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邵湘语“得”的多功能性研究
——兼与赣语“得”的比较

2016-07-21 07:02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能性补语助词

周 敏 莉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新邵湘语“得”的多功能性研究
——兼与赣语“得”的比较

周 敏 莉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330022)

摘要:分析了新邵湘语中语素“得”的多种功能以及各功能之间的关系。认为该方言的多功能语素“得”除了做“得到、获得”义动词外,还有助动词、能性结构助词、情状结构助词、能性半自由动词、准完成体助词等用法。这些用法具有不同的语义特征及句法环境,其可能的语法化路径是:动词—助动词;动词—能性半自由动词—能性结构助词;动词—准完成体助词—情状结构助词。“得”的多功能性既与语言系统的历时演变有关,也是对共时状态下本方言能性范畴其他成员缺失的协调和补偿。赣语的“得”也有类似的多功能现象。

关键词:湘语;得;多功能性;语法化

新邵县位于湖南省中部,东北靠涟源市,东南临邵东县,南抵邵阳市、邵阳县,西接隆回县,北连新化县、冷水江市。据《新邵县志》,新邵方言大致可以分为两片:邵阳方言片和新化方言片。本文的新邵湘语具体指新邵县寸石镇话,属于邵阳方言片。“得”在新邵方言中使用频率高,语义、语法功能繁复。作动词(音[tɛ55]或[tɛ45])时表示“得到、获得”义,如:得病,得个一等奖;另外,还可以作为能性结构助词、情状结构助词、能性半自由动词、准完成体助词等,读轻声,为低降调。

一、能性结构助词“得”

“得”(音[tɛ]/[ti])可以连接动词和结果、趋向补语,从而使整个结构“V得C”凸显可能性的语法意义,即动作结果、趋向实现的可能性,其否定形式是“V不C”。关于普通话和方言中的这种“得”的性质,较有代表性的说法有“中缀”说[1]、“助词”说[2]125-126、“结构助词”说[3]246-257、“能性助词”说[4]144-149、“能性中置助词”说[5]等。这类结构中的“得”既表达能性意义且结构上起着连接述语和补语的作用,因此本文认为“得”是能性结构助词。

1.能性结构助词“得”的语义特征

新邵方言能性结构助词“得”相当于普通话的“能”,主要表示客观条件或主观能力是否允许动作或变化的结果及趋向实现,如:

例1.声音蛮大,听得清。(声音很大,听得清。)

例2.我崽咯子喂饭喂得下哩。(我儿子现在喂饭喂得下了。)

例中前边的为方言,后边括号中的为普通话,下同。

2.“V得C”的正反问形式及否定形式

一般情况下,“V得C”正反问形式是“V不V得C”,否定形式是“V不C”:

例3.A:老师讲话你俚听不听得清?(老师讲话你们听不听得清?)

B:声音太细哩,我俚听不清。(声音太小了,我们听不清。)

有两点需要注意。首先,刘月华指出,普通话的A类可能补语(即本文所说的“V得C”)在实际语言中主要用否定形式,除疑问句外,肯定形式用得较少,要表达肯定,一般用“能/可以+动词+结果/趋向补语”的形式[6]583。新邵话没有这样的限制,地道的新邵话很少用“能、能够”“V得C”在新邵话中是很有表现力的。

其次,当补语是形容词且形容词前有“咯嘅(这么)、嗯嘅(那么)”来指示并强调高程度时,否定形式要把“得”改成“不得”,语序有两种,如:

例4.A:你肯定讲得其嗯嘅好。(你肯定能讲得像他那样地好。)

B1:我讲其嗯嘅好不得。(我不能讲得像他那样地好。)

B2:我讲不得其嗯嘅好。(我不能讲得像他那样地好。)

这两种否定形式都和下文将要分析到的“V得O”(“得”为能性半自由动词)的否定形式相同,这反映了“得”从能性半自由动词向能性结构助词过渡的中间状态。

3.“V得C”带宾语O的语序及相应的否定形式

普通话中“V得C”带宾语O时,宾语要放在补语后面,形成“V得CO”,其否定形式是“V不CO”,新邵话中也有相同的语序类型,如:

