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中元
摘 要:运用认知语言学的相关理论,对趋向补语“过来”的语义类别进行分析,并进一步说明结构“V得/不过来”在语义表达上的多种类型,主要包括空间位移型、领属转移型、抽象位移型、时间推移型、情态改变型和行为周遍型。在“V得/不过来”中,由于趋向补语“过来”的语法化程度加深与语义要素的多样性,使得这一结构产生了多种扩展义。
关键词:“过来”;“V得/不过来”;能性;述补结构
一、引言
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过来”在语义表达上具有多样性,如“跳得/不过来”“忙得/不过来”,前者表达的是空间位移的可能与否,后者表达的则是任务完成的可能与否。这种多样性特征并非从句法格式中产生,而是由该结构中出现的实义动词和语法化后的趋向补语“过来”共同造成,进而形成了一种具有多种表义功能的结构槽“V得/不过来”。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过程”是一种抽象概念,它不仅可以表示具体的空间位移,也可以表示抽象的状态改变。其中,时间、空间、参照、位置、动体与主体的认知方式等,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不同要素之间的搭配和要素之间的不平衡性形成了不同的“过程”。可以说,这对我们进一步分析趋向补语“过来”及“V得/不过来”结构的语义类型具有重要指导作用。
本文试图探讨以下問题:人的认知模式与语法化机制对趋向补语“过来”多种语义形成的重要性、不同语义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V得/不过来”结构进行语义分析与分类。
二、趋向补语“过来”的语义类型
在现代汉语中,趋向动词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类型,虽然数量有限,但是使用频率很高。趋向动词可以分为单音节趋向动词和复合趋向动词。其中,单音节趋向动词主要有9个,它们分别是“上、下、进、出、来、去、起、回、过”。复合趋向动词是指由两个单音节趋向动词组合而成的趋向动词,常用的复合趋向动词主要有13个,它们分别是“上去、下去、上来、下来、进去、出去、进来、出来、过来、过去、回来、回去、起来”。
(一)表示位移义
总体上看,在表义能力上,单音节趋向动词不如复合趋向动词全面。这里不妨以“过来”为例予以说明。相较于单用的“过”和“来,“过来”中的语素“过”表明路径,而“来”则凸显终点,“过来”一词的基本义表示的也是空间位移。
Langacker曾提出“过程”理论,他将“过程”看作沿时间轴变化的状态(state)项序列。状态由“动体(trajector)”和“陆标(landmark)”构成,其中,“动体”可以理解为状态中的变化因子,“陆标”可以理解为参照环境。随着时间的推移,动体从一种状态转化为另一种状态,“位移”是“过程”的简化描写方式,“空间位移(spacial motion)”是原型位移,也是最基础的位移,它是位移的一个子类型[1](P247)。空间位移可运用如下公式进行阐释:
空间位移是由一组线性的空间点组成,物体随时间的延续,从一个空间点转移到另一个空间点。在这个公式中,表示“位移”的参数有三个,即m(mover)、l(location)、t(time)。其中,C(conceptualizer)代表概念提出者,也就是“说话者”;mover代表运动物体;location代表位置,l0、l1、l2……ln代表不同时间所在的位置;t0、t1、t2……tn代表说话人的假想时间(conceived time),表示的是说话人对位移时间的感觉,具有主观性;而T0、T1、T2……Tn则代表具体的过程时间(processing time),不受说话人主观认知的影响,具有客观性。公式中的[m/l]t构成了物体运动的一个情景(situation)。人们在理解物体运动时,就是将一个个这样的情景连接在一起的过程,运动物体在任何一个时间状态均对应着一个相对的位置。也就是说,任何空间的位移总是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完全摆脱时间的空间位移是不存在的。
