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遥
他通过他的活着堵住了自己的道路。由这一障碍他又得到了证明,他活着。
——卡夫卡
卡夫卡的父亲标榜自己有完美主义情结,对什么事情都喜欢吹毛求疵、挑三拣四。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上帝的残次品,性格太粗暴,有严重缺陷。什么事情达不到完美,他就发脾气。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情?于是他常常处在暴怒中。他的粗暴,使得卡夫卡童年时期,几乎没有伙伴敢到他家里找他玩,他们都害怕他的父亲。因为牙结石大的事情,卡夫卡的父亲几乎和所有的邻居都吵过架。厉害的一次,他把人家的玻璃砸了,人家找上门来,羞辱他半天,他便拿上手枪要和对方决斗。人们觉得他有神经病,都禁止自己的孩子与他孩子玩。
卡夫卡孤独极了,唯一的消遣就是读书。他常常望着窗户外面奔跑的孩子,翻开书,任由风把它们翻过去翻过来。也许天性的契合,他很快喜欢上了读书。可是,父亲一心想的是如何挣钱,家里根本没有几本书。卡夫卡很快把家里能找到的书都读了,不管适合不适合。一个小孩穿上不合脚的鞋,踉踉跄跄往前走,这是多少年后他回望自己的童年,看到的影像。他开始攒钱,把每一便士的零花钱都存起来,够了一定数量,便去附近的小书店买本书。渐渐地,卡夫卡眼里的世界变得和同龄的孩子不一样。他常常抱着书,眼光定定地穿过窗户和奔跑着的孩子们,向远处眺望。大人们看到他发呆,和他说话,他总是神情恍惚的样子,经常听不见。人们觉得他有点痴呆。他的成绩异常地好。他早早从书里知道,外面的天地非常广阔,只有那些奋力拼搏、成绩优异的人才能走出围墙,追求到需要的东西。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只是渴望摆脱自己的父亲,离他越远越好。
在卡夫卡的记忆中,十三岁那年的一件事情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让他拿着胶卷去附近的照相馆洗相片。父亲喜欢照相,到了哪里都要留影,家里摆满了他各种各样的照片。父亲告诉他照相馆在某街某号。其实卡夫卡每天放学就路过这个照相馆,漆成红黄相间的橱窗像柯达胶卷广告上的颜色。里面摆着几幅大照片,有老人坐在凳子上,成年人抱着孩子的家庭合影,有学生们的毕业照,有三三两两好朋友们的合影。卡夫卡最喜欢的是一位独自撑着伞的姑娘。他每次放学路过这儿,只要周围没有人,就凑过去仔细看几眼。姑娘穿着白裙子,伞是蓝色的,两只腿交叉站着,凝望着不远处蔚蓝色的大海。那时候,卡夫卡还不知道这是在绘有大海的布景前拍的,他以为是真正的海。他也没想过这个女孩子就是他附近学校里的普通女孩子。他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只有在遥远的大海边才能出现。
那天他走进照相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女孩。开始他没有认出来,因为姑娘没有穿白裙子,也没有打伞,她在用浆糊糊装照片的纸袋。卡夫卡只是觉得她面熟。后来猛地想起她就是橱窗里的那位姑娘。他的脑袋轰一下大了。他不知道自己结结巴巴说了些什么,当他把胶卷交给比女孩年长的女人时,飞也似的跑了出来,心里满是快乐。
第二天取照片时,卡夫卡专门用母亲的洗发膏洗了头,拿毛巾把衣服掸了又掸,然后蘸上水,小心地擦去前几天吃饭时溅上的菜汤。他想自己从姑娘手里接过照片时,要大着胆子瞧她一眼。这个想法让他心里砰砰直跳。
到了照相馆,姑娘在切照片,卡夫卡心里一喜,说:“取照片。”把单子递上去。姑娘接过单子看看,从身边的盒子里拿出一个小纸袋。卡夫卡的血往脑袋上晕,他感觉出不上气来。他闻到了袋子上粘着的女孩的香味儿。这时那个年长的女人出现了。她接过纸袋抽出几张打量着。卡夫卡紧张极了。女人忽然问:“这是你什么人?”卡夫卡摇了摇头。女人笑了,用轻蔑的口气说:“这个人太讨厌了,每次来了指手画脚,嫌这儿不好,那儿不好。不想自己就长那个熊样。我们服务过的有钱有权的人多了,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的唾沫星子溅在卡夫卡脸上,他的脸涨得通红,头扎下去不停地摆来摆去,两只脚尖狠狠抓着地面,他害怕自己摔倒。