例5.A:我吃得完咯碗饭。(我吃得完这碗饭。)

B:我吃不完咯碗饭。(我吃不完这碗饭。)

新邵方言还有一种语序是把宾语放在补语之前,形成“V得OC”,其相应的否定式是“VO不C”,如:

例6.A:我吃得咯碗饭完。(我吃得这碗饭完。)

B:我吃咯碗饭不完。(我吃这碗饭不完。)

两种不同的语序代表了不同的语言层次。“V得OC”和“VO不C”是唐代产生的形式,后来为绝大多数南方方言所承继,成为这些方言“得”字结构系统中最早的底层形式;“V得CO”和“V不CO”原是宋元时期北方方言中产生的形式,这类格式进入标准语后通过句法扩散进入南方方言[7]。

二、情状结构助词“得”

“得”(音[tɛ]/[ti])能连接动词、形容词和状态补语或程度补语(合称情状补语)形成“V得C”。这时“得”不包含能性义,是单纯起连接作用的结构助词,是结构的必有成分,去掉“得”,VC一般不能自由组合。

1.得+状态补语

状态补语是指位于述语动词之后的,对动词或动词所联系的动元的状态进行描述的句法成分。新邵方言状态补语的语义指向、结构特点与普通话大体相似。不过,“得”只是新邵话的状态补语标记之一,另外两个状态补语标记是“倒、起”。下文先从“得”出发,着眼于与普通话相应的状态补语标记“得”及本方言的状态补语标记“倒、起”的差异,来分析状态补语标记“得”的句法特点。

V+得+A 普通话情态补语(即本文的状态补语)一般由形容词和形容词短语充任,且形容词前面一般要加“很”,只有在对举或比较的句子里,形容词才能单独作情态补语[6]597。新邵话性质形容词可直接位于“得”后作情状补语:

例7.今天回来得晏。(今天回来得很晚。)

例8.其滴衣裳穿得马虎,起痂痂哩。(他穿衣服穿得很脏,起了厚厚的一层脏东西。)

否定式是在单独的性质形容词前加“不”。只要状态补语是单独的性质形容词,无论是肯定式还是否定式,“得”都不能用“倒、起”代替。再如:

例9.昨天泼雪落得不大,只落哩一下。(昨天的雪下得不大,就下了一会儿。)

A+得+好该结构与普通话相应结构的意义不同,A是性质形容词,表示人或事物某一方面的特点或性质,“好”是对这一特点或性质的肯定性评价。与其他单音节形容词状态补语不同的是,该结构中“得”与“好”之间不能插入别的程度性修饰成分或者否定副词等。

例10.咯件衣裳就是便宜得好。(这件衣服很便宜(说话人觉得这是值得肯定的)。)

例11.其老弟勤快得好。(他弟弟很勤快(说话人觉得这是值得肯定的)。)

2.得+程度补语

程度补语一般表示高程度。新邵方言组合式程度补语的标记有“得、倒、起”。不过,本方言的组合式程度补语不仅数量有限,而且对可以组合的述语在语义上也有限制,远远没有粘合式程度补语用得多。

单音节的程度补语只能用“得”与述语形容词连接,主要有“哑、怪”两个,且搭配很受限制,“怪”只能搭配“丑、臭、懒”等少数几个消极义形容词,“哑”能搭配的则更少(如“少得哑”),具有习用性。

当程度补语是双音节或多音节时(如“出奇、吓人、咬人、该歪、冇边边、下床不得、要不得哩”等),程度补语标记“得、倒、起”很多时候可以互相替换。这些程度补语所补充说明的述语一般含有消极义,而且它们之间与述语的搭配能力也有差异。程度补语“咬人、冇边边”等只能与固定的几个述语形容词搭配(如“丑得咬人、懒得冇边边”等),具有习用性。“出奇、下床不得、要不得哩”能补充说明的形容词或动词要多一些,如:

例12.昨夜头肚子痛得下床不得。(昨晚肚子疼得很厉害。)

例13.北京如今热得该歪。(北京如今热得要命。)

三、能性助动词“得”

助动词“得”(音[tɛ55])修饰动词或形容词,相当于普通话的“会”,表示某件事情或某种性状有现实的可能性,因此把这种用法的“得”称为能性助动词。不过,助动词“得”只能用于否定或疑问句。如:

例14.A:明天得不得出太阳哇?(明天会不会出太阳?)

