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与枯寂:日本禅宗地理

2016-07-21 10:16瞿炼
齐鲁周刊 2016年17期
关键词:五山禅寺禅宗

瞿炼

“不动扶桑见大唐”

正如法显和玄奘记录了许多古代印度的湮没历史,有些中国的古老文化不幸失传,却可以在邻国得到继承和发扬。五山十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五山十刹的确立和禅宗的兴盛有很大的关系。禅宗,原本起源于中国的北宋时期,由六祖惠能创立,因当时禅宗中“即心即佛,解脱自我,无欲无求,无所矫饰,浑然天成”的思想境界,十分符合长期以来被封建礼教所束缚,同时又有反叛思想的宋代文人,一时间,禅宗成了文人墨客相聚时议论的主要话题。

宋嘉定年间,皇帝为全国的禅寺评定“寺格”。五座名望最高的禅寺被定为五山,拥有最高的寺格。南宋覆亡以后,元代和明代的皇帝都曾以五山十刹来册封天下名刹。

明代中叶以后,官寺制度走向衰落,五山十刹就此废弛,逐渐被遗忘。但是,精丽庄严的南宋佛寺,返璞归真、智慧安然的“宋风禅”,都被移形换位般地复制到了日本。日本的中古禅寺内,至今还珍藏着夫量宋元时期的佛教经卷、图书典籍和书法绘画,以至于今天中国学者想研究五山十刹,还必须借重保存在日本的史料,正所谓“礼失求诸野”。

禅宗在中国创立较晚,因师徒相传,有着明确的谱系。南宋时,五山十刹中所流行的大多是临济宗杨岐禅。日本僧人荣西在宋孝宗时两次来中国,拜虚庵怀敞为师,先后在天台山万年寺和明州天童寺随师修习。他将临济宗的黄龙派传入日本,成为日本禅宗的开宗禅师。

荣西圆寂后,他的弟子道元也来到天童,跟随长翁如净学习曹洞禅,回日本后模仿天童寺的格局创立越前永平寺,成为日本曹洞宗的开山祖。

圆尔辩圆是荣西的法孙,后投入径山寺高僧无准师范的门下,苦修数年后顿然开悟,回国时,无准师范向圆尔辩圆交付祖师法衣、《宗派图》和《自赞顶相》作为传法的信物。

当时,日本朝廷的摄政以径山寺为原型,在京都建立了规模上堪比东大寺和兴福寺的东福寺,迎请圆尔辩圆入寺弘扬禅法,是为禅宗大举进入京都之始。圆尔辩圆被奉为国师,称“圣一法师”,他传回的杨岐禅后来成为日本禅宗的第一大派——圣一派。

那些从中国带回的传法信物至今还珍藏在东福寺内,而且寺内每年都要纪念无准师范老师的诞辰,八百多年来从未中断过。

兰溪道隆则是南宋僧人东渡日本传播禅法的先驱。他也是杨岐派的禅师,于宋淳佑六年(1246)到达日本,在巨福州的建长寺开山,后应诏出任京都建仁寺的住持。兰溪道隆倡导中国式的“纯粹禅”,使之成为日本禅林的主流。

为了模仿五山十刹兴建日本的禅寺,南宋佛寺内的所有细节——大到寺院布局、建筑形式,小到法器配置、家具摆设—全部被图绘下来,用以原样复制。十四世纪中叶,作为京都五山之一的天龙寺落成,其开山祖师梦窗疏石提笔写下赞文,“不动扶桑见大唐”,反映的正是当年日本禅僧们的最高境界和理想。

“禅”不仅是宗教的修持,更被升华为思想、哲学和人生态度,成为日本中世纪文化发展重要的精神来源。著名禅学家铃木大拙说过“在某种程度上,禅造就了日本的性格,禅也表现了日本的性格。”可见两者间的契合。

日本园林:枯山水背后的禅宗思想

日本禅宗在宋代经由日僧明庵荣西从中国传至日本,对日本茶道、建筑等领域影响深远。为反映禅宗修行者所追求的苦行及自律精神,日本园林艺术开始倾向于用石块象征山峦,用白沙象征湖海的枯山水庭园风格。

“未见一粒灰尘扬起,却见巍峨山脉耸立。未见一滴流水溅下。却见奔流瀑布悬挂。”这是14世纪初,日本禅僧梦窗疏石写的一首诗。没有一滴水,却能营造出瀑布奔流的感觉。如此抽象写意的园林,就是日本最独特的“枯山水”了。

“枯山水”的始作俑者,正是梦窗疏石本人。梦窗是镰仓时代末期著名的禅宗僧人,有“七朝帝师”之称,也是当时最伟大的造园家。他在《梦中的问答》一书中写道:“把庭院和修道分开的人,不能称为真正的修道者。”而他的第一个枯山水作品,就是从一座京都的寺庙——西芳寺开始的。

西芳寺,原是奈良时代(710-794年)修建的一座古寺。1339年,权臣藤原亲秀不忍看它荒废,遂请来梦窗疏石主持重修。面对一座净土宗寺庙,禅宗大师决心做一番大的改造。

改造的成果是两个庭园,一个以黄金池为中心,人们可以一边沿着池边的树林散步,一边观赏石组和苑池,这就是池泉回游式庭园。这种可游可观的园林,深受中国园林启发,是当时日本比较常见的一种园林。