从那之后,卡夫卡再也没有进过这个照相馆。他甚至不从这条街道走了。他每天鸡叫就起床,大概是镇上起得最早的孩子,坐到书桌前温习功课。性格也变得孤僻起来,不愿意和同学们说话。自卑促使他产生奇怪的力量,和以前那种愿望叠加起来,变得勤奋刻苦,勇往直前。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卡夫卡的成绩一直保持第一。
几年之后,卡夫卡在赛马场上见到照相馆的那位姑娘,她挥舞着帽子大声朝下面一匹马喊叫,卡夫卡认出了她。她长高了,站在人群中间很普通,额头上透明的青春痘闪着亮光,嘴唇随着喊叫一张一合,一道道唾沫的细丝在呐喊中被拉长。
十几年的阅读和孤独,使卡夫卡深深爱上了文学。他觉得最能了解自己的人,不是父亲母亲妹妹们,而是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他甚至觉得他的命运像大卫科波菲尔。他想写作,做个像他们那样的人。
高考时,父亲让卡夫卡学法律,卡夫卡不敢违背,他想还要读研。考研时,父亲让他学法律,卡夫卡不敢违背,他想再考博士吧。考博士时,父亲让他继续学法律,卡夫卡想毕业之后吧。
毕业了,卡夫卡想可以有自己的天地了。那天吃饭时,他说出自己的想法,父亲用手扶着脑袋,气晕了。
他问:“你为啥不去当律师?”
卡夫卡说:“我想写东西。”
父亲冷笑一声,“你想写东西,你有那个天赋吗?从小到大,你写过什么像样的东西?记得你叔叔评价过你的话吗?我看不出你有这个前途。”
卡夫卡的心沉了下去。那年暑假,他和妹妹与几个亲戚一起去姥姥家。他们吃完那种奶油抹得很多的面包后,妹妹和其他亲戚们的孩子玩去了。他呆呆地坐着,忽然来了灵感,在桌上铺开纸写关于监狱的场景。他描写了监狱走廊的寂寥和冷清,下午的阳光照进来斑驳的样子,犯人们用劲挪着身子,追逐那缕微弱的光,手铐碰在铁栅栏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时叔叔过来,叔叔和父亲长得非常一样。他从卡夫卡手里揪走那张纸,浏览完之后,对着周围所有的人说“写得很一般。”却没有看卡夫卡一眼,当时,卡夫卡感觉自己像被从地球上踢了出来。endprint
现在,与叔叔长得几乎完全相同的父亲又旧事重提,让他回到当时的那种痛苦。他一言不发站起来,进了自己房间,心里决定这次不能妥协。
父亲看见卡夫卡走了,不听他说话,使劲把叉子摔在地上。父亲说:“我省吃俭用花了那么多钱,供你上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你屁都不吭一个,你提前干啥去了?你为啥不去流浪,不去搬砖头,运煤,卖菜,当小偷,修鞋,参加革命……俄国的那个高什么基不是那样吗?那样的生活丰富多彩、波澜壮阔,才能刺激人写出人们爱看的东西。你从小生活在福窝里,从一个学校升到另一个学校,你知道什么是社会吗?”父亲摔了本书。
“我小时候,大冬天拉着板车帮你爷爷给别人家送肉,脚上长满冻疮,手疼得连辕条也握不住……”父亲带着半是自负半是自恋的双重情感开始叙述说过不下一百遍的苦难历史。
卡夫卡把头埋在被子里,双手捂住耳朵,使劲往黑暗里钻。
从那天开始,卡夫卡开始奔波于各种招聘会和人才中心,他想找到那种既不用坐班,能满足他的写作时间,又能挣钱养活自己的工作。可惜几乎所有的地方听到他不想坐班之后,连进一步了解他的兴趣也没有。
奔波了快一个月,那天傍晚卡夫卡从招聘会上往回赶时,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滚滚,暴雨跟着闪电猛地浇下来,卡夫卡跑进附近的商店时,浑身已经湿透。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了,他又冷又饿,赶紧往家里赶。远远地望见家里亮着灯,他心里一暖。走到门口,卡夫卡忽然发现自己忘记带钥匙。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里面有咳嗽声,是父亲的。他开始轻轻地敲门,咳嗽声听不见了,也没有其它反应。卡夫卡以为自己走错门了。他退回楼下去,确实是自己家的单元。他仰头望,屋子里亮着灯。他重又上楼,脚步变得沉重起来。走到门口,他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咳嗽声,那是患咽炎的父亲熟悉的咳嗽声。卡夫卡敲起门来,比刚才用了些劲儿。咳嗽声消失了,没有人来开门。卡夫卡等了五分钟,风从楼道的窗户吹进来,湿衣服粘在身上,黏糊糊的像贴了层蛇皮。没有人来开门,卡夫卡感觉透心凉,不由自主咳嗽起来,然后一步步退到楼道,像受伤的动物一样逃跑了。