B1:明天得出太阳嘅。(明天会出太阳的。/得。会。)

B2:明天不得出太阳。(明天不会出太阳。/不得。不会。)

例15.五块钱老板得卖哩?(五块钱老板会卖吗?)

肯定形式的“得V”很少用,一般只用在问句里(如例15),不单独回答问题(肯定的回答用“会”或“要”)。“得V”和“得不得V”中,“得”只一个读音[tɛ55]。否定形式“不得”读音开始轻化弱化成低降调,并出现两个自由变体[n45tɛ]和[n45ti]。

四、能性半自由动词“得”

1.能性半自由动词“得”的语义特征

半自由动词“得”(音[tɛ]/[ti])有三种基本意义,另外,“V得”在不同的语境中还可以表示一些特定的引申义。

客观可能性用于表明客观条件是否容许某动作或变化的实现,相当于普通话的“能、可以”。这时“V得”含有被动意义,如:

例16.A:咯时节唧滴禾割得哩吗?(这时候那些禾能割了吗?)

B:(滴禾)还割不得,还冇蛮熟。((那些禾)还不能割,还没怎么成熟。)

主观可能性用于表明主观能力做得到做不到或是否擅长做某事,即主观能力是否容许某动作或变化的实现,相当于普通话的“会、能”。这时“V得”含有主动意义,如:

例17.A:你只手好哩吗,割禾割不割得唵?(你的手好了吗,割禾能不能割啊?

B:只手还冇好,割禾还割不得。(手还没有好,割禾还不能割。)

表示这个意思的“得”常用于以下两种结构:“只V得”表示只能、只好做某事,含无可奈何的语气;“还V得”意思是“还能好意思做某事”,常用来责备他人,带反诘语气。

例18.我不去就不去,你只气得。(我想不去就不去,你只好干着急。)

例19.你及格都冇及格,还笑得!(你及格都没及格,还好意思笑!)

情理、事理许可性用于表明情理、事理上是否容许某动作的实现,相当于普通话的“应该、可以”。

例20.你今年三十岁哩,结得婚哩啊。(你今年三十岁了,应该要结婚了啊!)

例21.是我嘅崽,我当然打得。(是我的儿子,我当然可以打。)

引申义1由客观可能性引申出“实行某种动作有价值、很划算”的意思,即“值得”做某事。其否定形式是“冇(得)V首”,表示不值得做某事。

例22.A:咯只生意做得吗?(这个生意值得做吗?)

B:只赚得百把块钱唧,咯只生意冇得做首。(只能赚一百块左右,这个生意不值得做。)

“V得”又由“值得V”引申出V的受事具有某方面的优点,即“好V”,表示使人满意的性质在哪方面,其否定形式为“V不得”,如:

例23.咯只片子看得,蛮味。(这个片子好看,很有意思。)

例24.妹妹煮倒嘅菜连吃不得,苦咸嘅。(妹妹做的菜一点都不好吃,很咸。)

引申义2由主观可能性引申出能力很强,可前加语气副词“硬是”修饰,或后附“不过、下(子)唧”等补充说明“能”的程度,否定式“V不得”:

例25.爹爹坐车坐得不过,坐一天都活络。(爷爷坐车很能坐,坐一天都没事。)

例26.讲话不要打草稿,硬是讲得下唧。(说话不要打草稿,真能说。)

例27.小元读书连读不得,专门考倒数。(小元一点儿也不会学习,总是考倒数。)

2.关于“V得”中的“V”

能性半自由动词“得”位置固定,总是后附于V。能进入“V得”的动词V以单音节动词居多,也可以是双音节动词。如:

例28.咯只比赛要十六岁还只参加得。(这个比赛要十六岁才能参加。)

例29.只要有票,听乎哪个都进去得。(只要有票,无论谁都能进去。)

“V得”结构中的“V”,可以是自主动词、非自主动词,或者形容词,如:

例30.日时节在屋里有么子怕得?(白天在家里有什么可怕的?)

