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痕

2016-08-05 06:48苏兰朵
野草 2016年4期
关键词:妈妈

苏兰朵

她开上了一条陌生的路。她不确定这条路是否和别的路连在一起。前面是一个上坡,坡那面的情况还看不出来。城市刚刚扩张到这里,经常有一些路是断的,开着开着,前面就是一片荒地,或者开着开着,前面就是山,死路。

她期待着遇到一片荒地。

车一过外环桥,她的心就明显舒服了一些。但熟悉的景致像个笼子,把她的心罩着。像每次一样,她要寻一个最舒服的地方,才能把车停下来。

这里是被叫做高新区的那种地方,大片崭新的建筑,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间或也能看到字,贴在建筑的额头上,比如工业园区、科技园。路面宽敞、平坦,植物整整齐齐,像刚理过的头发。然而人烟稀少,车也见不到几辆。随着来的次数的增多,一些路她越来越熟悉。于是,她越开越远。

当车从坡上越过去的瞬间,她如愿地见到了一片荒地,尽头是起伏的山脉。她的心稳稳地停在了这里。

停好车,解开安全带,她把车窗开大一些,然后从包里掏出烟来,点了一支。

今天是个好天儿。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此刻的天空像刚洗过的床单。太阳仿佛一下子离人近了,从窗口射进来,她感到有点燥热。四下看了看,一棵树也没有。已经很好了,她对自己说。很好了。这一次说出了声。

吸完烟,她的注意力又被心吸引过来——还是郁郁的。看来这个电话非打不可了。今天与往日不同。往日里,她在把车开到这片区域的路上,就把心上堆着的郁一点一点甩掉了。今天,她特别想和人说说话,似乎只有这一个出口才能解救她。

她在路上就想好了接电话的人,虽然不确定最后用不用得上。这个人,她很多年没见了,最近一次通电话是两三个月前,她跟他打听另一个人的电话,之后两人简单聊了聊彼此的近况,都没什么变化。她没怎么费力就确定他作为谈话对象,因为若干年前,他们就聊起过这个话题。当时,他们还不到40岁。

那时候,她对这种状态没有他体会得深,但是仍然有种深深的同命相连之感。那以前,她没和人交流过这个话题。确实难以启齿。当得知他的状况比她还严重时,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释然——原来不只她一个人有这种情况。如果大家都这样,那也就算不得多大不了的问题了。就像女人生孩子,如果大家都痛得要死却都没死,也就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痛了。这些年,她的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终究无力回天,习以为常。但荒凉、困惑和无助感不时地袭击着她,毫无办法。她仍然没和任何人交流过这个话题,仍然难以启齿。虽然她已经46岁了。她曾经想,再坚持几年,这就不是什么问题了,却还是止不住地感到茫然和委屈。这时候,她总是想起他来,心里便觉得稍稍安慰。现在她迫切地想知道,这么多年,他都是怎么度过的。是否和她的感受一样?她需要一个样板来劝慰自己,此刻尤其需要。

她看了看表,差五分钟一点。也许他正在睡午觉。她决定等一会儿。她想好好和他谈谈,谈谈心。从未有一个男人和她的关系这么特殊,她曾经试着界定过,算什么?如果非要找一个合适的描述,那么,更像是兄弟?或者姐妹?特别是当她得知他与她面临着一样的困境之后,那种亲近感就一直潜藏在心底,仿佛一个隐秘的同样形状的疤痕,昭示着他们是散落在人间的同一个族类。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没有开始变胖。照他的说法,还可以伪装清纯。她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双腿笔直而又挺拔,上面是一件淡粉色的连帽T恤,现在的说法叫卫衣。小巧的米黄色靴子紧箍着小腿。她的直发垂在肩膀上,风一吹就遮住了半边脸。牙也都是原装的,虽不够整齐,但是很白。他如约到开会的地点接她去吃晚饭。看到她的瞬间有点惊讶,他没有掩饰这一点,她没有让他失望,他的担心显得多余了。她闭着嘴笑起来,她把这视作一种赞美。当然,她那时候比20岁还自信。

他带她去了一家火锅店,连包房都没有提前订,就坐在闹哄哄的大厅里。但是她很高兴。他们都很高兴。轻松地聊着第一次和第二次见面时的情景,毫无陌生感。这是他们见的第三次面。已经很奢侈了,世界这么大,相隔这么远。她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这一点的,那时候,她已经无数次注视着如火花般照亮生命的相遇,后来都无声地熄灭了。人就是这样渐渐变老的吧?

