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为北大教授谋加薪

2016-08-01 02:56肖伊绯
同舟共进 2016年8期
关键词:底薪法币加薪

肖伊绯

1947年9月23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北大开‘教授会,到了教授约百人。我作了三个半钟头的主席,回家来心理颇悲观:这样的校长真不值得做!大家谈的,想的,都是吃饭!向达先生说的更使我生气。他说:我们今天愁的是明天的生活,那(哪)有工夫去想十年二十年的计划?十年二十年后,我们这些人都死完了!”

当胡适在日记中抱怨“这样的校长真不值得做”时,距他1946年9月就任北大校长,刚好整整一年。事实上,抗战胜利后的北大复校工作,千头万绪,在国共内战一触即发的动荡时局下,在国内物资奇缺、物价飞涨的经济不景气状况下,为争取复校经费及当局支持,为确保北大教师生活无虞,学生有课可上,胡适殚精竭虑、竭尽所能。他马不停蹄,辗转南京、北平、上海、天津等地各种会议,忙得焦头烂额,寝食难安。就在这百般忙乱之中,1947年8月26日,为筹备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选举而飞赴南京的胡适,还抓住面见蒋介石的机会,提出“振兴中国教育”的十年计划,并力陈应将以北大为首的五大高校,列为十年计划中的第一批重点。显然,胡适在为北大谋求“利益最大化”,这个“利益”是多方面、全方位的国家支持,一方面固然仍有其“学术独立”的理想化诉求,另一方面也要让北大师生获得更多现实利益的实惠。

孰料,就在胡适以57岁的半老之躯强打精神,重振残局之际,却遭受了“吃饭”问题的困惑,更兼有向达的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向达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敦煌学家,也是当时人心涣散的北大教授中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他在1945到1948年任北大历史系教授、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还是北大训导处的七教授之一。在胡适未就任北大校长之前与就任之初,训导处都有直接处理校务、召集师生的职权。应当说,向达是北大复校以来,胡适可以倚重的教授之一,但未曾想如此“话不投机”。在教授会召开的次日,北大文科研究所委员会召开首次会议,这是胡适“学术独立”十年计划中,相当重视的“样板工程”的开张之日——但作为委员之一的向达直接请假不去,以缺席的方式明确表示不合作。3天后,即9月27日,向达直接提出休假申请,在休假一年期间,赴南京从事学术研究。

显然,向达的不合作,在当时确给新任校长胡适不小的打击与难堪。但不支持胡适的“十年计划”也罢,特别强调“吃饭问题”也罢,这都是个人对国家时局,对个人境遇的体认,还达不到“交恶”的程度。胡适作为北大校长,不但有容忍反对意见的雅量,还要有切实担负起解决实际问题的责任。

【加薪赶不上物价上涨的倍率】

北大百余教授因生活待遇问题而“群谏”胡适,导火索乃北大医学院教授的单独加薪问题。1947年9月20日,北大多位教授为改善生活问题致函校长胡适:

顷闻本校医学院沈院长,于九月十七日院务会议席上,公开宣布所有教员一律增加底薪三百元,所加底薪之加成数照发,如此即每人每月可增加五十四万元之数,不知此讯是否属实,仍请早日正式通知全校同人,庶月来为生活问题苦思焦虑之心境,可以稍安。倘荷采纳日前同人等之提议,召开教授会议,研讨妥善办法,尤所企盼,专此即颂道祺。袁翰青、孙云铸、陈友松、胡世华、吴之椿、张颐、张龙翔、吴恩裕、闻家驷、郑昕、申又根、袁家骅……同启。

其实,在这一加薪事件中,提到的医学院教授普涨300元的“底薪”,并不是指通常意义上“固定工资”的上涨。因时值抗战刚刚结束,民生艰难,经济衰败;且国民党政府金融管控紊乱,物价飞涨,货币贬值速率已达难以想象的地步。当时北大教授的薪酬仍是按抗战前的标准额度核算的——这里所谓的“底薪”,乃七七事变前的薪酬额度,最高也不过600元。但要知道,这600元是以600银圆(法币未贬值前,法币与银圆1:1等值兑换)计价,而不是以抗战结束后疯狂扩发的、已巨幅贬值的法币来计价的。

