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莽的长白山余脉上空
在荒莽的长白山余脉上空
鹰的热血高傲地翱翔
而广袤的黑土喧腾着,伸展到黄海
和渤海的臂弯里。时光总会归来
老人始终不死,就像太阳——那亘古
之物,一直挂在空中
长成老者,长成新的婴孩
她用炽热的光线刺伤我们
并使万物屈就于它的力量和魔法
一个人倒在长路上叫喊着,一个人
躺在沙哑的河流的笑声里,眼瞳
茫然望着远山:哦,神灵,你去吧!
把我的苦难与广漠人群连在一起
我只信仰这唯一的荣光。我的心
即是乐器。而亡灵们在跳舞
亡灵们像个萨满,赤裸着脚踝
在夏季草丛中的火和秋天的铜镜中
在落日沉没之前的每一次战栗里
我不能洞悉它的隐秘,鹰也不能
如果我能够安心潜回到歌谣里
重新睡去,火焰的思想即是
梦的思想,那是人类的食粮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债务,死去多年的祖先
在地窖里,冒出阴暗的嫩芽,像土豆种
一种从未消失的情欲,过分的忧愁
使回忆浑身颤抖。我一个人在河岸上
垂首而立,我知道云中的遗容正在消散
我能在退潮时分的沙滩上读懂
那泡沫的语言吗?也许我还能为一首刚刚写下的挽歌
找回传统,但什么是激情爆发的原因
什么能够守护这心灵拥有的财富?
如果时间在虚构的地方重新创造了真理
如果河流在入海口真的找到了归宿
这个春天,鸟群突然大面积涌现
鹰的热血也高过了山脉的崖顶
像祈祷的歌声,艰难地攀爬上教堂的尖塔
我们奔过去,望见早开的杏花和野樱花
点燃了田野,点燃了肉体和灵魂的错误
我们的孤独像雪,像忧伤
正在融化。我们不是这春天!
路过一段荒废的道岔口
好多年,上班途中
在城乡结合部
会路过一段荒废的道岔口
铁路的路基比公路要高出许多
过路人骑车
要使劲扭屁股
我时不时把自行车前轮
别进狭窄的轨槽里
而那横竖凸凹的水泥枕木
也颠得胯间卵子疼
我想象着火车呼啸而至时的震颤
横杆放下,红灯闪烁,人流被拦腰隔断
车厢一节一节隆隆闪过,真威风啊!
但火车始终没来!
这么多年,我一次也没见过那气吼吼的长龙
只有“小心,危险!”的木牌歪斜在那儿
只有铁轨,无聊地伸向远方
有几次,我索性停下车,一个人
站在锈迹斑斑的钢轨上
我知道火车不会来了,但我还是担心
那庞然大物会喘着粗气,从背后
轰然而至
但火车没来,据说从修上铁道起它就没来过
真是奇怪!我偶尔坐在荒草丛生的枕木上
目光尽量伸向迷茫的光秃秃的天际
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耽搁了它的到来
一定有一个秘密,留在这依然坚固的钢轨上
哞——哞,突然,我听见一声熟悉的长鸣遥遥传来
我一扭头,心虚地跳开,空荡荡的路轨上
却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火车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就像塞缪尔·贝克特的荒诞戏剧
“今晚,戈多先生不会来了。”
我回到家:拉屎,睡觉,过那平静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坐在办公室
拿起隔日的报纸,看过大量无聊的广告之后
在报屁股的角落里,蓦地溜出一则旧闻
某月某日的铁道岔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
一个进城卖菜的农民,被火车轧成两截……
城市的暗角
城市的暗角
总有一些鬼魅似的霓虹招牌
闪闪烁烁
我踅进去
像夜晚的蝙蝠,敛翅,迅疾
店内灯光暧昧,店主
苍老,斜披件棉袄
满脸堆笑
“你要助勃还是延时?”他上下
打量我,目光瞬间
剥掉我的外衣。我嗫嚅着
满脸通红。像裸体
站在大街
“喏,新来的,男性用具,质量
没挑的……保管好用。”
他又殷勤递上一件
十分逼真的女人器官
我吓了一跳
手像烫了一下,闪开
那软塌塌肉色的东西
此刻就摆在柜台上
像是一件公开的隐私!