跑到大街上,卡夫卡看到越来越多的窗户里亮起了灯光,可是那么远,像天上遥远的星星。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路上的水坑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如同电线杆、烟囱、树杆,掉了墙皮的老屋,荒凉得可怕。一个老人拉着条黑狗走过来,黑狗撅起屁股拉了泡屎。老人从口袋里掏出块纸,弯下腰给黑狗擦了屁股,然后把那块屎用纸捏起来投入手中的塑料袋。鲜黄的屎像散发着光的太阳,被纸卷起来装进塑料袋,光芒不见了。
卡夫卡跌跌撞撞往前走着,看见城市的灯光萤火虫一样从窗口飘出来,向着漆黑的夜空飞去。留在大地上的黑暗越来越多,沉重得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发起烧,身子蜷成团,把自己包裹起来。
卡夫卡在家里醒来之后,病了好几天,肺出现毛病,后来一直没有好。
卡夫卡的父亲见说服不了儿子,慢慢冷静下来,打起精神托了许多人,花费足有半年的工资打通有关环节,在布拉格的波西米亚工伤保险公司为卡夫卡谋得一个职位。每天只上一上午班,下午两点以后,时间就完全属于自己的了。
父亲谋取到这个职位之后,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但他用冷酷的语调对卡夫卡说:“这个工作满足你的要求了,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了,你好自为之。”
卡夫卡咳嗽几声,把雪茄烟点好递给父亲。他想到每天有满满的下午时间属于自己,尤其是夏天,漫长的下午时间多得简直要溢出来。他看到自由扇着翅膀朝他飞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没过三个月,卡夫卡就发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美好。虽然每天有一下午时间属于自己,可他干的是写材料的活儿。是别人的传声筒,和墨水瓶、打印机、办公桌一样属于工具。这种身份让他心里忿忿不平。他习惯了天马行空的脑袋和领导想的经常不一样,写出来的东西不停地被要求修改。许多事情根本就没有做,还要求写得比真的还真实,违背了他对“真”的追求。时间也紧,经常上午布置下,第二天就要。下午加班成了常有的事。有时晚上还得继续干。这个活儿简直就是苍蝇,不知道啥时候就飞过来。卡夫卡想辞掉这份工作,好好去写作。可是一想到父亲那冰冷的脸,就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感觉自己像粘鼠板上的可怜小动物,为了一点点利益,失去了宝贵的自由。他想自己得好好写,写出像样的小说,获得作家的声誉,那样可能会使父亲解放自己。
卡夫卡利用一切空余的时间写。
他已经写了三篇小说了。他把它们寄出去,没有一丝回音。
这年的雪下得晚,十二月最后一天了。簌簌地垂直落在地面上,一点点隆高。火车站的巨钟响了十一下。南面来的火车晚点五分钟,黑鸦鸦的人群涌出来,几分钟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街道。空旷的广场像片巨大的阴影向城市扩散。潜伏着的出租马车不管有没有接上客也都消散在四处。一间地下室忽然跑出位脸色苍白的姑娘,眼睛里满是绝望、痛苦、悲愤,眼睛里涌出的泪花也掩盖不住她这种眼神。
卡夫卡被定住了。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他就经常这样。刚才他把修改好的材料交给王。王说:“新年别休息了,再好好改改吧,不到一周就要开会了。”卡夫卡不知道现在的会为什么越来越多,材料也越来越多,上面明明说要反对形式主义的。听了王的话,他就是这种眼神。本来他是准备要去温泉疗养的。最近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医生说肺可能有问题。北方这种寒冷而又雾霾重重的天气对他损害太大了。这份该死的工作。