实际上,当时的北大教授之薪酬发放,还要按照物价指数加乘以战前银圆计价之“底薪”的办法,来粗略核算,即所谓“加成”;此外再酌情发放少量的“生活补助费”。但这些核算发放薪酬的方法,既不精确,也不公平,北大教授的生活及待遇水准比之战前,都有明显下降。虽每月“加成”倍率都有所上涨,可还是远远赶不上物价实际上涨的倍率。几乎一日一价式的恶性通货膨胀,在结算薪酬时却只能采取上一个月的物价指数来“加成”。在这样的核算体系下,教授拿到手上的薪酬的实际购买力,普遍都低于战前水平,且还有进一步下滑的趋势。

所以,医学院教授普涨300元“底薪”的消息一经传出,北大其它院部未能加薪的教授们,一方面在心理上很难接受,另一方面不得不开始急迫地争取加薪了。他们集体给胡适出了一道难题,不但要集体加薪,且要求这一加薪不是每月增加固定额度的“名义薪酬”,而是应与实际购买力相当的、随每月物价指数调整的“浮动倍率”之实施与提升。

事实上,北大教授这种加薪呼声,也对应了当时人人自危、人心惶惶的时局。在《世界日报》等报纸的版面上,几乎每天都开辟有“经济天地”栏目,从中可窥一斑。当时的美元对法币汇率为1:44000,这还是有利可图的收购价,售出则为1:45400。而战前发行的任何种类的银圆,此时都是“硬通货”,一块银圆就可兑换法币21200元。其余的食品物资,如面粉、大米、猪肉、油、白糖等,及生活必需的煤块价格也每天都有变化,足见当时物资匮乏与货币贬值之巨。

按照北大教授们的核算办法,每月底薪600元的教授,在1947年9月应得月薪的法币数额为418万元。依此推算,北大教授们所要求的薪酬数额,战前与战后币值的比率约为1:7000;这一比值,比之《世界日报》上公布的银圆与法币兑换比率1:21200,还有相当差距,二者之比值约为1:3。换句话说,北大教授们的加薪方案所要求的核算方法并不过分,在保持实际购买力的前提下,他们愿意将战前币值的薪酬实值调低两成,也算是共赴国难、共克时艰。他们急切地要求加薪,实在是逼于无奈之举——即使这一加薪方案实现,拿到手上的法币在一个月内也不贬值的话,他们实际上也蒙受着不小的经济损失——战前月薪600元的教授,满打满算也不过拿到了战前币值200元的月薪。

【回天乏力:金融体系已离崩盘不远】

面对北大教授们为提高生活及待遇的“群谏”,胡适首先解释医学院的加薪实为来自“美国医药援华会”的捐助,而非国内当局之意旨,以平息种种猜测与不满。为此,他还列举了上海医生与北大医学院教授之间的收入差距:北大薪金最高者,每月薪不到300万元,而上海医生每月收入9000万元乃至1亿元,平均也可月入五六千万元,300万元教授月薪与此数比较,实在清苦。以此说明医学院加薪也只是“杯水车薪”,并不能说明他们享受到了什么“特殊待遇”。

同时,在北大教授会上,胡适还提出专任学术研究费的申请,在不降低实质购买力前提下的加薪方案等。关于政府发放面粉、煤、布料等生活物资,胡适也为之多方奔走,能落实的尽快落实,未落实的则直接向上申报。

省会后两日,他即向时任行政院院长张群正式提出北大教授加薪的原则意见,并拿出了详细的薪酬调整办法与核算方法。

1947年9月25日,张群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茶会,招待北平各高校校长及主要教职员。胡适、梅贻琦、王正廷、徐悲鸿、袁敦礼、石志泉、周炳琳等百余人应邀出席。张群即席致词,形容国家“现如多病之躯,下药必须审慎”,恳切希望在座诸位能协助解决现实难题。最后,张群提及公教人员待遇问题,称:“本人就职后曾两次调整公教人员之待遇,而第二次所着重者在文武待遇均平之原则,因此已增加国库每月支出3700亿元,11月之调整正研究合理之办法。”