我有些气短,连忙
把目光挪开。但是满屋满墙悬挂的
大大小小各具形态的用具
又协迫似的压下来
男人的,昂挺的;女人的,肉感的
粉红,以及可疑的粉红……
忽然角落里又发出一个女声
一位中年矮瘦的黄发女人站起来
病恹恹地推介道:“你要明星的也可以
范某某的和张某某的
保证原模制作。”
我愕然,继而惶恐endprint
我觉得灯光下这幽暗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仿佛某夜的梦境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人性也是。当有人选择跟一块硅胶做爱的时候
人就又重新回到了睡梦里
我听见毛驴在咳嗽
我听见毛驴在咳嗽
我感到好奇
驴怎么会咳嗽呢?
其实是我自己在咳嗽
我听见青蛙在咳嗽
我感到好奇
青蛙啊,那位肚皮鼓鼓的王子
它呱呱叫的时候
的确没有咳嗽
是吃饱了的我在咳嗽
我听见池塘在咳嗽
我感到好奇
那夏夜里寂静的老池塘真的正在咳咳咳
它弓起身子每咳一下银色的水面就会
泛起涟漪,破碎的月亮啊
流泪的脸。但池塘真的没咳嗽
是一阵风吹来,激起了我
心中的忧伤
我的脑袋被驴踢了
我的脑袋被驴踢了
我的脑袋一定是被驴踢了
踢了——人不能自己把自己勒死
但有时,确实能用一支笔
把祖国灌满描写
走同样的路多么容易,用意象套住生活
多么容易!真理依旧那么遥远
被诅咒者们用窃窃私语笼罩住了广场
和纪念碑
当铅笔被折断,当一个人
一直站在别人后面……月正圆
情感的堤坝溃决了,运河
和运河的滚滚浊流,并不会藉此抬高
我的人民
我的手和描写长在一起。我吐痰、撒尿
哼唱。我自由得像一条拴着链子的癞皮狗
我不会把阅读像穿旧的鞋子随便扔掉
路到处跑,我其实并不孤独
除了忧伤,除了我在废纸上的信手涂鸦
那些令后人们称之为杰作的东西,其实
往往是古代圣贤以及近代领袖人物留下的
胡言乱语
我们也称之为歧义,我们要费尽周折
并绞尽脑汁去反驳。世界嘈杂成一片
时间像个狡猾的圈套,让我们过着别人的
生活。我们错了吗?
爱和不爱也错了吗?我感到自己和
那些被修改过的历史一模一样了
的确,不知晓黑夜的人,就不是
能带来光明的人。就像一面旗帜
被仪仗兵慢慢升到旗杆的顶端
辽阔和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听到那歌声
下面是黑压压无数敬礼的手和仰望的脸
我像一艘船从铅灰色的海面上一掠而过
我隐藏在一篇著名的宣言里,我倾听
一座青铜雕像在演讲,声音含混不清,像钟声
嗡鸣着,传播到遥远大地的边缘
我不知道我怎能把我痛楚的心
献给敌人?
一个虚妄的年代成全了我,因此我可以
在钢铁一般的铭文中奢谈真理
如果此生我有幸能从别人著作的荆棘丛中
找寻到一条曲折艰难的小径,我将揭露
这世上阴险的一切,批驳我所明晰的一切
我蜗居于这座城市的水泥牢笼里,我的头上
是千百万怀疑者践踏的脚步声
我为自己歌唱过的,也将为你们去拯救
在风一样的热切的呼唤中,一个哑巴
锒铛入狱了,一个瞎子看见了大火
我为自己打理:我没有家产,没有行囊,没有瘸腿的骡子
我该怎样回答那些求卜问卦的人们
这是受苦的时代!每个人
都应得到一片毒药,每个人都是异乡人
都患有严重的疑心病。人们不能自己
把自己勒死,但我能!
良知能!
当十月的流血,被岁月擦干
当成群结队的人,像文字站满这空白的纸面
请用双手蒙住我的眼睛吧
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似乎已经到来了
我相信我所揭露的这些秘密也许会
让我蒙难,我相信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也许会成为阶级异已分子
我相信文学,是比什么都危险的伟大事业
文字,在火焰的焚烧中会发出孱弱的
钻石一般的光芒……
我的脑袋被驴踢了,进水了
我的脑袋被门夹扁了。我产生扁扁的思想
扁扁的像刀锋一样锋利的思想
像凉风,从人们麻木的颈上吹过
我看见一些头颅滚滚落地
成为尘土,成为被大河淘剩的泥沙
像幸福那样哭泣
北方广漠无垠的土地啊
我祖父死后埋在那儿,我祖父的祖父
也埋在那儿。我姥爷、姥姥;我大舅、二舅
我身边悲戚的乡亲啊,像我们节俭下的日子
像我们的命!亲人们以血和骨头
去滋补。我和土地
我们互相养活
风轻轻吹过原野,长满荒草的小路
牵引着一座一座坟墓,就像我自己的坟墓
人世间有狗在寂寞地叫着。就像别人的人世
我仰脸看看灰蒙蒙的天穹,亡魂飘散的天穹呀
让人想默默走上去的天穹,是多么美好啊
那些卑贱的牲畜!我用遗忘和消逝
对应着的天穹啊,我们互相供养
但这正是苦难的根源,年轻时我有太多的欲望endprint
太多的过错,像衣裳被劳动磨出了破洞
浅薄的爱,一寸寸被月亮重新照耀
那途经村头的溪水说话了,它忘记了流淌
像生活在傍晚的微凉中蓦然停顿下来
没有人指责我们,可我们却在受苦。我哭泣着
像幸福那样哭泣。溪水呀,我不会把自己
弄得更脏。在我的余生中,我要和溪水
我们互相供养!