他在外貌上的变化也不大,只是比年轻的时候松弛了很多,把西装穿出了休闲的味道。年轻的时候,那件她印象很深的橘色西装上衣虽然合身,却总让人感到他穿着并不怎么舒服。

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当天晚上,他们坐在宾馆走廊的地毯上,聊了几乎一个通宵,后来他回房间搬了一把椅子给她,她坐在上面看着下面的他,很不舒服,他就回房间又搬了一把椅子,两个人都坐在椅子上,继续聊。他们都很困,不停地打着哈欠,却又都舍不得走。和大家一起的情景,她反而都忘记了。有一次翻看相册,看到那次活动的照片,她才恍然记起来,原来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那个背景中。走廊上的一幕就像一幅画一样,挂在她记忆的一面白墙上,孤立又突兀。

从火锅店里出来,是他的城市最热闹的时刻。他开着车,在被灯光反复照亮的夜色中穿行,空气里夹杂着满满的尘世的嘈杂。她还是有一种陌生感,异乡的风令她感到了久违的自由,身体变成了空心的,仿佛一个气球,向上飘着。他把一只手空出来,拉住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握着。如同多年以来他们的关系,从不紧迫,也从未消失。他们不停地说着,说了什么她都忘记了,只记住了他的笑声,像孩子一样,连成串的笑声。

后来,车在他家楼下停了下来。

他用手指了指,说,四楼,从左面数第四个阳台,还有左边和右边的窗子,就是我家。他们于是一起望着他家窗口的灯光,等待着。

她的心情微微有点不适,她没有想到他会把她带到家里来。但同时又有一点感到温暖。也不算太出乎意料,这些年来,靠着电话里的有限交流,她大致能够判断出他是哪一种类型的男人。虽然同他的容貌比,这判断还有些模糊,但亲人般的感觉应该是没错的。她喜欢这种感觉。

他问她会议开几天,明天若是有空,可以带她去个不错的地方。你肯定喜欢。他说,那地方一般人找不到,在地下室里。碟片特别全。我常去那儿,老板跟我很熟,有一个房间里放的都是“打口CD”的走私唱片,不认识的进不去。她点着头,根据他的描述想象着。很多年以后,她曾想起过这个细节,她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了一个地下室的房间,灯光昏暗,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各种包装的碟片。她蹲在其中一堆前翻找着,他站在不远处和老板聊着天。老板个子不高,35岁左右,穿一件无袖黑色背心,两条胳膊十分健美。她确切地知道,那一次,她根本就没和他去过那里,但是搞不明白这个深刻的画面是怎么进入到她的脑子里的。难道是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吗?endprint

10点多,灯熄了。再坐一会儿。他有点歉意。在她的耐心即将被耗尽之前,他终于带着她上楼了。楼道很宽敞,台阶贴着灰色的大理石,感应灯亮得让她有点担心。她这时才看出来,这是一幢新楼。

他小心地把钥匙从钥匙包里挑出来,轻轻地拧锁、开门,又轻轻地把门带上。他拉着她的手,进了离门口最近的房间,然后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

这一次她感到很愉悦,比另一次好。他在她面前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激情来,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让她有点意外。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可能低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从未深入探讨过。它像个谜一样。或许正是这个谜,磁铁一般吸引着他们若即若离地走了这么多年。有一个姿势,是他抱着她,边走边完成的。虽然谈不到舒服,她却一直记得。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不是靠体力,而是靠着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做到的。因为显然他不是个体力很好的人。当然,她也很清楚,她一直一厢情愿地做着很多关于他的判断。至于对与不对,她从来就不在乎,她只在乎属于自己的这部分感受,只有这一部分对她是有意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相信,男人和女人,就是两个物种。为什么要告诉他呢?自然也不必去问他。那会破坏这种隐秘的引力。

他们讲起了另一次。是他先开的头,他说,你的身材一点没变,还那么小。

那一年,她在她的城市搞了个艺术节,邀请的歌手中有两个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于是就假公济私地也邀请了他。她当然非常忙,大事小事都来找她,一直到第三天的晚上九点多,才处理完所有善后的事宜。她匆匆赶到宾馆,那里只剩下那两个歌手和他了。她多留了他们一天,想尽尽地主之谊,陪他们转转这座城市的名胜。他们三个在聊天,看到她高兴坏了,歌手Z说,你总算来了,三缺一,手痒得就快挠墙了。于是他们坐下来打牌。他坐在她对面,不怎么说话,偶尔看着她笑笑。歌手L一直在讲黄段子,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把段子里的主人公换成了他和她的名字,Z也裸露地开起了他们俩的玩笑。而他和她只是笑。她清楚地记得,她那时的笑,只是觉得有趣,没有别的。正如她邀请他来,也只是邀请了一个朋友,没有别的。

