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美战略博弈,何以论输赢?

2016-08-05 04:20
世界知识 2016年11期
关键词:阿萨德普京叙利亚

从2013年11月乌克兰危机爆发至今,两年半过去了。叙利亚内战也已持续五年有余。这两场危机兼具国家内部冲突、冷战遗留因素、非传统安全挑战和大国战略利益之争等多重背景。围绕这两大热点问题,从欧洲到中东形成了一条国际安全的“动荡线”、地缘政治的“断裂带”,局部大有冷战重来之势,对大国关系、国际安全形势和全球战略格局产生着复杂而深远的影响。俄罗斯和美国都直接介入了乌克兰、叙利亚问题,并且以之为平台,相互展开了激烈的战略博弈。那么,经过一段时间的较量,俄美各自得失几何?从全球角度观察,俄美借力两大热点问题展开的角力又反映了什么问题、折射出何种趋势?本刊特邀几位专家学者做出盘点分析,希望有关探讨能对新时期的中国大国外交有所启发。

杨成:直到普京2012年重返克里姆林宫,俄与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关系的整体氛围还算不错。普京和梅德韦杰夫用“王车易位”的方式实现了又一轮政权交替,这种不符合西方政治传统的构建“长普京时代”的做法,被发达资本主义世界普遍视为价值挑战,伤害了俄罗斯与西方基于全球权力转移而形成的松散的权宜合作关系的战略基础。即便如此,美西方基于必须继续与普京长期打交道的现实需求,对俄的批评仍主要停留在话语上,并未采取多少实质性损害俄利益的动作,更没有施加制裁。

俄在2008年打赢了与格鲁吉亚间的“五日战争”。当时,美国次贷危机和欧洲金融危机尚未对俄经济形成强烈冲击,国际大宗商品行情也特别有利于资源禀赋突出的俄罗斯。普京甚至说俄就是那场危机中“最平静的港湾”。在国际层面上,俄主流看法认为自身处于历史最好时期。作出这一判断的主要依据是,俄倾向于认为未来国际秩序的主要矛盾是中美竞争,是“以中国为代表的威权资本主义模式和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自由资本主义模式的竞争”;俄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外无大敌,内无混乱,最佳选择是担当中美之间的平衡手,在东西方之间左右逢源。

应该说,俄的战略考量有其内在逻辑。俄美关系的“重启”、俄欧“现代化伙伴关系”的构建、中俄关系升级为“全面战略协作伙伴”,都是在此之后完成的。有证据显示,俄格战争结束刚刚半年俄美关系就重回新高地,是在普京的一手推动下完成的。当时俄外交的另一个更具长远意义的新动向是,莫斯科开始同步微调其亚太战略,准备构建一个更为均衡的外交布局,实质在于逐步改变在该地区过于倚重对华关系的现状,谋求俄在亚太地区利益的最大化。

发生在2013年的斯诺登事件无疑冲击了俄美关系,但真正的转折点是后来的乌克兰危机。这场危机后,西方对普京及其政权的看法发生了重大改变,俄与美西方关系的结构和表征也发生了冷战后最为根本性的转变。如果说过去双方之间的一些矛盾是可以遮掩、缓和的,俄在美西方应对中国崛起的大战略里是可资利用的角色,那么乌克兰危机之后,“冷和平”或“新冷战”开始成为这一组大国关系的基本面。

毋庸置疑,乌克兰危机以来,俄的战略环境趋于恶化,迄今未有实质改善。首先,美国本已将俄视为“二流国家”和“地区大国”,俄在美国的战略优先方向上已退场,不再是首要打压对象,然而乌克兰危机后,俄在美国打压名单上的位置重新被提了上来。

其次,俄经济发展环境趋于恶劣。它本寄希望于借助欧洲的力量和经验推进自身结构调整,改变经济过度依赖于能源资源的面貌,现在这个计划基本落空,至少会搁置很长一段时间。2014年后,俄经济的结构性缺陷在西方制裁下被进一步放大,短期内看不到重归高位增长的可能。普京政府尽管强调“调结构”,但这一自苏联晚期即已被提出的战略目标从来没有自我实现。现阶段俄仍只能主要通过增加国家订货等办法减缓GDP缩水的速度。对顿巴斯地区和叙利亚的军事投入更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只会持续不断地消耗俄的经济实力。在此意义上,普京宣布撤出主要兵力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三,俄虽在乌克兰、叙利亚问题上局部有所斩获,取得了“收回”克里米亚、稳住阿萨德政权等战果,但并不能抵消其在战略上的失分。克里米亚重回俄罗斯版图也意味着俄永远失去了乌克兰。对俄来说,连一个“中立的乌克兰”似乎都已成为奢望。不仅如此,俄对克里米亚的作法在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中亚的俄罗斯族人口同样较多的邻国当中也投下心理阴影,产生了“涟漪效应”。俄对叙利亚危机的直接介入迫使美西方认识到俄在全球和地区治理中的重要性而不得不与其加强特定议题上的合作,但也让它们进一步增加了对莫斯科的警惕和防范。克里姆林宫以斗争求合作的策略确实带来了强制性合作,但美西方没有也不可能就此停止弱俄、遏俄,双方和解之路漫漫。

