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半岛问题与中国的作用

张蕴岭

朝鲜半岛问题成为当前热点中的热点，半岛发生不测的风险增大。中国是朝鲜核问题的直接攸关方，局势如何发展，向何处发展，关系中国的重大利益。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中国都必须发挥重大的导向力，不能让局势失控，不能生乱、生战，并为朝鲜半岛走出困局发挥特殊影响力。

半岛问题是二战和冷战的后遗症。二战和冷战在朝鲜半岛制造了两个主体——朝鲜和韩国，这两个主体互不认可、互不接受，都标榜自己是正统，都想由自己来代表朝鲜民族，都想由自己来统一整个半岛，南北主体之争是半岛问题的一个很重要的根源。当然，还有其他因素，比如，韩国实现了经济腾飞后，生活水平较高，自认为、也被一些国家认为代表主流政治，因此，以韩国模式实现统一的冲动更强；而北方则更强调民族性和自主性，要以维护政治独立性为基础，实现民族统一。1991年南北同时加入联合国后，成为一个民族组成的两个独立的国家。1992年中国与韩国建交，认同了南北各自为独立国家的政治框架。但是，根植于朝鲜半岛内层的主体认同问题，仍然不时随着南北关系和半岛局势的变化而发酵。

半岛问题紧张的根源撇不开美国因素。朝鲜战争结束后，美军本应撤出朝鲜半岛，但一直没有撤，而且一直把韩国作为重要的盟国和前沿基地。9.11之后，美国政府宣布朝鲜为“邪恶轴心国家”，将其与伊拉克、伊朗等并列。而在看着伊拉克、利比亚的当权者被美国消灭后，朝鲜领导人加快了发展核武器的速度，并把它当作保护政权的盾牌。

2003年起，中国开始推动以消除朝鲜核武器和构建半岛和平为宗旨的六方会谈，在几轮会谈之后，激烈的对抗局势得以缓和，并签署了相关协议。但是，由于美国对朝鲜的基本政策没有进行调整，朝鲜也没有真正做好弃核的准备，最终，2009年朝鲜宣布退出会谈，达成的协议也被弃置。之后，美国继续加大对朝的压力，朝鲜则不断提升核武水平。朝鲜半岛局势不仅陷入困境，而且形成危局螺旋升级。美国要求朝鲜先弃核，朝鲜却要求美国先改变政策，韩国政治则不时转向，目前又回到靠美制朝的老路。

对朝鲜当政者来说，核心的问题是保政权，而在其看来，政权稳定的最大威胁来自美国，因此，朝鲜一直希望与美国单独达成交易，让美国做出让步和承诺。不过，这看来只是一厢情愿。从美国当政者来说，其核心问题是维护自己在朝鲜半岛的战略利益和主导地位，理想的结果是，要么朝鲜发生政治改变，要么朝鲜倒向美国一侧，让美国对朝政策进行根本性调整很难。因为朝鲜半岛局势紧张、南北方的对抗不会威胁美国本土，反而为其提供了运作空间，成为其“重返亚洲”、长久在半岛存在的理由和可加利用的借口。

现实发展表明，成为“拥核国家”是朝鲜的国策，不是权宜之计。从形式看，拥核似乎是朝鲜维护政权的主要工具，但从本质看，拥核是朝鲜做“强大国家”的依托。对此，我们要有深刻的认识。既然朝鲜拥核是既定国策，就很难轻易改变它，所以有必要从更大的视野加以认识，以更大的战略设计来解决问题。

对朝核问题我们要从两个大局来认识，一是国际大局，即全球核不扩散机制；二是地区大局，即东北亚安全局势。有人提出，朝鲜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搞核武器是它的权力。但是，国际核不扩散原则和体系不允许，核扩散危及世界安全。在当今世界，一个国家要跨过核门槛、拥有核武器，并不难。如果任凭发展，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可以拥有核能力，甚至一些集团也可以轻易获得核武器。一旦核武器成为“大棒”可以被随意挥舞，世界就将处在核阴影之下，特别是如果恐怖组织拥有了核武器或者核材料，风险就更大。根据《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美、俄、英、法、中五国是核武器的合法拥有者，其他国家都不行。在笔者看来，这是国际社会的一种威权性约束与治理，以此来维护世界的核不扩散基本原则。朝鲜拥核显然违反了国际核不扩散的基本原则，因此不能得到承认。从地区大局来看，朝鲜拥核改变了南北之间的安全平衡。朝鲜战争时期和冷战期间，美国的核武器曾运进过韩国，后来撤走了，并且美国也不容许韩国自行发展核武器。朝鲜拥核，必然刺激韩国要发展核武器，这有可能导致半岛的核武化。不仅如此，朝鲜拥核还会引起日本要拥有核武器。一个被核武装的东北亚是不可以接受的。由于美国的存在，朝鲜半岛南北力量失衡，朝鲜认为这对其威胁很大。但在笔者看来，朝鲜的安全关切与安全维护必须靠另外的思路和安排来解决，而不是靠拥核。这是一个大原则和底线。