卡夫卡的眼神追逐着姑娘。姑娘一定是被侮辱或欺负了。他想上去拉住姑娘,帮帮她。可是他总是想得多,做得少,这次也一样。他朝着姑娘迈了几步,就停住了。眼前出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没错,姑娘和这位俄国作家笔下描写的一模一样。他忽然想到自己也和手记中那位可怜的小职员一样,像鼻涕、臭虫、苍蝇,和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没有人喜欢他。他不知道这位伟大的作家能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是不是想干啥就干啥,最起码不用每天坐班写这些讨厌的材料吧?endprint
卡夫卡回到和父母亲在一起的住所,按照惯例开始写日记。那个姑娘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奔跑。他摇摇脑袋,把头凑在窗前,雪还在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他打开窗户,清冽的空气夹着寒风冲了进来,卡夫卡振作了一下精神,他想,雪这样无休无止地下就好了,最好下鹅毛大片,第二天早上堵了门。那样,政府就会发出通知,让所有的企业、学校、工厂放假,他就不用上班了。
但马上他又想到,那样一来,会发生更多事故,别人可以不上班,他得撰写更多该死的报告。他呵呵傻笑起来,笑着流出眼泪,融化了玻璃里自己模糊的影子。他知道雪很快就要停下来,最起码会小下来,远处似乎已经出现一颗星星了。
第二天他得继续上班去,坐到那张小桌子前面,写那些没完没了的该死的材料。他仿佛看见自己像那个女孩赤脚在雪地里无望地奔跑。想到那位可怜的姑娘,卡夫卡打了个冷颤,明天早上河边会不会发现一具发青的尸体?两只光着的脚像石头一样硬,上面有几道被猫抓下的痕迹。
“你咋不把窗户关上?冻死人。”父亲边说边摇着膀子走过来把卡夫卡挤到一边,关上窗户。
卡夫卡坐到书桌前时,听到父亲和母亲在隔壁吵架,其实是父亲在咆哮,母亲在哭泣。父亲又在摔东西,都是刀叉梳子等不值钱的玩意儿,他连碗都舍不得摔,破了还得买,更舍不得砸玻璃、柜子、电视和壁橱里摆着的工艺品等东西。卡夫卡走到门前,透过缝隙,看见母亲伏在地上,把满是油腻的刀叉归拢到一起,梳子上的一根长发粘到母亲脸上,陡然耷拉到她胸前。卡夫卡惊异于哪里来的这么长的头发?母亲、妹妹们的头发没有这么长。母亲擦地板上的污渍,长发随着她的动作神秘地飘荡着,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数不清纤小的灰尘围着它飞舞。突然它掉了。卡夫卡哭了。父亲还在指手画脚地发泄着不满。卡夫卡本来想和母亲商量,不要让他每天去保险局写那些垃圾材料了,让他安静地坐下来写他喜欢的小说,他可以每天写十个小时,甚至写十五六个小时,只除了五六个小时的睡眠和两三个小时的吃饭,其余时间都用来写小说。他可以卖小说使家里人活得更加体面。
卡夫卡又坐到书桌前,那根长发不停地在他眼前飘呀飘。他长叹口气,写起小说来。可是他心不在焉,半天只歪歪扭扭写了两行。他想,那三篇小说哪怕能发表一篇也好。如果哪个好心的权威评论家说几句肯定的话就更好了。
卡夫卡走在去单位的路上,起了风,太阳刚刚升起,就有气无力,躲在灰色的云层中,像耗尽了热量。几天前下的雪还没有融化,与黑色的脚印、绿色的浓痰、消化不良的黑色狗屎、猫尿和脆得已经成了粉末的秋天落下的树叶冻在一起。这个冬天简直长得没有尽头。
卡夫卡越走越慢。到了单位,等待他的是工伤事故等级评定书、年初工作报告、各种随机考核材料、年底总结汇报、领导各种场合的发言稿……卡夫卡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工伤保险公司会有这么多材料。
更为可怕的是卡夫卡的领导王和他的父亲一样,有完美主义情结,而且脾气暴躁。每次卡夫卡把自己绞尽脑汁精心撰写的材料交给王,站在旁边总是心里打鼓。在他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一次王看到他撰写的材料满意。王总是失望地叹口气说:“不动脑子。不用心。”“语言毫无逻辑,啰嗦、幼稚。我没办法给你改。”卡夫卡听到开头那两句话,自惭、羞愧。听着听着,便会陷入逻辑辩论。明明是王的讲话、发言、汇报,为什么到后来成了他给我修改。这时卡夫卡脑海中经常出现《普鲁士军官》中的场景,王讲什么话他听不见了,他在心里不断回想那位受尽折磨的下士杀死军官的细节。
卡夫卡想过让王找单位别的人来写。可是他每次提这个建议,王就说,别的人弄不了。这样的话别人替他说过。那人也是公司的领导,与他父亲还有些交情。有次会议上他提议,以后不要让卡夫卡弄这么多材料了,一些不太要紧的交给别人吧。王马上说,“他不弄谁弄,你来弄?”