夜啊,那金光灿灿的钉子
夜,无边无际的夜啊
星星将那湛蓝色的天幕一寸寸钉牢
尽管长风吹起一角
掀动这华丽大氅的四角
但金光闪闪的星星像钉子叮叮当当
把哀愁细细密密钉在这广袤美丽的天幕上
夜啊,无边的夜啊
星星缓缓地雕刻着大地
村庄、街市、蜿蜒的道路以及蛙鼓齐鸣的池塘
星星用一把金色的凿子小心翼翼地
像雕刻墓碑的石匠。你的名字
刻上你的脸,而你的脸庞和灼灼闪烁的眼睛
则像甲骨文一样镌刻在你的头盖骨上
当怀念像钟声回荡在空旷的广场
星星啊,每一粒坚硬
寂静的星星,都呼啸着
铭文一样射进了那巍峨挺立的纪念碑的基座上
大地轰然作响
我的胸廓一派光明
我就是那位以星粒当钉子和凿子的伟大匠人!
我们中只有少数人还能再次认出祖国
多少人饱含着卑怯,多少容颜和道德
贯穿了一册衰败浑浊的历史典藉的浩瀚气息
生活仿佛被彻底改变了,伤痛和哭泣
也不能挽回那散佚的辉光
我们刺疼自己,我们养育出不孝的子女
萧瑟的河水淹灭了一点点人影,一点点人性
沉沉的暮气遮掩住心灵上的伤口
我们会怎样死去?我们的脸上是否还剩有
无辜的表情?没有记忆的头盖骨,没有忘却的
赎罪,像点燃的烛盏。蜡做的眼泪
很快就凝结了,蜡做的心很快就耗尽了能量
我们歌唱过和保卫过的东西,如今却早已荒芜了
像是无情的打击!
这村庄,这月光,这死去又活过来的坚忍的乡亲
这翻犁开的黑土散发的腥气像母牛分娩的哀嚎
生命似乎没有什么相融相通的法则
一代又一代人努力去完成的哺育,其实就是乡下
一张张甘愿受苦的脸,在烟火中淌着汗直起腰的
我安祥、温和的祖国!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雨
这条河叫大洋河
我背着满满一口袋的钉子来到河畔、
看呵,我一扬手
那么多钉子,那么多银光闪闪的钉子
扑簌簌扎进滚滚东去的河水里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雨,那么多钉子
尖锐的,蜂针一样细密蜇叮的钉子!
河水啊它疼不疼?宽阔
而不悲戚的波涌,此刻正沉沉东去
像一列独自在平原上徐徐滑行的火车
在孤寂的寒冽中颤抖。什么声音蓦地越过
并听见那叫喊——悠长,而悄悄然
我们称之为土地的,是被这河水开垦过的
两岸种植星粒的沙岗,就是祖祖辈辈鞭打着的
祖国,遗弃在静静长风等待路途召引
像一段腐烂的绳索
一只鹰吊在空中,翅膀上阳光闪闪
那是太阳的金钉——满满一箩筐的金钉
笼在瞎盲之神那高傲的眼眶里
他盯着虚无。而虚无像雪,像尘沙
当思念的歌谣消失在遥远的某个地方
我把钉子连续不断地抛撒到河水里
像时间在水面上一遍遍书写
大河滚滚东去,几千几万年了吧?