例31.赢哩三场哩,输一回唧也输得哩。(赢了三场了,输一回也没关系了。)

例32.煮倒把其吃嘅菜只淡得,咸不得。(做给他吃的菜(味道)只能是淡的,不能太咸。)

3.关于“V得O”“V+得+一M+好+NP”

普通话中“V得”式已基本不具有能产性,一般也不再用带宾的“V得O”式[8]126-136。湘语新邵话“V得”可以带上体词性宾语形成“V得O”,从语义关系来看,宾语可以是施事、受事、工具、处所、数量、时间等,如:

例33.咯子热起,盖得毯子哩。(现在热起来了,可以盖毯子了。)

例34.咯部车子跑新邵一天跑得五趟。(这台车跑新邵一天能跑五趟。)

例35.其站得一天。(他能站一天。)

“V+得+一M+好+NP”表示某人在做某事(“V+NP”)方面比较擅长,“好”是对这种能力的评价或赞赏。因为多数技能都涉及到手部动作,量词M以“手”最为常见,如:

例36.小吴讲得一口好普通话。(小吴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例37.爸爸炒得一手好菜。(爸爸能炒一手可口的菜。)

类似这种格式在明代小说中就出现过[8]126-136,如:

例38.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毬,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水浒传》)

4.关于“V得(O)”的否定式及正反问形式

从上文可以看出,“V得”的否定式是“V不得”,正反问形式是“V不V得”。“V得O”的否定式有两种,分别是“VO不得”和“V不得O”,正反问形式是“V不V得O”,如:

例39.A:嗯只老人家讲话不得哩。(那个老人家不能说话了。)

B:嗯只老人家讲不得话哩。(那个老人家不能说话了。)

唐宋时期,“V得O”相应的否定形式为“VO不得”,这种格局在近代汉语中一直占主流,维持了相当长时期。晚唐五代开始,“V不得O”出现,与“VO不得”一起成为与“V得O”语义对立的否定形式。不过现代汉语普通话中,“V不得O”完全取代了“VO不得”,但在某些方言中,“VO不得”能性述补结构仍有不同程度的保留[9]82-94。从新邵方言的情况来看,“VO不得”甚至是更强势更地道的形式。

另外,普通话的“V不得”很少带宾语,如果有宾语,宾语的结构也一定很简单,谓语动词有受事,多位于“V不得”前作主语,位于“V不得”后作宾语的少见[3]246-257。新邵方言的“V不得”后不仅可以带宾语,而且宾语可以是结构复杂的成分,如:

例40.我连见不得一只男人咯嘅小气嘅。(我最看不惯一个男人这么小气。)

5.“V得(O)”中“得”的定性

关于“V得(O)”结构中的“得”之定性问题,汉语语法学界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种:朱德熙认为“得”是动词[2]133,太田辰夫[10]、张大旗[11]等认为“得”是(后置)助动词,吕叔湘认为“得”是助词[12]。此外,陈淑梅提出“得”是后附性动词[13],胡云晚认为是能性半自由动词[4]144-149。笔者同意陈、胡二位的意见,认为还是分析为位置比较固定的动词比较好。如果分析为助动词,势必破坏汉语语法的系统性,因为现代汉语的助动词一般都位于动词前;而从“V得”的“得”可以直接被否定这一点来看,分析为助词也不妥。湘语新邵方言的“V得”中的“得”含有能性意义,只位于V的后面,作V的能性补语,其否定形式有“V不得(O)”,因此“得”是个能性半自由动词。

6.“V得”的两种特殊否定式

“V得”还有两种特殊否定式,即否定词位于“V得”前,形成“不好V得”和“冇(得)V得”。这两种结构在湘语其他方言点可能也存在,有些学者认为“得”是语气助词。本文根据新邵方言的实际情况,认为这些“得”字还是应该属于能性半自由动词。

不好+V得表示由于客观条件所限,不方便做或不能做某事,如:

例41.咯里连不好睏得,咯嘅吵。(这里一点也不好睡,这么吵。)

例42.A:我冇是其爷,咯条路我不好管得。(我不是他爸,这件事我也不好管。)