几年之后,公司调来位新人,是文秘专业的博士,身上总是散发着好闻的香味儿。
王确定让她写材料。卡夫卡不相信幸福真降临到自己头上了。那天上午,他一直都在兴奋。
下午一回到家,卡夫卡就铺开稿纸,创作已经构思了好多天的小说。几句话写下之后,他感觉非常满意,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状态。
黄昏时分,黑暗涌进家门。父亲脱下大靴子,把它反过来倒了倒,搁在炉子上,臭味儿弥漫出来。卡夫卡没有闻到。母亲做好晚饭后,他根本不饿。好心的母亲呼唤他几次之后见他真的不吃,在他桌子上放了三块面包和一杯牛奶。
黑夜很快笼罩了一切,卡夫卡只是觉得周围安静。有辆车差点碾了猫,发出紧急的刹车声,卡夫卡毫无知觉。
慢慢地,打鼾声、呼吸声、风刮过树枝的声音替代了洗衣服声、咀嚼食物声、小贩叫卖东西的声音。卡夫卡感觉自己完全苏醒过来,章鱼一样伸开触手摸到了许多以前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东西。两点钟,他喝了冷牛奶,吃了块面包。强大的直觉告诉他,他有能力干一切事,不仅仅是写材料。他的身心从来没有这样充分打开过。他好像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冲锋,未知的角落逐个明晰起来,海洋像块巨大的白纸被慢慢摊开,他充满极度紧张和兴奋,不停地写。
早上快六点的时候,那只在车轮下幸免于难的猫穿过白灰分界的光线,窜入了早晨,长嚎几声。《判决》写完了。卡夫卡满意地伸伸腿,长时间不动,麻木了。客厅里传来母亲的脚步声,接着是父亲的,妹妹的。卡夫卡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可是却没有半点睡意。许多灵感迸发出来,像四溅的烟花。卡夫卡忍住兴奋,把刚写完的小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确信这是一篇满意的小说,闭上眼睛。母亲喊他吃饭。马上就要去上班了,一阵倦意涌上来。
那天走在上班的路上,卡夫卡发现一切都变得格外生动。脑子里的灵感继续迸发着。他像盲人一样穿行在拥挤的早晨,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快乐。
到了办公室,卡夫卡继续沉浸在这种快乐中。他拿出日记本,把这些气泡一样的灵感赶紧记录下来。他看见世界在他面前透明起来。endprint
卡夫卡陷入了梦境,几十年来没有出现过的美梦。
上午十点多时,王吼他的声音忽然在办公室里响起。惊天霹雳。卡夫卡仰起头来。文秘专业的博士踉踉跄跄从办公室里出来,脸红通通的,眼睛里挂着泪花。卡夫卡马上想起在地下室那儿见过的女孩。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王的办公室,身上凉飕飕的。地上散落着一沓文稿。王说:“什么玩意儿,我没办法给她修改,你拿去认真动动脑筋。”
卡夫卡弯下腰,缓缓拾起那些文稿,把它们弄整齐。他不明白,他始终在努力着。每当他做出最大的腾跃,甚至已能看见天府之门在上方闪耀时,就会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躺在一条肮脏黑暗的小船上,它正漂泊在人世间某处荒凉的水域上。他一言不发,朝门外走去。“你站住。”王大声问,“你听见我说的没有?”卡夫卡转过身来低声说:“听到了。”王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听说你写小说,在哪儿发表呀?”卡夫卡大窘,赶忙摇头。王说:“卡夫卡,你不要觉得小说重要,材料不重要。材料涉及到工作的安排、部署、落实,非常重要,小说只是消遣而已。而且写小说必须要有天赋,天才每天有几个小时就足够了,咱们不是每天下午不上班吗?”卡夫卡轻轻嗯了声,退出来。肝脏那儿猛地刺痛,大声咳嗽起来。
卡夫卡知道自己完蛋了,可是他没有勇气拒绝。他记得刚到这里几个月,受不了这种工作和领导的折磨,在办公室里发了几句牢骚,说这不是人干的活儿,很快就被领导知道了。有一次,公司高层召集员工开会。王说:“咱们有些新来的同志不懂规矩,乱说领导坏话。居然说自己干的活儿不是人干的活儿。现在我声明,谁要是不愿意干,赶紧写辞职报告,我马上批准。”卡夫卡那时不懂事,立刻进行解释:“我不是这样说的,我想表达的意思是——”王把他的话截断:“不想在的赶紧打辞职报告。”卡夫卡回了家,仔细品味王的这几句话,越想越害怕,坐在书桌前,手颤抖着啥也写不成。第二天早上五点就起床,认真给王写了封谦卑的道歉信。送出去之后,等待的日子里,除了在家里,其它地方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知道了祸从口出。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好多天,发现王还是像以前那样安排他写这写那,卡夫卡才放下惊恐不安的心来。