河水冲刷着河床,磨亮了沿岸的卵石
我不知道那随手撒下的铁钉
能否钉住那河,并让它稍许滞留…
不知为什么也上了这趟火车
夜行火车哐当当行驶在广漠的原野上
车厢内灯光昏暗,睡意朦胧
没有人喧哗,也没有人高声谈论
那蜷曲在老式绿皮车厢里的人们目光呆滞
脸色阴沉,像一群浮动的鬼魂
他们是谁,来自何方?此刻又要去哪儿?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巨大的钢铁轮子滚动在伸向遥遥远方的铁轨上
那一刻不停的节节车厢仿佛移动的棺材
一排绿皮棺材缓缓行进在悲哀的天穹下
北风呼啸着,撕扯着寒冷季节里的枯枝败叶
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村庄和农舍也正在酣睡中
偶尔有一两盏夜灯也闪着困顿的眼光
像这从不停歇的火车辗轧出的荒凉的巨响
像夜幕下的河水隐忍着,并无言地汹涌
原野连接着原野,道路牵扯着道路
电线杆上的电线无边无际地延伸着。无数的屋顶
无数的篱墙和无数的羊舍牛栏
而列车疾驰着,像一个时代的宣言
我不知为什么也上了这趟火车,也是这其中
一员
也在那瞌睡中晃着身子,疲倦,打盹
仿佛一只家鸭。哦,对面斜靠椅背披着黑棉袄的
两位乡民,他们黑黝黝的面皮,黑黝黝的手掌
真像两只家鸭,这丑陋的,羽毛肮脏的生灵
嘴角流下的涎水,混合着断断续续的梦呓endprint
装点他们的人生,低贱的耻辱的贫穷!
如同我的诗歌,如同这夜……高贵从来就不是
底层人的专利,哀愁也是。数千年来的
土地道德,早已被什么败坏尽了,就像风吹打开
银行那虚伪的柜台内的一摞摞纸钞
狂乱的手和激愤的步伐呀什么时候能够把
阶级的标记刻在广场上那雕像的额际?
夜行火车轰隆隆向前行进着,车轮铿锵
仿若刀剑搏击。昏顿的车厢里依然呼噜连天
打嗝味儿,尿臊味,屁味和臭脚丫子味呛得人几乎要
呕吐,人们仍在昏睡着。看,有人微笑了
也许他们正在陷入甜蜜的梦乡。色欲、低廉的
渴求,本能的热狂和垂死者徒劳的寻找
而饥饿始终像夜鹰,蹲在黑暗深处窃笑
我也要睡死过去了。我意识模糊,像被灌了迷魂药
我也是这乘客中的一员。我挣扎过,又沉沦下去
我成为时间那巨大织网中捕获的可怜猎物
无情的荆棘早已刺穿了光辉的鞋子,春天和
光明的鞋子,而土地的癫狂却是沉沉长寐后
颓然的倾覆……我早已遗忘了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世纪吧,直到
这绿皮棺材猛然一顿,惊醒的我这才起身观望
列车到了一个小站,稀稀落落地下去几个人
鬼影似的散往那夜深的旷野。紧接着车厢又猛地
一顿,钢铁巨轮无声地滑动,且渐行渐快
渐行渐快,车头叫魂似地长哞一声
一切又恢复了常态
没有什么改变。昏暗的车厢中也许少了一个人
抑或又多出一个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人愿意多看上一眼,没有人寻问这车要去哪儿
整列火车轰隆隆在这广漠的天地之间行进着
像是开往比睡眠还深的某个遥远地带
像是一去不返,成为传说中的真正鬼魂!
他说他们没放毒
他说他们没放毒,记者们的暗访
和警察的讯问也没有用
法官不能无缘无故判他们的罪
毒是自己出现的
毒像个狡猾的小偷,是自己悄悄
溜进食物里,自己把自己灌醉
自己把自己毒死,毒是自己
长成食物
长成人们的日常生活。多么可怕!
毒是自己长成水稻、玉米、蔬菜和水源
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毒。报纸和媒体
没有毒。庄严、公正的检察官
没有毒。爱和被爱
没有毒
教育没有毒。歌和文字
没有毒。阳光没有毒
空气没有毒。榜样的力量没有毒
一切合理的事物没有毒
法律没有毒
代表们齐刷刷举起的手臂没有毒
一切都没有毒
毒,没有毒!
但是成百上千个孩子在呕吐
像是一次谋害,一次误杀,一场突发的灾难
成百上千只鸟儿一齐从天空跌落下来
在泥地上,他们还呈飞行着的姿式
他们就是飞翔
我哑然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能用纪念碑般的泪水举起这一切吗?
