准备帮助一下姓周的先生,提高他的认识。你是他的学生,你的发言一定对他触动很大,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啊。这位周先生原系高中校长,政治教员,后划为右派,撤去副县长职务,现安排在文化馆管图书。俞君回乡后和老校长很谈得来,眼下怎能忍心去批判老校长呢?某秘书对他的发言自然很不满意。集中学习结束后,有几个右派因表现积极摘了帽子,俞君却再次痛失良机。直至1978年,俞君方获改正,整整度过二十二年的非人岁月,当初虎虎有生气的小伙子,而今已是人到中年。
1957年那场称之为反右派斗争的运动,可谓“成果辉煌”。人们有所不知,那些同室操戈、卖友求荣者流,在这方面“功不可没”。例如北京某校某系三年级一位“有心人”,就凭着过人的革命警惕性和监听本事,悄悄地记下了同室室友在宿舍里的私下议论,日后这便成了炮弹,那一颗颗重磅炮弹炸下去,室友几乎全军覆没:一位戴上右派帽子(同时开除团籍);一位开除团籍;一位劝其退团;一位团内严重警告。这四位女生并未写过一张大字报,也未在大小会上发过言。她们的罪名仅仅来自宿舍里的窃窃私语。组织当然也投桃报李,决不会亏待这样的忠臣。毕业后,几个倒霉蛋都“奔赴”条件艰苦的边远地区,唯独这位“有心人”稳留北京,好不风光。
话说那位“有心人”,时隔半个世纪之后,终于在一次校庆活动中亮相,与昔日同窗不期而遇。她为自己精心设计了一套服装,无论对谁都是满脸堆笑。却并未收到“一笑泯恩仇”的效果。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很有些自讨没趣。这叫咎由自取。
俞君卓尔不群,绝不同流合污,坚持了做人的底线,的确难能可贵。然而代价却是长达二十余年的非人岁月。但好人终有好报。上个世纪70年代末,俞君时来运转,自右派改正之后,更是一下成了香饽饽。他是优秀教师,特级教师,成都市教师进修系统联组大组长,成都市语文学科带头人,曾宪梓高等师范院校教师奖获得者,各种荣誉、头衔纷至沓来,令俞君应接不暇。佛山大学、成都大学、攀枝花大学等高校先后来函商调。此一时彼一时,县里当然是把住不放。俞君还多次应邀参加母校北京师范大学组织的特级教师论坛。
(作者单位为中央编译局)
责任编辑 沈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