这次回了办公室,卡夫卡心情糟糕到极点,但一言不发,他把手中这叠稿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不小心碰掉了墨水瓶。墨水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卡夫卡惊恐地朝四周看看,没人注意他。这清脆的声音让他糟糕的心情稍稍得到点解脱。他试着装作手忙脚乱把几本书推倒地上。书发出的噗噗声不如玻璃清脆,但他仍然感到丝丝爽意,他明白了父亲为什么生气时摔东西。
几天之后,一位钉锅钉盘碗的老头大声吆喝着走过卡夫卡家门口。卡夫卡跑出来拉住老头,塞给他几张钞票,他要跟着他学艺。
办公室里,卡夫卡痛苦地写着永无止境的材料,不停地质疑它们“毫无用处”,但还是钉子一样被钉在这儿。领导同事们觉得他性格温顺、善良和蔼、恪尽职守。谁也不知道他写这些垃圾东西时,常常陷入无力感,时间墙皮一样簌簌往下掉,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丝毫办法。
他没有地方述说,只好在日记里写道:“我内心的一切都准备好了,要从事一种文学写作,这样一种写作对于我而言将会是一种涣然冰释,一种真正的生机勃发,可是我却不得不在这儿,在办公室里为了一篇可怜巴巴的文牍就从一个有能力享受这种幸福的躯体上割下一块肉来。”
卡夫卡越是被禁锢在办公室没完没了的材料上,越是向往外面精彩的世界,越是渴望小说上获得成功。他没有到过中国,没有到过美国,却写《中国长城建造时》《美国》。他模仿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写《司炉》。因为准备不足,许多小说半途而废。
卡夫卡把自己写完的东西一篇篇投出去,大多数毫无回音,偶尔收到退稿信,编辑不是说黑暗压抑,就是说莫名其妙。卡夫卡感觉自己变成了被关在地洞里的一条虫子,丝毫看不到出路。他开始写《地洞》《变形记》。他把《美国》的第二章抽出来,重新提炼主题,写一个土地测量员K,接到通知去城堡工作,却永远进不去的故事。他不想虚构,只是一点点写下自己真实的处境。
在被王训斥或者材料多得抬不起头来的时候,卡夫卡没办法写作,就回了家摔碗。他听着瓷片掉在地上四溅的声音,像看到鲜花在怒放。他感觉摔碗的声音比摔刀叉的声音清脆好听多了。摔完之后,他一只只修补它们。老头教的手艺真不赖。看着碗上弯弯曲曲的铆钉,他就像看到自己充满缺憾的人生。
卡夫卡舔着伤口的血,继续往下写。
他想起小时候一心想摆脱父亲,不停地学习,考大学,考研究生,考博士,最后还是坐到工伤保险公司的板凳上,屁股也不能挪开一下。他渴望所有的身心都投入写作,却每天不得不写毫无用处的材料。命运像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地把他摁在自己不想坐的地方。卡夫卡没有勇气反抗父亲,反抗领导,反抗世俗的眼光,什么勇气也没有。
他想起自己以前渴望通过小说,让编辑、评论家说好话,借此改变生活,这种想法现在看来十分可笑。
他变得更加沉默与和蔼,笑容成了他脸上唯一不变的表情。他挣扎着用一切时间写小说。下午、晚上、星期天、节假日……尽管不断有材料打断他的思路,干扰他的想法,但他坚持往下写。他把各种孤独、失落、痛苦、绝望都记录下来,在他面前,文学没有了样本,他想怎样写就怎样写。他让白马从猪圈里跑出来。他让杀人的机器把它自己杀死。他让人蹬着梯子往天堂里走。他从来没有感觉文字如此真实温暖,它们和血液一样流淌在他的四肢百骸,他看见黑黑的世界中泛着红色的光。父亲和王在他眼里成了臭虫苍蝇一样,他把他们一一写在笔下。
慢慢地有位姑娘注意上了古怪的卡夫卡。她经常出现在卡夫卡上班的路上,相貌普通但打扮得新颖别致。经常穿土灰色的风衣、白灰色的瘦身裤、银灰色的鞋,乍一看颜色不一致,细一看却都是灰色的,非常协调。卡夫卡观察她的衣服时,注意到了她的鼻子,比寻常人的扁一些,白,干净。卡夫卡注意上她的鼻子与众不同,每天碰到时,都仔细看一下。很快,卡夫卡收到姑娘的约会信。慢慢地,他们开始接吻、拥抱,姑娘的声音很好听,喜欢朗诵卡夫卡的小说。endprint
卡夫卡觉得生活中的光慢慢照了进来。
进入夏天,工伤保险公司调进位叫布罗德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穿着件墨绿色的衬衫,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他这种笑容,让卡夫卡觉得很熟悉。