毒从来就不存在,毒又无所不在
毒在一些人的内心盘踞、隐匿
像是一个阴险、罪恶的念头
毒发酵,成为糖果
毒穿上衣裳,花枝招展地在大街上
招摇。毒有那么多孪生兄弟
毒有那么多同谋
毒是一针致命的迷幻药
毒啊,毒从不存在
至少在我的诗句里
毒从不会成为正义的拳头
发出低沉的怒吼!
表弟的女儿闪了一次婚
表弟的女儿闪了一次婚
就像我去年闪了一次腰
表第的女儿怀孕了
我的腰疼到现在
烤电、贴膏药、睡硬板床、理疗
什么招都用过了,腰不再是原来的腰
流泪、哭闹、诅咒、痛苦的抉择
腹中的肉块终究不是肉
纸上的爱情也经不起那炙烤的火
两个人一起埋下的种子,要怎样
才能阻止她成长——一种心慌的痛
是伴着一阵比一阵猛烈的胎动降临的
像秋天的风吹拂着树梢,而树梢的摇晃
又惊动了镶嵌在上面的碗形的巢
又摇醒了鸟儿温暖的旧梦
恍惚中表弟和弟媳的脸苍白如霜
留,还是做?!那砣肉
那砣有心跳的肉!
现在已不是爱的结晶,而是一滩
欲除之而后快的血证,是记忆
青春荒凉而耻辱的印记!
当婚姻宛如美丽的焰火,一闪即灭
黑暗普降的冷寂该是最令人窒息的眩晕吧
但现在,是妇儿医院空荡荡的走廊
是主治医师冷冰冰的眼光,如刀子
如突然涌出的强劲的呕吐
那打针之前最后一刻的迟疑,使一朵蓓蕾般的
小生灵,在没有绽放之前,就带着人间的冷冽
消逝了……
一滴清泪挂在表弟的女儿的眼角
也不过一刹,她就又低头玩弄起她的手机……
这么年轻就成了落日
这么年轻就成了落日
就成了那火——那落日褪下的衣裳endprint
就成了阴影——夜的梦或梦的裙角
这么年轻就成了我
而我是衰老的,衰老也是伤痛的
在夜里我被白发的针反复扎着
我的骨头钉当作响
像街角的歌者拍打琴箱
我的弦病着
病且颤抖
这么年轻就说出了那个词
而那个词是寂静的
它在落日被大地咕咚一声吞下之后
成为一丸温热的药
滑向哭泣的另一端……
把羊群赶上楼
把羊群赶上楼
让它们过上幸福生活
羊啊——鱼贯而入
尖尖的蹄子敲打楼梯
像指节在电脑键盘上敲出妙曼的诗句
来呀,我这穿貂的美人儿
攀上这水泥筑就的森林
进入那天穹的深处
看哪
脚下的风景多么美妙
城市,屋舍像火柴盒
行人,汽车如小蚂蚁
而偶尔路过窗口的云朵
恰似羊儿们刚刚脱下的衣裳
把羊群赶上楼
让它们过上幸福生活!
从此羊儿们不必吃草
不必风吹雨淋
从此羊儿们可以悠闲地
坐在客厅里,谈天,唠嗑,喝咖啡
像白领或中产阶级一样
过上体面的生活
这是真的!
就在那暖洋洋的上午
一群羊坐在羊皮沙发里,脚踩着羊毛地毯
成为新生活的主人
有时我也想忘掉自己
使某人像某物一样消失
这是多么完美的宁静
在荒凉的土豆田里
当沉默变成宏亮的言说
亡灵带起了简单的虚构
一个国家的种子正在发育
有时我也想忘掉自己
并渴望消失在另一种生活里
人为何物?一朵花的灵魂
是否就是我的前世?
我不能往回走
亦不能在成长中迷失
迟早我们都是老于世故的人
迟早,我也会成为云彩里的祖先
成为旧书中的秀才
我要去过一过穷苦人的日子
我要给黑夜再撒上一层黑
让土豆结出星果
我是月亮空空的银碗
我没有住在当代,而是一直
住在童年。我必须像瞎子一样
活着,用灯光翻阅书卷
一阵神秘的风吹遍混沌而寂寞的河山
我终于看到了人间最残忍的一幕
苦难太美了,无法向你们描述
我为那些不幸遗失的圣贤典籍而哭泣
我要守着纸灰生活
这不是我的时代
我永远都站在人群的另一边
我就是照耀你们今生的人!
当灾难发生时
十二月,到处都是流言和阴霾的日子
G省S市的某个工业园区
苍茫广宇中地球的一个角落
隐隐地,有什么大灾祸将要发生!