另一个园则在日本从所未见:覆满苔藓的枯水瀑布,龟形“小岛”仿佛在绿苔的海洋中畅游,宛如自然生成的一幅画面。同时,梦窗疏石还做了一个决定——高大繁茂的树木任它死亡,不再移植新的树木代替。

这是一种极端写意和抽象的园林。没有乔灌木、小桥、岛屿,甚至没有水。造园中原本不可缺少的要素,被一一剔除,留下的是岩石、耙制的沙砾和一块块苔地。

流动的、易逝的事物不见了,只有亘古不变的顽石和沙砾留下来。而超越无常,追求恒常,正是禅宗的一种修行。枯山水园林不仅由禅宗大师手创,而且往往建于禅宗寺院之中,它的设计者和使用者,大多是寺庙里的禅宗僧侣。

京都龙安寺方丈南庭,是现存最经典的枯山水园林:建造于室町时代末期,面积约为330平方米,庭院是矩形,地面全部铺以白沙,却被耙子耙绘出水面的各种形状,白沙间安置着15块形状各异的石头,其景观有点像浮出海面的岛屿,从前人们称这座庭园为“虎子渡水庭”,传说它反映的是几只小老虎在父母的带领下渡水的情景。这一景致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在白砂上绘出几何图案,几乎是日本所有禅寺每日清晨都会做的工作,砂纹代表水。京都最古老的禅寺——建仁寺主持云林院先生在介绍枯山水时说道:“无水,却让人感觉到水,这种表现方法就是枯山水的特点。”笔直延伸的线,表示着江河、大海的平静水面;蜿蜒之处,则代表着大小不一的波涛;“水中”浮现的石块则寓意岛屿山石;漩涡表示着“大宇宙”,从禅学来讲,也表示着“绝对真理”“悟境”。

佛教讲,一花一世界。在枯山水中,一沙就是一世界。枯山水考验的,正是观察者的“心”。从这一角度上讲,枯山水并不是一种欣赏式园林,更多的,是一种感悟式园林。令人困惑的是,作为禅宗发源地的中国,并没有发展出如此“禅意十足”的园林。中国的禅宗园林有声有色,可观可游,充满对生命的喜乐之情。

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中国人“未知生焉知死”,很少走极端。而大和民族则对“死寂”充满迷恋。在这个地震、海啸频发的岛屿国家,生命早逝的悲哀萦绕不去。比起满月和鲜花的绽放,日本人更喜爱樱花的飘零。易逝的悲哀,又激起对永恒的渴望。枯山水就是这种理念之下营造出的园林。中国人的禅宗到了日本,催生出如此抽象的永恒之园,不得不说,大和民族的思维模式也在从中起作用。

茶庭:佗寂之美

荣西在禅寺中种植宋茶,提倡宋朝的茶礼,圆尔辩圆学会了面粉和面条等食品制作方法。“五山文学”“禅宗样”建筑之外,镰仓时代以后,日本的书法、绘画甚至今天被奉为国粹的茶道、花道、剑道,都蕴涵着宋代文化的影响。

而当中国的禅与茶传到日本后,又催生出另一种日本园林——茶庭。草庵式的茶庭叫“千利休庵”,因为它的发明者,是16世纪一位叫千利休的茶道宗师。

千利休茶室内的院子,原本是个花团锦簇的所在,里面种满牵牛花,一旦开放,美不胜收。当时日本的最高统治者丰臣秀吉听说后,立刻慕名而来。不想一进茶庭,发现花都被剪掉了。秀吉大怒,冲进茶室向利休兴师问罪。然而一进茶室,他却被震住了,只见壁龛的花瓶里面,一朵洁白的牵牛花正在怒放,水润欲滴。

砍掉一片,留下一枝,花的内在生命力却得到充分展现,这就是利休的禅心。而这种表现方式,可谓禅宗的极简艺术了。

后世的茶庭继承了利休的禅心,简洁、纯粹而意味深远,一般情况下连鲜花都不栽种。

一本17世纪的茶道手册“Chasho Senrin”提出更极端的设想:“庭院中不应种树,不应摆放石头,不应铺设沙子,也不应设计卵石小径——所有这些事物都会让人分心,会迷惑和破坏茶道精神。”

不过这显然是种过于理想的设计。现实中的茶庭是这样的:从院门至茶室之间设有园路,点缀着各种景观——以裸露的步石象征崎岖的山间石径,以地上的松叶暗示森林茂盛,以蹲踞式的洗手钵象征圣洁的泉水,以寺社的围墙、石灯笼象征古刹神社的肃穆清静。这一切,营造出日本茶道追求的“和、寂、清、静”。

茶庭的一套装饰也十分简朴。有时石灯、洗手钵因为年深日久,布满青苔或地衣,甚至有了小小的裂痕,人们不但不会去修补,反倒格外的珍惜。因为它们忍受了恶劣、动荡的现实环境,呈现出震撼人心之美。

说到此处,日本园林的核心品质——佗寂之美已呼之欲出。“佗”即简朴,“寂”是冷寂,它包含残缺、寂、贫、素、孤寒、简朴、凋零等种种美学意向。

无论是枯山水还是茶庭,都被日本的这种佗寂之美所笼罩。枯山水那种安静到极致的氛围,正反映出了日本人追求的“物哀”的审美意识,也在宗教上体现了“禅”的本质,这种类似墓地的悲悯气氛,恰恰也是日本这个民族独特生死观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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