第二天下午,两个歌手坐火车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她。她似乎还在期待着一次长谈,或许那正是她想见到他的原因。但气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暧昧起来,她感到空气慢慢变得稀薄,呼吸有点困难,她完全没有这个准备。她意识到,那件事已经不可避免了。

若干年后,当她回忆起那个下午,常常一厢情愿地认为,当时,他们可能都觉得,对方更期待着那件事,(他:要不她为什么要邀请我来?她:要不他为什么耽搁到此刻还不走?)如果谁在那一刻退缩了,没有硬着头皮走到那件事里去,对方会很难堪,也会就此将一段开端无比美好的友情断送掉。以他们当时的年纪和经历,都没有能力遵照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把此刻的局面处理好。于是,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向前迈了那关键的一步。谁都知道,那是这次会面最好的收场方式。

他们做得很轻松,仿佛那只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像个游戏一样,而不是目的。当然他们也都感觉没那么糟,至少她是这么感觉的。此后,她再也无法回忆出当时的过程和哪怕一个细节,倒是在洗手间的浴缸里冲洗的画面,留在了她的脑子里,成为她对那次性事唯一的记忆。

开始时,她站在浴缸里,后来又蹲下去。他光着身子站在洗手间的门口,轻松地看着她,指间的烟舒适地燃烧着。然后他笑着说,你就像个女童。她蹲在那里,扭回头看着他,也笑了,不是羞涩的笑,她确实一点都不羞涩,她笑出了声音,很清脆。她理解他的意思可能包含着两种意思,一种是指她的身材,一种是指她的神情和状态,无论哪一种,她都不排斥。她体验到了一种新奇的感受,他们之间,刚刚行完男女之事,却感到彼此的身体和自己毫无关系,就像两个刚刚做完了游戏的儿童,那情形,怎么形容好呢?两小无猜?对,两小无猜。

那是他们见的第二面。

但是此刻她没有把这些全都告诉他,虽然他情不自禁地提起了上一次。她只说了她认为该说的部分,因为刚刚结束的这场性爱,充满了成熟的气息,有欲望参与了进来,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并且知道这欲望不是因为对彼此的渴望,而是因为各自在现实生活中的疲惫和缺失。她觉得,不能把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全说出来,那会破坏此刻的气氛。虽然他们也都知道这一场性事不可避免,但肯定都没料到,会这么好。

后来,他带着她摸黑去了洗手间。走到洗手间门口的时候,右边的一扇门忽然开了。她转头看了一眼,虽然看不清脸,但马上猜到了,是他的妈妈。她给他打过的电话中,至少有三次是他妈妈先接听的,她会问你是谁,然后说他还在睡觉,昨晚上睡得太晚,有什么事跟我说吧,醒来我告诉他。她从听筒里感觉不到一丝令她尴尬的态度,她能感觉到的是,他妈妈知道她,并且不讨厌她。她心里感到很舒适,后来和他通话时,有时候也会问一句,你妈妈挺好的?仿佛她是她小学同学的妈妈一般。

他对他妈妈说,许雅。

噢。他妈妈在黑暗中打量了一下她,又说,知道。她什么都记得。从洗手间出来时,他妈妈又从屋门口出现,叮嘱了一句,声音小一点,别让孩子听到了。冲洗的时候,她一直在想,这世界上最理解和宠爱他的人可能是他的妈妈,她无法想象她的爸爸如果知道了她的这些隐私会怎么想。然后她又意识到了那个她常常会想到的问题,男人和女人,就是两个物种,甚至在对待他们至亲的人时,也是如此。她不是没进入过那种常见的两性关系里,意识到自己的弱和不公平,备受痛苦的折磨,最后败下阵来。如果她在不懂得辨析爱和喜欢的时候遇到他,还能像现在这般从容吗?如果她像爱过的别人那样爱他,还能像现在这样轻松吗?但这样真的很好。至少会让他觉得她和别人很不一样。是的,尽管是有点一厢情愿,她还是愿意相信,他们俩的感受是一样的,喜欢彼此的程度也都是相等的,没那么浓烈。这个解释最简单明了,让人省心。他们的关系确实很奇妙,尽管也有那么一点偶尔能捕捉到的失落,她看着给她递过来浴巾的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endprint

他把她送回房间,陪她躺了一会儿,说,要是困就睡吧,我到书房去睡。

你不在这睡?