什么根基在抓紧,隐隐地
像老迈的地球在竖轴上艰难转动,吱吱嘎嘎
什么声音在颤抖,水泥楼板和墙体
像老家筛糠的旧箩筐,在冬日破晓时分的黄雾下
一群人仿佛惊恐尖叫的老鼠四散奔逃
风的耳语,破碎的生活的讥笑,以及乱石中
流淌滚动的叫喊:你在哪儿?亲人
太阳的金质皮鞭在哪儿,在哪儿
我要指给你看恐惧在漫天灰尘做就的大书页上的书写
还有赤裸裸的身体蜷缩在湿而冰冷的泥浆中的记载
鲜血将女儿的身体包裹,又擦亮
黑暗在母亲的断肢上低低哼唱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
报应的时间终于来到了!
(黄河的水位下降了,某人坐在干涸的岸边
回想往事,看岁月如烟,吞没无穷无尽的生灵)
多少花招,多少算计,多少撒谎的话儿开出美妙的花朵
多少欢乐时刻的眩晕铺展成轻纱般的幔帐
情人秀发的芳香似乎已是最后的华章
街道、广场、工厂、银行和宫殿的奇迹将化成
无边无际的滚滚洪流的哭声和叹息
把这虚构的城市化为废墟和荒地
总有些事情不能原谅
总有些东西得不到宽恕
总有些狂妄者忘乎所以
总有些膨胀的欲念像那群惯于阿谀奉承小丑一样
一意孤行,把是非全部颠倒……
而在千里之外,我是在荧屏上感受这一切的
我惊恐、惶惑、用毛巾捂住肿胀的嘴巴
一切都像是早有预兆的一场大戏
一切人物都在匆忙寻找自己在这戏中的角色与位置
当灾难发生时,一个人正在低头
从手机屏上打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妇人为她抢购到一款廉价的商品而兴高采烈
一个耄耋老人一边端碗吃饭,一边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
灾难发生时,一部分人正要把那贫贱的日子过到底!
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时辰了
神灵说,你触怒了什么就要被它埋葬
你触怒了严峻的自然法则,就要得到酬答
你触怒了,而不是冒犯
不是轻描淡写地认个错
不是一声声忏悔就能把滔天罪孽一笔抹煞endprint
看啊,憨厚的土层愤怒了,雨也是
瓢泼大雨增加了这愤怒的能量
山脉像海浪涌动着,开进着
从南到北。掀起万丈光熖
土的愤怒就是大地的愤怒
就是憋屈已久的天下苍生的愤怒
除了人,那渎神者的无知和无能
除了徒然挣扎的半截手臂,残破的旗帜的呼喊
我们还能指望用什么去拯救?
我看见那么多活生生的生灵被掩埋了
那么多爱和梦想,被哀伤的语言隔开
一种法典下良心的惩诫,死者们哭泣的祈祷
你们在遍地荒凉的现场能否听见亡魂的静寂?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情感里相信了真理的荣光
这个时代啊,每个人都像愚蠢一样蠢
却宁愿将纯洁和天真打入那囚牢之中
将自然母亲锁上铁链绑紧在黑暗的梦魇中
每张脸庞上都写满了
触目惊心的贪欲和劫掠的羞耻!
放手吧,广袤国土上的人们
放自己的灵魂回到原初那朴素的领地上
让田亩中的石块重获宝石的光芒
让晚祷的炊烟重新在苍穹上写下平和的诗行
让心境安宁,诞生替代这不朽的死亡
让千年不变的习俗像美丽的农历一样守护家国
哦,神灵啊
如果这一切都能如期而至
我情愿代替那死难者再死一次!
我看见二舅的脸真白啊
二舅知道自己要死了
所以每次见到我们都哭
哭也没有用
得了绝症的二舅总归要死的
我们一直都在等待那一天
二舅不想等
这样的日子真是不好熬啊
但是我们还是熬出了头
二舅是哭着死去的
围在病床前的人都长舒一口气
我看见二舅的脸真白啊
比医院的旧床单都白
我们抬着二舅上灵车
穿黑色丧服的二舅仿佛不是我的二舅
一些闻讯赶来的亲戚干哭上两声
但大多数来的根本没哭
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连哭也金贵了
灵车一路飞驰去殡仪馆
儿女们肯掏钱,让二舅住上了四楼的高间
但有一些算计在亲眷们中间暗自嘀咕
有一些秘密,是不能让外人知晓的
这涉及到二舅死后的遗产
我在抬着二舅上楼时,我充分感受到了
死者的沉和死亡的轻
唉,人呐,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活着时斤斤计较的,死过后
谁还再记着?