接着,胡适起立致词,陈述北大教授会前日开会,对政府有两点建议:“其一为下次调整希望不再降低本年一月公教人员所得之实质购买力,以后依此原则调整。”他举例北大工学院长马大猷教授的计算:按照8月份物价指数五万五千倍,以当年1月的生活标准,9月份生活补助费应为83万元,薪水加成与当年1月时相等,9月份600元底薪,教授合理之收入应为413万元。300元讲师收入应为248万元,150元助教收入应为160万元。燕大教授月入300万元,协和医学院教授月入400余万元,此仅为生活费,实非待遇。胡适继称:北大教授会另一建议,是为保持大学教授专任制度而提议,呈请行政院以教员底薪的5%为基数,按物价指数发给,作为专任学术研究费,职员亦同。如此600元底薪教授,按照上述规定每月专任学术研究费为165万元,200元底薪者每月研究费55万元。“上述建议务请张院长鼎力促使实现”,“能如此合理调整,则教授生活可以粗安”。致词毕,掌声雷动。

至于胡适的种种努力最终是否落实,北大教授们的“吃饭”问题是否彻底解决,当时新闻媒体的报道未能跟进,胡适日记也没有详加解说。这无话可说的背后,是众所周知,让人无语的史实——此刻,国民党政府的金融体系已离崩盘不远,北大教授设计的“浮动倍率”再怎么精确,也无法赶上货币贬值的速度了。即使当局于1947年9月底就采纳并批准了北大的加薪方案,并火速于10月就执行并实施此方案,北大教授们也会再一次被物价指数惊得目瞪口呆,大呼上当的。就拿顾颉刚于1947年9月28日的一则日记来比照,就会知道“浮动倍率”的加薪方案将注定是一纸空文。这一天,顾在日记中写道:“理一次发,两万元矣,实四毛也。”此刻,理一次发的价格已为法币20000元,实为战前币值0.4元,二者比率已达1:50000!如此看来,递交当局的加薪方案,已毫无实际意义;如果照此实施,战前月薪600元的北大教授,1947年10月“加薪”之后实得月薪仅为80元左右了。

国民党政府的法币增发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堪称“空前绝后”。当时,不光北大教授们对此难以想象,胡适也只能是竹篮打水白忙活;与此同时,全国民众都无一例外地卷入这场金融巨骗与疯狂劫难之中。据载,1945年8月抗战结束时,法币的发行额是5569亿元,比1937年同时期增加幅度已不小,但这还只是疯狂的开端。1945年底,法币发行量已突破1万亿元大关,与8月相比几乎翻了一番;1947年12月猛增到331885亿元;1948年8月21日,竟高达6636946亿元之巨,短短8个月里增加了19倍,如此一来,“币值已贬到不及它本身纸价及印刷费的价值”。于是当局孤注一掷,发行新的通货金圆券来取代法币,1948年8月19日付诸实施,以1:300万的比例收兑无限膨胀了的法币。(《中国当前之通货·外汇与物价》)

就在国民党政府即将发行金圆券的前10天,1948年8月9日,正在休假的向达又向胡适致信,再次表达了对北大教授、师生们“吃饭”问题的严重关注,提出应让曾经向学校贷款度日的教授们暂停还贷,并力争要每月发放3次薪水的建议。他在信中写道:

至于经济困难,自是一般现象,无论学校个人,莫不如此。而最近情形,似乎更为严重,学校停止一切购置及借款,同人以前之赖学校贷款以苏喘者,今以典贷俱穷,大都皇皇不可终日。先生于此种情形,当知之甚悉,欲图根本解决,目前自不可能,唯如:第一,学校对于同人旧欠,暂停扣还,或多分数期扣还,则每人每月经济情形可不致影响太大。第二,学校发放薪水,以后改为每月发三次,或至少每半月发一次。如此在学校方面或不至于动摇“国本”,而在同人方面能稍获喘息,可以有余力挣扎,亦未始非双方之福也。此自是消极方法,治本无关,唯仍祈先生有以詧之。(《胡适往来书信选》,中华书局1980年版)

对于向达的建言,胡适有无回信,其实已不重要了。有心重振北大的胡适,面对的是早已无力回天的现实;岂止一个北大复校后的“烂摊子”,国内皆是经济崩盘下的大“烂摊子”。

1948年12月15日,胡适在北平南苑机场登机,直飞南京而去。1949年元旦,他在日记中称自己是“逃兵”“难民”。就这样,当了两年多北大校长的胡适,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北平与北大,而是辗转于美国与台湾两地,直到1962年逝世。或许,一向以处理文教界实务见长的胡适,至死也会对这桩无法操办的“北大加薪案”,感到莫名的惶惑与困顿吧。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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