一个人睡习惯了。

哦?多久了?

孩子生下来我就搬到书房去了。这一晃,也快上学了。这不奇怪,很多家庭都如此,她也是。

你们,那事,还好吧?

没有了。

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一点都没有了?

嗯。他竟然那么平静。

怎么会?你才多大呀?她确实没想到,她虽说是质量不高,次数也在日渐稀少,但勉强还是有的。不到40岁就变成她这个样子已然令她觉得是个问题,这可能正是她问那句话的原因,她想偷偷比较一下,以便确认自己在不在正常的范畴。她没法跟别人确认,即便女朋友、闺蜜,也难于启齿。她的自尊心和防备心不允许她在她们面前暴露自己婚姻的问题,尤其是性方面的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我也努力了,不行。

她在这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丈夫。男人,在这事上,是不是很难伪装?

我说不清。但是我有个挺好的哥们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们交流过这个问题?

没说太深,可能也都没说实话。但是,同龄人中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婚姻有这种情况。

她就是在此刻识别出了那个疤痕。此刻以前,她以为只有她身体里有。

谈话中断了几秒钟。她侧过身,把腿搭在他的腿上,膝盖压着他平坦冰凉的小腹,上身贴紧了他,像两条没有体温的鱼。她抚摸着他光滑的皮肤,它们还如此紧致,就像她常常在暗夜里抚摸着自己。疤痕潜藏在幽远的深处,用手是摸不到的。

那你……怎么解决呀?有固定的?

没有固定的。

她呢?

不知道。

她没有要求吗?

开始也有,也闹过,但是我实在无能为力,后来也就习惯了。

她应该也有……人吧?

有了倒好。

唉。她叹了口气。内心忽然涌过一阵荒凉。

你呢?换男朋友没?

哪有男朋友。

我记得有次你打电话跟我说,想离婚。当时我就知道离不了。太不靠谱。

她记起了那一次。那一次,她遇到了一个小自己八岁的男孩,有种初恋般的感觉。她在结婚以前,从未尝过那种滋味,只在小说里看到过类似的描述。当时她觉得自己就快扛不住了,婚姻像一个烤箱令她煎熬不已。她抱着决绝的心,打电话给他,希望寻到一丝支持。她只想逃出来,赤裸着透透气。

然而,那只飞上蓝天的又圆又大的红色气球,也终究慢慢撒了气,变成一团布满褶皱的橡胶皮。

有时候……真羡慕他们。她自语般的。

谁?他显然没跟上她的节奏。

那些孩子们。自由的,青春的……

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

唉。她又叹了口气。有烟吗?

我去拿。他下了床,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要不,去书房吧。她不喜欢房间里有烟味。

好。她起身,披上他的衬衫。

她要多久才回来?

这次时间长,一个月。刚走了不到一星期。

他们来到书房。她看到靠墙打开的一张沙发床,褥子和床单的尺寸明显过大,显得有些臃肿,却一副被睡得很舒服的样子。

他把烟和打火机递给她,转身又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两罐啤酒。

讲讲你的那些姑娘们。她打开自己那罐,笑着看着他。

哈哈。他也笑了。

后来他还是讲了一个他比较喜欢的。那件事上,她特别能满足他。而且,她不打搅我的生活。最后,他补充道。

你爱她吗?

他摇摇头。

那为什么那件事那么好?

他想了想,可能是情欲吧。

对男人来说,有分别吗?

怎么说呢?他皱了一下眉,这事很难对女人解释清楚。或者说,男人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总是很难获得女人的理解。

她靠在写字台上,一边喝一边听着。

灯光很柔和,他坐在里面的椅子里,说话的样子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们进入彼此的大脑,打通了很多条隧道。她一直很奇怪,吸引他们彻夜长谈的不是身体。当然,他们对彼此的身体也并不排斥。只是,离情欲肯定还很远。她忽然有点伤感,但马上控制住了。

想过离婚吗?她问他。

都是些一闪而过的念头。以前有过。

我现在也常有。

证明你还年轻。他把啤酒对着她的碰了一下。

有时候特别想冲动一下,索性就做了,人生或许就不一样了。

可你做不到。而且,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或许还会更糟。

肯定会更糟。

是吧?除了那事,别的方面其实都挺好的。感情也还是有的,是吧?