另一个巨大的风险是，朝鲜拥核，特别是不断提升核运送能力，让美国感到了威胁。在一定条件下，美国有可能动武，采取“决断行动”，从而打破朝鲜半岛半个多世纪的“准和平”状态，使地区局势失控。

从中国的角度考虑，朝鲜拥核及由此带来的地区关系的改变会危及中国的安全。从朝鲜第四次核试验中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朝鲜那边试验，我们东北这边地震，学校被迫停课。更让人担忧的是，一旦发生核事故，中国整个东北地区都将受到严重危害，这涉及我国的核心利益。朝鲜核安全维护水平低，又退出了核不扩散体系，没有相应的国际监督，发生核事故的风险时刻存在。因此，中国不仅要坚决反对朝鲜拥核，而且有参与监督的权利。

还必须考虑的是，朝鲜在受到越来越大压力（包括制裁、美韩军演等）的情况下，进行冒险盲动的可能性会增加。而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就必然生战、生乱，且有发生核灾难的巨大危险。

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下，中国该如何选择？我有以下几点看法。

第一，朝鲜去核、朝鲜半岛无核化是我们的基本底线。现在韩国当局没公开宣称拥核，美国也没向朝鲜半岛进驻核力量，只有朝鲜在持续提升核能力。所以反核、促朝鲜去核是我们不可动摇的大战略、大政策。

第二，发挥多重影响力，避免生乱、生战是上策。朝鲜半岛在我们家门口，我们在这里有历史的和现实的利益。五十年代的朝鲜战争让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如今，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战争，我国仍不可能袖手旁观。但在当前的形势下，收拾战局、乱局难度更大、更复杂。因此，制止生乱、生战是上策选择。我们要尽最大努力寻求朝核问题的“软着陆”。六方会谈虽然是一个很好的框架，但是，不仅起死回生难，而且形势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因此，应采取更加灵活的策略，多方做工作，包括做朝鲜的工作，促进接触，推动谈判，这种谈判可以是双边、三边、四边、五边，都持开放的态度，谈总比不谈好。不过，也要有原则，不能有损害中国利益的秘密协定，不能搞恶化局势的“小动作”。

第三，继续推动中韩关系发展，发挥“双杠杆”效能。与韩国建交是我们下的一步大棋，无论从经济还是安全考虑，都是大战略。中韩关系具有“双杠杆”撬动作用：一是经济，通过发展经贸关系，让韩国靠上中国经济的大船，撬动朝鲜半岛（东北亚）的利益天平；二是安全，通过建立伙伴关系，撬动美国同盟关系的框架结构。尽管韩国对华政策不时出现摇摆，特别是在朝鲜有事（如核试等）的时候，往往对中国产生怀疑，民众中甚至会出现比较激烈的情绪，但我认为中韩关系并不会发生逆向转变。从中国的角度说，在新的形势下，发展对韩关系的战略意义更为突出，对韩外交要从大局着想，从大的利益出发。中国对朝鲜半岛、对朝鲜的战略与政策定位与韩国有差异，面对朝鲜的核武化，韩国当局在安全上更多地转向美国，在此情况下，中国需要加强与韩国的沟通与协商，开展高层次战略对话。韩国国内政治受制于多种势力，也很难向美国一边倒，在经济上，在朝鲜半岛事务上，中国的作用无可替代，中韩关系要经得住“震动与反复”的考验。

第四，中国要与美国寻求利益共同点。中美对朝鲜的定位不一样，对朝鲜半岛的定位也有很大的差异。尽管如此，中美之间还是可以寻求到共同利益点的。比如，在核不扩散问题上的共同利益点，在维持地区大局基本稳定上的共同关注点等。这些共同点成为中美对话、协商和在应对危机上开展合作的基础，同时对避免发生对抗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朝核问题很复杂，也很危险，中美应创造共同应对危机和威胁的空间，推动双方形成战略共识。另外，要坚决摒弃那种认为朝鲜有核武可以用来对付美国的简单思维，因为，朝鲜的核武器不可以为我所用，它对我国造成的多重威胁决不可以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