我看到停尸房的各个单间都没有门
但死者们早就将其住满了
我注意到一张张僵硬的脸抹着唱戏的妆容
今晚,胆小的二舅要独自留在这儿了
和一群陌生人睡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就此抱怨
按风俗,这是大三天的丧礼啊
我仰起头,望见不远处,殡仪馆高高的大烟囱
正喷出袅袅青烟。多少肉身寂灭,多少亡魂
正攀着那烟绳冉冉上升,像这个寒冷的冬天
正以尘世的刀,锋利地剔着我们的骨缝
剔着那赘肉……
如果我们尝试用脚思想
如果我们尝试
用头颅行走
这情形就如同巴塞利茨的画
倒过来看世界,就是
让溪水倒流,钟表的指针
倒着旋转,火车在原野上
倒退着前行,飞鸟和歌谣
倒退着,回到惊恐者张开的咽喉
如果我们尝试
用脚思想,行动就成为检验真理的
唯一标准。这情形就如同
巴塞利茨的画。一个人从白发苍苍
退回童年,还不会说话该有多好!
道路像皱纹,从原野上慢慢消逝
该有多好!月光回到月亮的口袋里
太阳从垂垂落日,回归拂晓时分的山巅背后
革命也像刚刚射出的子弹,倒退着
从洞穿的烈士的胸口,回到冒烟的枪膛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都新鲜如初
如民歌缓缓飘过的处女般的从前
未开垦的原始之地,即是
我们苦苦寻找的朴素真理的泪滴
在黎明的铜镜中,在我们用错误
结成的果实里……
而落日徐徐下沉
落日,你闭紧嘴巴,不说什么
光是最短的捷径
尘土和梦都是我的影子,我沉默着
我还从未获得过自由的荣光
没有喊声,没有血
只有这一百个世纪的注视
一百个日落时分的默哀
你像花岗岩一样确凿、坚定
当你垂死时,你用言辞之火将我鞭挞
我是你的人质,虚无或遗忘的末日
无数个朝代的典籍成为青铜之鼎的饕餮花纹
而一道厚重的石门依旧紧闭着
人民正疲惫地喃喃祈祷,等待被光浇灭
哀愁的脸,茫茫苍苍的道路
使我有愧于我的爱——那伟大的回声
我是否真正具备了人类所犯下的全部罪孽
我是否让我粗糙的肉体盛满苦痛
我已快满五十岁了,落日是我最后的镜子
之前是爱情,是生殖,我已遗忘endprint
我深信我以怯懦和无知度过的日子
就是落日未写完的大地之诗
就是亚洲的宁静和北中国平原上的阴影
让我和它告别,这庄严、肃穆的大河
秦始皇的嘘声和汉武帝的和音
都是此刻沉寂在峰顶的无穷无尽的智慧
我已闭紧我的嘴巴,放下重负
我信仰过的一切:深渊、厄运、消损的背叛
像广场上到处挥舞的旗帜和森林般的手臂
我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羽毛焦糊的气味
而落日徐徐下沉,一代代人终将老去
并成为在永恒的循环里辉光黯淡的汹涌!
每一棵枯死的树根下都有一个啼哭的婴儿
每一棵枯死的树根下都有一个啼哭的婴儿
每一穗老玉米都咬紧它们金色的牙齿
大海在那碧波荡漾的田亩中堆满宝石
海鸟们细密的尖叫,网住了死去水手律动的幽灵
当月亮升上半空,汹涌的潮汐漫过一切
一群飞鱼沙沙飞行,像大地绷紧绳索
哦——那紧绷的地平线,时间的诗行
像召唤死亡的钟声静静地悬浮
黎明的帆樯掠过了,在傲慢而又
荒谬的感官上,在悲痛即将爆响的肩膀上
我们就在这里!我们倾诉衷肠!
我们用死去的骸骨填满空余的时光!