虽然“不好V得”末尾的“得”省略时句子依然成立,但我们认为“得”还是能性半自由动词,因为当V是及物动词时,可带简单宾语形成“不好V得O”和“不好VO得”,如:

B:我冇是其爷,咯条路我不好管得其。(我不是他爸,这件事我不好管他。)

C:我冇是其爷,咯条路我不好管其得。(我不是他爸,这件事我不好管他。)

冇(得)(……)V得“冇(得)”表示“没有”,可以直接修饰“V得”,也可以带宾语后再与“V得”连用,如:

例43.老弟二十岁哩,冇得长得哩。(弟弟二十岁了,不会再长(高)了。)

例44.咯双鞋子穿倒连冇得滴滴唧松得嘅。(这双鞋子穿着一点儿也不会松。)

例45.我咯子冇得时间陪你咍得哩。(我现在没时间陪你玩了。)

例46.到其手里嘅钱冇得担倒出来得。(到了他手里的钱就拿不回来。)

这些句子相应的肯定式是“有(……)V”,如例43“冇得长得”的肯定式是“有长”,例44“连冇得滴滴唧松得嘅”的肯定式是“有滴滴唧松嘅”。这些例句末尾的“得”都不是语气助词而是能性半自由动词。

首先,这些“得”后还可以再附表示事态实现的体貌助词“哩”(如例45),而新邵方言中语气助词一般要位于事态实现助词“哩”后面。

其次,这些“得”后也可以再附表示主观确认的语气助词“嘅”(如例44),而新邵方言的语气助词连用时,通常“嘅”要放在其他语气助词前。

第三,从形式来看,当V是及物动词时,“冇(得)(……)V得”可以带宾语,此时“V得”的意义并没发生变化,可以通过变换分析,把受事提到句子前作主语,“V得”就位于句末,试比较:

例47.A:冇得扫杆扫得教室哩。(没有扫帚可以扫教室了。)

B:教室冇得扫杆扫得哩。(教室没有扫帚可以扫了。)

第四,从意义来看,这些句子都含有“能、可以”的能性意义,这正是句末的“得”带来的。当“得”省略时,句法上虽然成立,但意义方面有细微改变,相对来说,“冇(得)(……)V得”更加凸显了能性意义。

五、准完成体助词“得”

“得”(音[tɛ]/[ti]])附在动词后,既表示动作的完成(实际已经完成或者预料、假定完成),又强调动作所得到的结果。不过相对于本方言的体貌助词“咕”或者“哩”,使用范围要窄得多,是准完成体助词,主要出现在以下格式中。

1.现实已然语境:只+V得+数量+(O)

副词“只”语义指向结构中的数量成分,主观强调数量小,后续小句中常有语气副词“就”与之呼应,“得”表示动作的完成,可以用“咕”或“哩”替换,用在已然的语境中,如:

例48.其总共只读得两年书。(他总共只读了两年书。)

例49.老弟只吃得半碗饭就读书去哩。(弟弟只吃了半碗饭就上学去了。)

与“咕、哩”不同的是,“得”表完成在句法上有极大的限制。在该结构中,数量成分和副词“只”都是必有成分,这可能与“得”还保留着一定的实义有关。

2.假设已然语境:V得+数量

该结构常用在条件复句或假设复句的前一分句,“得”表示动作的完成,但是一般不能用“咕、哩1”替换。如:

例50.再好嘅菜吃得几回也不想吃哩。(再好的菜吃上几回也不想吃了。)

例51.把其打得两餐来哩是,听话不过嘞。(把他打两顿之后,会很听话。)

表达这种意义时普通话一般直接用“V+数量”结构,受普通话的影响,年轻人中间也出现了不用“得”的说法。

3.比较句式:X(比Y)+A得+数量

A为性质形容词,数量成分表示某一性质相比之下相距的幅度,“得”表示达到了幅度或者差距,如:

例52.其婆娘比其大得三岁。(他老婆比他大了三岁。)

例53.你重得滴唧。(你重了一点儿。)