美国领导下的北约加速推进遏俄战略部署。美国在欧洲的导弹防御体系建设最近取得了重要进展,罗马尼亚的基地已投入使用,波兰的营地建设开始启动并将于2018年完工。北约-俄罗斯理事会会议在中断两年半后虽于今年4月重启,但双方战略矛盾依旧,互信极度缺失,无果而终。俄方要求北约允许芬兰、乌克兰、摩尔多瓦、格鲁吉亚四国保持中立且境内不得部署任何外国军事力量和装备,北约对此充耳不闻。

普京应对乌、叙两场危机的考虑,一是维护俄传统地缘政治的“特殊利益区”,二是巩固和增强自己的国内执政地位,国内、国际议程形成了紧密关联。问题在于,普京所要面对的是一个较之过去有所不同的选民结构和社会期许。“以经济发展换政治支持”的权力公式在多大程度上还能继续适用是个关键。俄大概是主要大国当中唯一在金融危机爆发后仍大幅增加社会支出的大国。普京在重返克里姆林宫前的竞选宣言中,也作出了许多惠民性的经济承诺,新增社会福利支出将高达1610亿美元,还不算军事现代化等其他需求。在当前俄整体经济环境不景气的情况下,执行这一政策变得非常困难。

俄国内经济结构的弊端在外部制裁压力之下还在被不断放大。俄政府一直在强调发展创新产业,然而成效不彰。一方面,创新产业对前期投入的要求特别大,但俄已形成对能源资源产业的“路径依赖”,油价高时大家都想着多开采多赚钱,没有心思投入产业创新,等油价跌下来问题就凸显出来,这个时候再下决心推进结构调整又面临资金短缺的制约,短期内难见实效。另一方面,尽管俄的科技创新在实验室里做得相当不错,有数十项技术全球领先,但缺乏一套成熟有效的军民转换体制和生产激励制度,研发成果无法实现从实验室到工厂企业的“无缝对接”,难以顺利投放到生产环节,自动转化为生产力。

于是问题来了,普京靠什么继续赢得民众支持?难道靠继乌克兰、叙利亚危机之后再“成功”介入另一场国际危机?普京目前的国内支持率仍高达80%以上,边远地区支持他的人最多,但在主要大城市支持率并不那么高。今年俄将举行国家杜马选举,2018年举行总统选举,持续卷入国外危机、调动国内民众的爱国热情,绝非可持续的办法,普京必须在经济和社会领域有更大作为。

俄著名历史学家克柳切夫斯基断言,俄在本质上是一个“军事强权国家”。这一特点决定了其内政外交的总体设计,而当前俄内政外交的核心出发点恐怕绕不开政权安全这一要素。普京处理乌克兰、叙利亚危机固然在俄国内赢得巨大声望,但也使国家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战略受到拖累,形成“二律悖反”。对俄来说,当经济、民生问题得不到有效解决,哪怕在国际上再有作为、再有加分,大概也无法抵消其发展失利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尤其是从历史的长线看。

张弘:乌克兰危机以后,俄乌关系处在非常尴尬的对抗状态,俄与美国、欧盟的关系就更是如此。这场危机之后发生的欧洲难民危机、巴黎恐袭、叙利亚危机、“伊斯兰国”威胁突出等安全事件,虽然使得俄与西方关系中的协调与合作因素有所恢复,但仍不足以扭转双方之间的对峙与竞争状态,围堵与反围堵、孤立与反孤立、制裁与反制裁的斗争仍很激烈。

首先,经济上的制裁与反制裁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全球整体经济形势的恶化和能源、大宗商品价格的下跌,使得俄罗斯经济雪上加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美西方对俄能源外交政策的阻击。国际资本市场(对美国加息的预期)和大宗商品市场并非完全由市场调节,政治和资本因素也是起作用的。美国的页岩气开发、奥巴马政府的新能源和清洁能源政策改变了全球能源供应格局,让中东和其他地区的很多能源供应被迫从美国市场转向欧洲。

其次,俄罗斯外交仍然处于战略守势,打破僵局的努力效果有限。俄通过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创造了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希望打造出与西方合作和对话的新平台,借机在美欧之间制造立场差别。然而,叙利亚危机和巴黎恐怖袭击事件为俄欧对话营造出缓和的气氛,但不足以改变俄在中东地区的战略守势,更不足以逆转西方对俄逐步实施战略挤压的基本态势。巴黎恐袭、难民危机之后,欧盟国家一度对与俄修复关系甚至重启合作产生过幻想,认为欧俄合作有助于缓解欧盟在非传统安全问题上的压力,有人开始猜测欧盟将率先解除对俄制裁。但事实上,双方的接触并没有产生积极的后续影响,叙利亚和谈搁浅,法国等欧盟国家的对俄立场在有所前行之后又退了回去。看来,俄与欧盟等西方国家关系能否得到明显改善,还是取决于美俄关系的走势。