他来的那天,邀请卡夫卡去家里吃饭。卡夫卡有些吃惊,但布罗德的殷勤和笑容让卡夫卡不好意思拒绝。卡夫卡一进布罗德的家,首先看见窗台上摆着一排郁郁葱葱的鲜花,顿时让有些累的卡夫卡感受到凉爽的气息。屋子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贴着墙角摆着一架钢琴,钢琴旁边有个书架。卡夫卡走过去,书架上插着些文学、历史、哲学著作,其中有他喜欢的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顿时对布罗德增加了好感。这时,布罗德走到身旁说:“卡夫卡先生,我非常喜欢您的小说。”卡夫卡脸腾地红了,像被别人戳穿了秘密。“您从哪里看到过我的小说?”布罗德从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两本杂志。卡夫卡打开它们。《乡村医生》和《判决》两篇小说的旁边写了许多批语,有处拼写错误的地方也被小心翼翼地划了出来。卡夫卡很感动,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握着布罗德的手。
吃完饭,布罗德十一岁的女儿给卡夫卡弹了一曲致爱丽丝。他们喝着咖啡,轻声地谈论文学和音乐。卡夫卡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对这文雅、有教养的一家人充满了好感。他甚至想要是自己有这么一位父亲该有多好。他想起了扁鼻子姑娘。
卡夫卡没有想到布罗德以前也是写材料的,在其它单位写了好多年。他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他希望布罗德凭经验和教养,能达到王的要求。
可是,很快卡夫卡的这种想法就破灭了。王拿着布罗德写的材料,咆哮着,怒骂着。布罗德的脸色变得苍白,手颤抖着,墨绿色的衬衫随着肚皮的起伏在没有风的屋子里一鼓一落,像大肚子的青蛙。卡夫卡垂下头,不忍看布罗德的样子。他希望他爆发,生气,摔门,又害怕他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布罗德很快控制住自己,他的脸色由白转红,渐而恢复正常,只是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绿衬衫湿了,颜色变得更深,有些发黑,背部沁出椭圆形的图案。他的脑袋随着王的话频繁地点着,脸上竟然泛出了笑容。卡夫卡想起布罗德那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女儿,钢琴,摆满文史哲的书架,心中建立不久的庄严的东西被击碎了。他的心痛得厉害。
出了办公室,布罗德一言不发。卡夫卡给他倒了杯咖啡,布罗德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睛。那天上午剩下的时间,布罗德就这样僵直地坐在椅子上,直到太阳从他头顶上移开。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布罗德依旧不说话。卡夫卡买了几包小孩爱吃的零食,塞到他手里。
卡夫卡身体越来越不好,咳嗽、吐痰、胸闷,经常睡到半夜咳醒来。父亲、爱人、孩子三种不同的角色在他眼前出现。无力感又涌出来,他知道自己当不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他的弱小不能使他有尊严地生活,也不能使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想起一身不同层次灰色、鼻子有点扁的姑娘,自己不应该被她喜欢上。
第二天,卡夫卡去医院检查。
肺结核。
就要结束了吗?甜蜜的吻。没完没了的材料。父亲。小说。王。
卡夫卡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种现实,没有悲痛欲绝,只有种淡淡的忧伤,又夹杂着解脱后的快感,像布满蛛网的植物,看到有人来砍伐。
卡夫卡给姑娘写了绝交信。
卡夫卡的身体越来越弱,无论材料还是小说,写上一会儿就累了。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坐到桌子前来,累了,躺到床上。一晚上,这样来回折腾好几回。黎明时分,折腾不动的时候,就躺在床上看太阳怎样一步步挣脱黑暗的束缚,跃上天空。后来他开始咯血,有时忍不住咳到稿子上,他很心疼,一遍遍用沾着清水的布子擦拭它。结果血迹擦不掉,倒是把墨水写的文字弄模糊了。