比较句式中的“得”也可以省略,因为在比较句“X(比Y)+形容词+数量”中,形容词后的数量成分本身就蕴含了比较结果的达成,所以表示结果实现或达成的“得”即使不出现也没关系。

4.特殊否定式:冇(有)+V(P)得

“冇(有)”是否定词,“得”可直接位于动词或动宾、动补短语等后,“冇(有)+V(P)得”表示因没有实现、没有达成某个动作或结果而后悔、遗憾。如:

例54.早晓得炒倒吃不好吃,冇煮得。(早知道炒着不好吃,不如煮着吃。)

例55.其咯嘅狠,冇问下其得。(他这么厉害,应该问他一下就好了。)

例56.听倒讲要落雨,冇把滴衣裳收起得。(听说要下雨,应该把衣服收好就好了。)

很明显,这里的“得”还是准完成体助词。近代汉语中也有过这种否定式,明清小说中“V得(O)”前也出现了否定副词“没、没有”等[8]126-136,如:

例57.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金瓶梅词话》)

例58.因为说没有好生吃得,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红楼梦》)

准完成体助词“得”不见于普通话,其实湘语新邵话也处于衰微状态,这与它在汉语史中的使用地位相印证。两宋时期,“得”在刚刚萌芽出完成体助词的功能又尚未完全站稳脚跟时就被别类完成体助词诸如“了”淘汰掉了,作为完成体助词,它在汉语史中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14]。

六、多功能语素“得”的语义演变

1.关于“得”的能性义来源的争论

从历史的角度看,关于“得”的语义演变问题,争议主要集中在“得”能性义的由来。一种观点是虚化说,认为是从表“获得”义的动词虚化为表实现、结果,再进一步虚化为表可能[15]304;一种观点是后置说,认为古代汉语中有两个“得”,一是表“获得”的“得”,一是表“可能”的“得”,前一个“得”沿着第一条道路虚化,就产生了结果补语(或称情态补语)“得”字句;后一个“得”沿着第二条道路虚化,就产生了可能补语(或称“可能式”)“得”字句[16]10-30。而蒋绍愚则认为只有在“VO不得”中的“得”是由表能愿动词“得”后置而来的,其他表可能的“V得(O)”和“V不得(O)”中的“得”,都是由“获得—达成—可能”发展而来[17]197。赵长才则认为汉代的“V(O)不得”是连动式,“得”作为连动结构的后一动词,或表“获得”,或表“达成(目的)”,与“V得(O)”同源[9]82-94。

2.新邵方言“得”的语法化路径

从新邵方言的共时情况来看,本文认为虚化说和后置说都有一定的合理因素。新邵方言的能性助动词与能性半自由动词之间的语义差异较大,单从本方言共时平面来看,很难解释其间的语义联系。助动词“得”主要表示对客观情况的某种推测,可能或不可能发生某事,相当于“会”;而能性半自由动词“得”则牵涉到主客观条件或情理是否容许发生某个动作,相当于“能”,在新邵话中,“不得V”和“V不得”意思完全不同,所处语境也不一样,如:

例59.A今天不得落雨,晴得好不过在咯里。(今天不会下雨,现在晴得很好。)

B今天落雨不得,滴衣裳咸晒倒在外头。(今天不能下雨,衣服都晒在外面。)

伍云姬也指出,湘语里的“得V”中的“得”的主要用法不是表达可能性,而是表达意愿;而“V得”中的“得”则表示可能性、准许、能力和义务。该文还指出,即使它们都表示可能性,这两个“得”也不是同一的,也不总是可以互相替换的[18](该文语料主要来自长沙、益阳。在湘语新邵话中,“得V”和“V得”基本不能替换)。因此,我们倾向于认为能性半自由动词“得”的来源与能性助动词“得”无关。

能性结构助词“得”应该与能性半自由动词“得”有关。能性半自由动词所在结构“V得(O)”主要表动作完成的可能性,岳俊发指出,在结果补语、趋向补语基本式(“VC”式)广泛应用的情况下,人们有时不止要求指出实现动作的可能性(如“V得”),还要求指出这一动作获得某种结果的可能性,于是就在“V得”式的后边补述一种表结果或趋向的成分,这样就开始出现了一种“动一得一动/形”的格式[16]10-30,从而产生能性结构助词“得”。