第三,俄罗斯在中东的影响力短期内上升,长期可能受损。俄罗斯在中东最主要的传统盟友是伊朗、叙利亚。一定程度上也靠拉近与巴格达的距离。当前的伊拉克政府虽然在反抗“伊斯兰国”的问题上与俄关系密切,但其总体外交仍是偏向美西方的。沙特、科威特这些阿拉伯联盟的支柱国家则与俄非常疏离,对俄支持阿萨德政权极为反感。所以,即便是俄在对叙利亚军事行动中取得了一定战果,稳住了阿萨德政权,但有关举动却加深了中东地区传统的亲西方国家的对俄不信任,长远来看并不十分有利于俄在中东维持传统的影响力。

俄国力滑坡难以支撑其在全球事务和地区问题的利益诉求。俄在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集团进行博弈的过程中,将越来越倚重多边手段。首先,强化“东方外交”,通过密切与中国、印度等国的双边关系,提升战略合作水平和质量,缓解俄自西方的外交孤立和经济制裁,增强俄在地区问题和全球秩序上的立场。其次,加紧打造新兴经济体国家的国际组织建设,包括推动金砖国家组织建设,倡导扩大上海合作组织,将其影响力从中亚延展到南亚和中东。俄凭借自身的外交手段、军事影响力和地缘政治核心优势,试图在这些不由美欧控制的国际组织中扮演“领头羊”和“中间人”角色。俄外交有着深厚的均势制衡传统,有关措辞虽然在俄官方文件中并不多见,但俄对外交往的具体实践确实有较多反映,尤其是在国力衰弱的时候,通过参与不同力量和利益的制衡、利用各种矛盾,依靠多边合作机制构建多极世界。

牛新春:除乌克兰问题外,此轮俄美战略博弈的第二个焦点地区是中东,特别是在叙利亚问题上。自2015年9月底俄罗斯以打击“伊斯兰国”为名直接介入叙利亚局势、发动对叙部分国土的空袭行动以来,至少从短线上看,俄罗斯是比较得分的,扩大了其在中东地区的优势。

首先,俄在国际事务中的地位有所恢复。俄在叙行动果断、有力,富有章法,进退自如,展现了大国风范,令一度因俄国力衰微而轻看俄罗斯的国际社会很多成员刮目相看。它们认识到,在中东,要想解决叙利亚、伊朗核这样的难题,谁也不能忽视俄罗斯。所以,美国、沙特、以色列等国纷纷就有关问题与俄加强沟通协商。伊朗等原先与美国敌对的国家则致力于与俄发展更紧密的关系。

其次,再一次疏解了阿萨德政府的危局。俄对叙军事行动止住了叙反政府武装对政府军的凌厉攻势,扭转了叙内战战局。现在,阿萨德政府在地面上处于攻势,接连收复失地,反对派则反攻为守。俄介入前,国际上讨论的是阿萨德还能不能撑住,现在大家讨论的是反对派还能不能撑住。

但从长线看,俄不一定得分。到目前为止,叙利亚局势仍十分复杂,俄尚未形成清晰的“退出”战略。在达到稳住阿萨德政权的阶段性目标之后,俄现在执行的是一种“双轨”策略,即:一方面保持适度的军事干预,另一方面加大推动和谈力度,希望用和谈把军事干预的成果巩固住。然而,叙政府与反政府势力启动和谈进程已有一个月,未能取得任何实质成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俄领导层将面临越来越大的自叙撤出的决策压力。阿萨德政权的如意算盘是在俄全力支持下一统叙利亚江山。俄可没那么傻,才不愿背上沉重的援叙包袱。所以在军事行动告一段落之后,俄把对叙工作的重点转向了压促阿萨德政权与反政府武装进行和谈上,希望围绕叙利亚问题,能在阿萨德政权与反对派、伊朗与沙特、俄罗斯与美国之间达成妥协性的过渡方案,最终走向和解。

政治和解至少在短期内是不大可能实现的,因为不管是阿萨德政府还是反对派,抑或背后支持它们的力量,没有一家真心实意支持尽快达成协议。只有当地面交战的双方与背后支持它们的力量都疲惫不堪了,认识到打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可捞了,才有可能达成政治妥协,就象当年的黎巴嫩,经过15年内战才实现了缓和。在叙战局扭转前,反对派认为自己胜利在望,不肯停火;现在战局改变了,轮到阿萨德政权斗志昂扬,破坏停火协议,坚持打下去。

当然对俄来说,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放弃对阿萨德政权的支持,坐视叙反对派在美国、沙特的支持下取得胜利。不过,这对俄罗斯在中东的利益和在国际上的声望来说是一场灾难,俄断不会考虑。所以,目前俄事实上在叙是进退两难的,长远来看必须考虑如何避免陷在叙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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