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雪富
当你怀着与其他人的共通感作判断时,你的判断就不会包含对别人的“欺凌”
通识教育在中国大学的兴起还是晚近的事。由单纯的专业教育走向通识教育下的专业培养,对大学到底意味了什么呢?显然并非只是多增设了教育的某个主题,毋宁说它还了教育自由之身。
什么是大学教育的自由之身?教育当然意在培养不同领域的专业人才,培养不同领域“做事的人”,这是大学之于社会的功能关联。然而这是否意味着大学已经穷尽了目标?或者说,大学是否已经实现了使命?肯定不是。大学最重要的使命不是培养高级工匠或只做事却无思想的人,她所培养的是能够理解工作与他人的自由价值相关联的人,这样人才能够摆脱纯粹劳作的无意义。
通识教育的最重要方面在于重建劳作和目的之间的关联,使劳作具有福祉。而当大学旨在甚至仅仅在于培养工匠时,不仅她培养的是工具性的人,而且她本身也是工具性的。工具性的人不会是完整意义的人,因为工具不具有最终的完备性。就教育而言,人的合目的性在于成为公民,并把尊严视为至高无上的价值。因此,通识教育旨在培养杰出的公民。只有当受教育者意识到他自身的公民身份,他才会把自然天赋作为与社会福祉相关的目的。通识教育的公民性不仅帮助人规避对他自身的恶,还帮助人规避对他人的恶。一个不仅能规避对他自身的恶,还能够规避对他人的恶的人,才应是大学教育的目的。
由此可见,恶来自工具性教育。通识教育旨在帮助受教育者消除自身的工具化和他人的工具化,因为任何关于人的工具化,无论是对他自身的工具化还是对他人的工具化,它们都已经在恶里面,都已经是恶的活动了,它们或许还正酝酿着更大的恶。通识教育则透过驱消知识领域的两种无知以避免恶。
首先,通识教育提供有关人自身的知识,哲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之类的通识教育培养人作为自身的目的意识,意识到自由是目的,并且深信所有人都同等地根源于自由。自由在于不限制他自身对自由和世界的好奇,也不限制他人对自身独特性的探奇,使得无论是关于他自身和其他人的理解活动都成为深含“尊敬”的活动,帮助人把世界和别人理解为他自身,一种需要友善地对待的交道活动,养成世界公民的意识。
其次,通识教育还消除人对于其他知识的无知。今天我们处身于一个高度知识化的社会,专业教育固然带来文明巨大的进步,也造成了有知识的无知者,更可怕的是造成了大量有知识的偏见者。他们因着专业知识形成判断的偏好,妨碍知识活动成为一种深具同情性的理解活动,抑制求知活动所关怀的普遍性,造成人自身与社会和技术的失联。大学通识则可以帮助人避免使知识活动成为趋恶的活动。
通识教育的消除无知,在于它能够重建“共通感”。康德说共通感是一种共同感觉的理念,它使人的判断仿佛依凭于全部人类理性,避开主观私人条件对判断所产生的不利影响,最终摆脱成见,无论这种成见是处境性的、个体性的甚至是国家性的。共通感使人们透过理性重获普遍的同情感,使人不因利益之见敌我之分漠视对方的权利,对人之为人保持无条件的尊敬。现代社会许多权利的践踏,都因缺乏共通感所造成的“无知”而起。
汉娜·阿伦特则从康德的“共通感”讨论“平庸之恶”的规避,指出“共通感”理应是自由之人判断力的基础,可谓切中教育之为福祉的肯綮。一个有自由之身的人,是一个有判断力的人,而一个有判断力的人是一个能够通达其他人感觉的人,他的判断里总包含了对另外一个人作为人的基本尊敬,以及因尊敬而来的深切同情。
当人们总是怀着与其他人的共通感作出判断时,他们的判断就不会包含对别人的“欺凌”。一个不包含“欺凌”的判断,才会是真正自由的判断,因为这样的判断理解他人的自由。通识教育正是透过唤起自我里面所包含的他人的自由,去真正理解自我的本质,用康德的话说,最终通往“永久的和平”。
(作者为浙江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