我必须像一个真正的盲人那样活着
这太不公平了,别人明明可以死一次
你却偏要死两次,这也太
不诚实了,你像个无赖,一个流氓
你是一个公开的骗子,在尘世
滚滚红尘的尘世,我没想到
羞耻本身也可以得到赞颂
我没想到生的目的其实是用来反衬死的
因为死是如此高贵,死是一次修为
是我们用一生的耻辱来领受的荣光
一个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在等待死
一个人在阳光下大声朗诵,在空气中
认识到自身的浊重。直到嗅出
肉体有土壤的味道,而土壤又有了腐蚀的
味道。这是四月,太阳开始了一天的训诫
工厂和街道,和正在劳动的人有福了
他们体内的小兽正在休憩,他们活着
移动着,像史书中的某行字,一个标点
一排省略号……接着是梦,是沉默
一个瞎子谈论的光明笼罩着城市
两个审判员和三个医生完成了救赎
而夜晚的颤抖和月亮的隐喻成为后世的注解
我必须像一个真正的盲人那样活着,我
必须把黑暗当成唯一的领地
我能忠实于我自己吗
我能完成一次性爱却不触碰纯洁的圣女吗
我是祖国的另一种复述
我天真而无知
现在到了秋天,你仍在工厂忙碌
西风将机器上的一句话加工成了齿轮和螺母
你不能将情感压碎,你将手置于火上
你以为自己的未来是乡村,是祖母的碗沿
和胸脯,你以为祖母胸前的两只干瘪的肉口袋
能盛下这全部的屈辱,全部的泪水
但你错了
在人类这漫长的路途中,我们都错了
我们都被青春的野性和甜蜜的假象欺骗了
丘陵在起伏,山村在后退,河水在啼哭
骨头——哦,那美丽的骨头也被悲伤擦试了三次
最后一次是我的鼻涕,是老子或杜甫的诗句
现在我躺仰如大地,我宁静并倾听
我看见你——这自由的奴隶,名叫镣铐的小小兄弟
你怎么可以死上两次?像这不讲道理的坏蛋!
前一次是假死,后一次叫就义
你使我成了真正的叛逆!
前朝的月亮还挂在当代
清朝的月亮还挂在当代
明朝的也是。汉朝的月亮还挂在
我的房间,南北朝和元朝的也是
如果我单单喜欢民国的月亮
我就要用半文半白的腔调说话
如果我只偏爱北宋的半轮下弦月
我就要用南宋的烟火熏黑我的脸
我就要反复在纸上涂写:今夕何夕?
这怀旧的毒药多么不适合理想主义
我必须在镜前隐身,在月光下做爱
我必须像星宿一样赞美这无边的黑暗
哦生活,我尚未认清母亲们的脸我就遗失了
祖国,我尚未热爱就在辉映中阅读了它们——
车轮、古井,贫穷和奢华也只在仅仅的一瞬间
当戏剧化的虚荣突然毁灭,当衰亡
像淋一场金子般的细雨……
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因为爱,轰轰烈烈的爱
使一个弃儿、小偷、囚犯和同性恋者在监狱里
开始写作。他的脸上没有悲伤,他的抽搐
没有发动机,他也许会得心肌梗塞
他的青铜汽车从商代
开回故都,他死在别人的葬礼上
许多人不相信命运,许多人举着灯盏
寻找知音,哦人民多像这肥沃的粪土啊
苦难的河水灌溉着无边无际的罪泽的国土
一个花岗岩般低沉的声音升起来了
一个瞎子的日常演讲,像领袖颁布宪法
他说梦,墓穴,炼铁厂凝固的钢水
他说清朝的月亮还挂在当代,他说
膝盖仍然是软的,手仍然要鼓掌
风依然吹着旗帜,旗帜依然拍打着
悲痛的尊严!
像一只喝饱了血的虱子
某人离开家去另外一个村庄探亲
回来时房子就不见了
房子像遭遇车祸的遇难者
全身破碎,惨不忍睹
房子就是家
事后某些部门会给出解释
也许是误扒,也许是为了发展
也许挖掘机那只老狗实然疯了
它对着手无寸铁的人群狂吼
它在不该下口的地方咬上一口
但说到底我还是不能原谅!睡不着觉时我突然有个大胆的设想
趁着黑夜我们不妨把贫困线以下的人群全部干掉
这样我们这个社会就快步进入小康了
趁着黑夜我们还要把精神病院里的疯子消灭
把监狱里的罪犯消灭,把医院里的病人消灭
最后,我们还要一个一个地把养老院里那些风烛残年苟延残喘的
老家伙们,干净彻底地清除掉!
啊,多么疯狂!想一想吧
整个国家从此将变得富有、年轻、健康和美丽
就这样我在这虚妄的遐想里快活着
像一只喝饱了血的虱子
一不小心把我自己也清除掉了!
【作者简介】巴音博罗,当代诗人,满族,《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东北文学五十年》等权威著作誉其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诗坛涌现的最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之一。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以及中短篇小说、散文200余万字。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2009年9月开始油画创作。他以超凡的想象力和深厚的文化积淀使他的油画作品具有浓厚的荒诞和原始寓言绘画特质,被业内人士誉为“画坛怪杰”。2015年挂职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副主任至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