嗯,也彼此信赖。这种信赖很难复制到别人身上。

所以说,做做算数的话,还是现在拥有的更多。

可是,就这么活一辈子吗?还这么年轻,不甘心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捏了捏啤酒罐子,把剩下的都喝了。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想想孩子就好了。

她的泪瞬间涌了出来。

虚伪的泪水。他轻轻拍拍她的手,嘲笑她。

她把手抽出来,照着他的肩膀捶了一下。

然后他们一起笑了。

你困吗?他问。

不困。

要不,咱们看个电影吧。我这有很多好片。说着,他站起来,向电视柜那边走去。《肖申克的救赎》?我最喜欢了。

不看那个,心情不对。

好,我找找对的。他在柜子里翻找着。《断背山》怎么样?我也超喜欢。

这个行,感觉上很配。endprint

嗯,那就是它了。我喜欢李安。

打开电视、影碟机,把碟片插好。他重新回到她身边,咱俩到床上去看。他们于是靠在床上,找到各自舒服的姿势。他把被子展开,给她盖上一点。

杰克被杀的时候,她睡着了。

她看了看表,一点半。她拨了电话。

电话铃耐心地响着,他没有接听。

她并不急,过了一会儿,重拨。他还是没有接听。

她盯着电话看了几秒钟,把它扔到副驾驶的座位上。与此同时,手机响了一下。她抓过来看了一眼。是条微信:开会呢。

她愣了片刻,这种情况是她没有准备的。在她的印象里,他是随时可以接打电话的。她又坐了一会儿,下了车。

面前这片地很开阔,站在这儿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有几块大小不一的洼地,里面还存着雨水。杂草和星星点点的野花自由铺展着,她还发现了很多蒲公英隐藏在其中。天空中多了几片云,不过依然很蓝。远处的山脉绵延着,看不到边际。

她面对着它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心一下子舒爽多了。

后来,她上了车,看着前面的荒地,稍微犹豫了一下,挂了倒档,把车退回去10来米,再向前,调了头,顺着原路往回开。

第二天早上,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睡着。她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门的另一边忽远忽近地忙碌着,伴着起伏不断的开门关门声、他妈妈的招呼声。她判断着,她在大便、洗脸刷牙(她喊:牙膏挤不出来了)、吃饭(牛奶不喝光行不行)、梳辫子(张美云那样的,昨天我都跟你说了)、换衣服,找书包,往书包里放一袋奥利奥饼干……她笑了,女孩和男孩是多么不一样啊!

她听见她说,和爸爸说再见去。他妈妈拦住她,爸爸还在睡觉,别去打扰他了。那好吧。女孩说。她松了一口气。声音远去,防盗门沉重地响了一声。

他依然睡着。

她起身下床,一眼看到了自己的靴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拿到了书房里,还有昨晚上她丢在另一个房间里的衣服、背包,也都拿了过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门口的一把欧式布面椅子里。她披着他的睡衣去洗手间,走到门口,拉门的时候,她发现,门被他在里面锁上了。

她把锁拧开,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依然睡着。

车驶进外环桥的时候,刚好三点。她计算了一下时间,开到大润发超市需要半个小时,再用半个小时买菜,牛奶和水果也该买了,儿子昨天还说想吃猪蹄。四点钟往学校开,争取堵车之前开到,应该能找到车位。如果到的早的话,可以先去学校西门对面的洗衣店,把孩子他爸的两件衬衫取回来。

车渐渐多了起来,她放慢了车速。

在红灯倒数到20秒的时候,她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号码。她恍惚了一下。与此同时,她看到一个戴着黄色棒球帽的瘦小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灵巧地游移到她身边,将一张广告单从车窗的微小缝隙中插进来,落在她的腿上。

小雅,你是不有什么事啊?

我……她瞥了一眼广告单,几个巨大的红字跳入眼中:承办草坪婚礼。

一直在开会。有什么事你就抓紧说,我马上又有事情了。

哦,也……没什么事。就是……问候一下。

她又瞥了一眼广告单。照片上的草坪真漂亮,仿佛每一根草都精心修剪、漂染过。

车流动了。

你都挺好的?没什么变化吧?他的声音令她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他问的是,疤痕还完好如初吧?

没有变化。你呢?

工作有点变动,忙起来了。

升官了?

这把年纪了,还能怎样?

你妈妈,她挺好?

还凑合,眼睛开始不大好了。

带她去看看,医生总还是有办法让她舒服一点的。

嗯。总是抽不出时间。

孩子怎么样?

孩子是真好。他的语气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又漂亮又懂事!

她笑了。

你开车吧?不跟你多说了,小心点。

她也不能再说下去了,前面好像出了车祸,喇叭声响成一片。她需要变道,而后面的车已经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根本动不了。这次不知要堵多久?她想,希望儿子放学之前可以赶到学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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