至于能性半自由动词“得”,王力认为表“获得”义的动词“得”放在动词后面时,就产生了“达成”义,成为倒装的“能”[15]302。蒋绍愚也指出,起初表达成的“V得O”和表可能的“V得O”的区别只在于它们所处语境。“V得O”若出现在已然语境就表示达成;若出现在未然或假设语境,它就表示可能[17]196。新邵方言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同样是“V得+数量结构”,在例60A中是准完成体助词,而在例60B中是能性半自由动词。如:

例60.A:咯嘅热嘅天,滴菜在屋里放得两天是,咸会臭咕。(这么热的天,菜在房间里放两天的话,都会臭了。)

B:咯样嘅天,滴菜在屋里放得两天。(这样的天,菜在房间里能放两天。)

另外,关于情状结构助词“得”,岳俊发指出它是直接由表完成的“得”字虚化来的。因为情态补语总是表示动作完成之后所造成的一种具有描写性质的情态,所以就有可能在表完成的“得”后补述上描写性质的成分。这样就产生了一种崭新的“动一得一动/形/主谓”的格式。在这种格式中,“得”字失去了动词的性质和功能,成为连接动词和补语的成分,从而虚化成结构助词,产生了情态补语“得”字句[16]10-30。

图1 多功能语素“得”的语法化

3.从与赣语的比较看方言语素“得”的多功能性

新邵湘语中,能性半自由动词“得”、能性结构助词“得”的高频率使用及其丰富多彩的结构式是在能性助动词“能、会、可以”等缺位的情况下形成的,是对同一语法范畴其他成员缺失的协调和补偿。其实,语素“得”的多功能性在不少南方方言中都有体现。赣语中的“得”也具有多功能性。以赣语宜丰话(赣语宜萍片)的“得”[19]为例:

例61.A:过了夜咯东西吃得吗? (过了夜的东西能吃吗? )

B:吃不得咧!(不能吃啊!)

例62.你不着操心,阿哩明日早晨一定得起。(你别操心,我们明天早晨一定能起。)

例63.柜从背哩拍了阿一下,拿阿吓得要死。(他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把我吓得要死。)

例64.你莫笑阿,阿只比你晏得分把积钟。(你别笑我,我只比你迟一分钟左右。)

“得”在宜丰话里可以作“得到、获得”义的动词,还有相当于本文助动词的用法(如例62)、能性半自由动词的用法(如例61)、准完成体助词的用法(如例64)、情状结构助词的用法(如例63)。当然,宜丰话的“得”还有一些其他用法,是新邵湘语“得”不具备的。因此,更大范围的跨方言甚至跨语言的比较研究将对语素“得”的多功能性有更深入的认识,同时也对类型学、汉语史及语言接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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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美丽】

Polyfunctionality of [tɛ](得)in Xinshao Xiang Dialect:A Comparison with [tɛ](得)in Gan Dialect

Zhou Minli

(School of Literature,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330022,China)

Abstract:The different functions of the morpheme [tɛ](得)in Xinshao Xiang Dialect are analyzed and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se functions are discussed.The main conclusion is that the morpheme [tɛ](得)in this dialect,besides the verbal usage which means getting or obtaining,can also be used as an auxiliary verb,a structural auxiliary word whose meaning contains modality of possibility,a state structural auxiliary word,a half-free verb whose meaning contains modality of possibility,and a quasi-perfect aspect auxiliary word etc.These usages have different semantic features and syntactic distributions.The polyfunctionality of [tɛ](得)is related to the diachronic change of language system and it is also the coordination of language system due to the absence of other members in the semantic category of modality of possibility in a synchronic state.The morpheme [tɛ](得)in Gan Dialect also exhibits the similar polyfunctionality.

Key words:Xiang dialect;[tɛ](得);polyfunctionality;grammaticalization

收稿日期:2016-01-22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15AYY 010);;江西省社科规划项目(14YY23)。

作者简介:周敏莉(1980-),女,湖南邵阳人,江西师范大学副教授,博士。

文章编号:2095-5464(2016)03-0347-07

中图分类号:H 174

文献标志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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