他迅速瘦了下来,脸上只剩下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像故意雕刻出来的。这时卡夫卡没有以前那样孤独痛苦,他知道自己将要解脱了,在那里他将和甲虫、蟑螂、老鼠等东西生活在一起,它们谁也不会嫌弃谁,谁也不会强迫谁去干它不喜欢干的事情。想到这里,他紧绷了几十年的神经放松了,他听见身体内部的各个器官因为没有主人强有力的约束,欢快地呻吟起来。它们快乐地咀嚼着他肺部一团团黑色的病菌,快乐地唱歌,唱着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欢快的歌。卡夫卡想起他还从来没有唱过歌呢!为什么不唱唱呢?再不唱就没有时间了。他轻轻地哼了起来,越哼声音越高,他看见歌声钻进他那些未完成的小说,蚕一样咬住结尾的那些字句,一圈一圈精心纺织下去。他开心地笑了,几十年来,他每天脸上都是笑容,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真正开心地笑过,为自己笑过。
去世前几天,卡夫卡请了病假。他躺在床上,不停地咳血,却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彻底放松的感觉。他不相信自己还活着,就不用写材料了。他不知道他走了谁来接替他,是布罗德一个人吗?他为这个苦命的人发愁,想起他聪明的女儿,他心疼。单位的同事们来看他时,他想起这件事情就发愁,不由得叹气。
同事们看见卡夫卡叹气,惊讶起来。他们认识卡夫卡这么多年,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叹气,在他们的认识中,卡夫卡脸上总是带着和蔼的笑容。他们猛地发现卡夫卡的脸上已经没有肉了,像干枯的向日葵。
同事们临走的时候,一一郑重其事地和卡夫卡握手。卡夫卡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他想起自己的日记、手稿。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它们中的大多数几乎没有人读过。他把它们找了出来,晾在阳光下。可是翻开几页就读不下去了。这不是他想要写的小说,他喜欢小说中充满阳光、白云、大海、草滩,像春天和煦的暖风。里面有大卫科波菲尔、梅尼特、查里斯、露茜……他的小说中却只有黑暗、泥泞和梦魇。可这就是他的生活,他只能把它们记录下来,丝毫没有办法。卡夫卡想到这辈子最喜欢的事情的失败,大声咳嗽起来,可是他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团声音在喉咙里,像野兽掉进陷阱里。
毁了它们吧,连自己都不喜欢,谁愿意看?可是卡夫卡又不甘心,他短暂的生命就凝结在这些纸片上,那些他每日忙碌的材料只不过是他填饱这具皮囊的草料。纠结了几天,感觉身体越来越不好,实在没有时间了,卡夫卡把这些东西留给布罗德,并留下遗嘱,要求布罗德帮忙销毁他的作品。
1925年6月3日凌晨,卡夫卡在呼吸困难中闭上了眼睛。
布罗德接到卡夫卡的遗嘱和日记与书稿,心里一片凄凉。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把他的处境完全写出来的先生去世了。他一页页读着卡夫卡的文字,落下泪来,为卡夫卡,也为自己。
渐渐地,卡夫卡的文字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熟人中间流传。谁也没想到平日看起来笑眯眯的卡夫卡,心里居然这么悲苦、凄凉,他对写材料的厌恶简直达到了极点,但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写这些东西。他所喜欢的小说,被材料侵袭得千疮百孔。他一辈子都想摆脱材料,却从来没有摆脱过。幸福的人们为他可惜。
1925年,卡夫卡去世仅仅一年,长篇小说《诉讼》出版。
1926年,长篇小说《城堡》出版。
1927年,长篇小说《美国》出版。
卡夫卡像一位风头正健的新锐作家,以一年一部的速度推出长篇小说。人们纷纷打听这位文学新人的情况,评论家们也不约而同撰文评论他的小说。卡夫卡很快闻名世界。1937年,他的全集推出。假如他还活着,也才年仅54岁,却已经被尊称为现代派的鼻祖,取得了大师的地位。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自己活在梦魇里,卡夫卡先知一样,早在他的文字中描写了人们的未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