再回到“过来”。基于Langacker的分析,我们认为,“过来”一词在表示空间位移时可如图1所示:
在表达空间位移时,“过来”所涉及的参数有四个,即m、l、t、T。其中,m作为位移主体,在位移过程中自身性质不发生任何变化,l随着客观时间T在时间线上的推进而逐渐靠近终点(参照),主观时间t随l的变化也会产生相应变化。此时,m与不同的l、t、T组合成不同的状态项,并进一步构成一组状态项序列。换言之,m在空间中的移向参照,也就是“过来”这一空间位移。例如:
(1)她挺了挺腰板儿,乍着胆子等他们冲过来。她愿意忍辱挨打,减轻自己和其他日本人的罪过。(老舍《四世同堂》)
在例(1)中,“过来”指向分句主语“他们”,即位移主体m;“冲过来”这一行为从开始到结束必定经过一段路径,或长或短;m在这里由远及近地靠近“她”,即整个行为的参照。随着行为的开始,时间也在推移,只不过由于动作的鲜明性和瞬时性,主客观时间要素在整个行为中虽不凸显,但并未消失。
上面主要阐述的是典型的空间位移,还有一种非典型的空间位移,其特征与典型空间位移基本吻合。例如:
(2)拉网用的绳索是竹蔑做的,一拉就能把网翻过来,捕鹬人隐藏在远远的草丛中。(沈钧《动物园“请”客人》)
(3)我一走进卧室去,从那圆转椅上鲁迅先生转过来了,向着我,还微微站起了一点儿。(萧红《鲁迅先生记》)
在例(2)中,位移主体是网,位移动作“翻过来”所标明的路径已非空间上点到点的距离,而是从正面到反面的物态改变,整个位移动作的参照是网的反面。也就是说,在“翻过来”这一行为中,“网”既是主体,也是参照。而在典型空间位移中,主体和参照往往是不同的。例(3)中“转过来”的路径也是物态改变,即身体从背对向面对转变,这一点与例(2)相同,只不过主体是“鲁迅先生”,而参照是“我”。在上述两例中,由于行为动作的鲜明性和瞬时性,时间要素都不凸显,更多地是表示主体在可视范围内的变化,这一点与典型的空间位移是十分相似的。
“过来”不仅可以表示具体位移义,还可以表示抽象位移义。通常情况下,此时的“过来”包含两种位移:一种是空间位移,另一种是抽象位移。例如:
(4)咱们两派联合起来,共同打倒赵刺猬,把他的公章夺过来!事情弄成了,我当支书,你当革委会主任,都是村里的正头!(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
例(4)中的“把他的公章奪过来”,既指公章从赵刺猬到“咱们”的空间位移,同时也指公章所象征的职位、权力等抽象概念,从赵刺猬“位移”到“咱们”,实体概念和抽象概念之间具有相关性。需要指出的是,在表示抽象位移时,空间上的路径l便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抽象路径l,即抽象过程。它通过隐喻机制从路径中产生,与路径之间存在相似性。整个行为的参照是“咱们”。
总体来看,实物通过转喻机制使其与相关抽象概念相关联,而路径义又因隐喻机制进一步发展出过程义。两种机制共现于某一句法结构或成分中,推动成分和结构的进一步语法化,表达更多的语义。进一步的发展结果是,“过来”也可以仅表示抽象位移。例如:
(5)上级指示,乘日本鬼子还没扎下根,咱们要先下手,把政权夺过来,攥在咱们手里,领导人民坚决抗日!(冯德英《苦菜花》)
在例(5)中,“过来”的主体为政权,属抽象概念,没有与之对应的实体概念,空间位移完全消失,仅存抽象过程。其参照则是政权的最终归属者“咱们”。“把政权夺过来”整个行为表达的是一种抽象位移,实际指的是夺取政权这一过程,主观时间要素和客观事件因动作的瞬时性仍不明显。
需要注意的是,同为表达抽象位移的“过来”,其时间性也具有一定差别。例如:
(6)一辈子大风大浪里都闯过来了,没想到临了却会在自家的海湾里翻了船!(张平《十面埋伏》)
例(6)中,位移主体m是省略的主语“我”,抽象路径l指的是“一辈子大风大浪”前到“一辈子大风大浪”后,属于时间概念。由于叙述的主观性与动词的词义特点,主观时间t相较于空间位移进一步凸显;同时,句首方位短语标明了整个行为的时间段,即“一辈子大风大浪”,客观时间T也在整个命题中进一步凸显。可以看出,此时的趋向补语“过来”已经通过隐喻机制从空间域逐渐映射到时间域。
(二)表示过程义
在古汉语中,“过来”实际上是由“过”“来”两个词组合而成的。“过”表示从这儿到那儿。《说文解字·辵部》云:“過,度也。从辵咼声。”后引申为“拜访”“探望”,如《诗经·召南·江有汜》:“子之归,不我过。”“来”的意思是由远及近、由彼至此。《尔雅·释诂》云:“来,至也。”两词连用,最早可见于东汉[2](P17)。例如:
(7)今悔过来,而无亲属贵人,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故烦使者送至县度,恐失实见欺。(《汉书·西域传上·罽宾国》)
唐代开始,两词连用为合成词的频率增加。例如:
(8)师与密师伯过木桥。师先过了,拈起木桥曰:过来。(《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9)还缘知道贡明主,多少龙神送过来。(《敦煌变文·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
例(8)、例(9)中的“过来”表示的仍是位移义。前文曾经提及,在隐喻作用下,“过来”逐渐映射到过程域,进而产生新的语义。例如:
(10)他是个酒色淘伤的公子,那里受得无限的气恼,当时醒过来,连手也抬不起来了,只是哼声不止。(清代竹溪山人《粉妆楼》第九回)
(11)把父亲所做所为尽更变过来,将药炉、丹灶之类打得粉碎,一意做人家。(明代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八)
例(10)中的“醒过来”,表示人由睡到醒的过程,而非位移;同理,例(11)中的“更变过来”也是表示一种过程。Langacker曾将具体的运动过程与抽象的、认知的过程统一起来,如在“The milk is about to go sour”中,milk就是抽象化的运动物体m,ln则表示牛奶品质变化这一过程,由非常新鲜、新鲜、不新鲜一直到变酸。在这种抽象位移的过程中,主观时间t失去指称[3](P25),仅存在客观上牛奶品质变化所需的时间T。整个过程可以用下面的公式来表示:
例(10)、例(11)中的“过来”,在表过程义时,主观时间要素消失,仅存行为完成所需的客观时间。有所不同的是,例(10)中的“醒过来”是一种具体行为,行为主体是“他”,因此,整个行为是一种具体的过程;而例(11)中“变更过来”是一种抽象行为,概念较为模糊,因此,整个行为是一种较为抽象的过程。也就是说,“过来”在表示过程时,既可用于具体范畴,也可用于抽象范畴,这一点和“过来”从位移义到过程义的语法化有关。正因如此,“过来”可以进一步与人的生理、心理活动发生关联。例如:
(12)就是在半夜里,只要我有什么动静,她立即醒过来。(川端康成《千只鹤》)
(13)因为我忽然换了话题,而且身体语言也相应发生了改变,所以他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然后又恢复了平静。(塞西莉亚·艾亨《限期十四天》)
在例(12)中,动词“醒”是一种与人有关的生理行为;在例(13)中,“反应”是一种与人有关的心理行为。“醒过来”和“反应过来”都表示一个完整的过程,主观时间t失去指称,仅存客观时间因素T。这时,“过来”的表义功能进一步扩展,它表示的是过程而非位移。
可以说,任何形式的过程总是包含着时间要素,完全摆脱时间要素的过程是不存在的,不过,时间要素的地位在不同类型的过程中并不完全相同。当“过来”表示过程义时,时间因素可以进一步凸显,“过来”的表义也再次发生改变。例如:
(14)他服刑的十年,我完全是靠着蜜月的回忆,还有对他的信赖才苦熬过来的。(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时间要素在整个过程中更加突出,占据了核心地位,而过程要素进一步抽象化,指从“十年前”到“十年后”,本质上仍属于时间范畴,指向也依然存在,即指向一段时间的终点。此时的趋向补语“过来”非常鲜明地表达了与时间有关的过程,而这种变化的结果是“过来”,它不仅可以用于表示时间推移,而且与之搭配的动词也有了新的扩展,如“熬过来”“挺过来”“坚持过来”“捱过来”等。刘月华指出,趋向补语“过来”存在两种含义:一是趋向意义,表示向立足点靠近,如“走过来、飞过来、钻过来”等;二是结果意义,表示度过一段艰难的时期或难关,所用动词为表示“度过”义或者度过的方式的动作,如“闯过来、忍过来”等[4](P284)。
综上所述,表示过程义的“过来”和语法化机制息息相关,人的次第扫描认知模式在其间起到了重要作用。根据Langacker的理论,次第扫描是指处于一个系列的状态被概念化为一个状态转化成另一个状态,本质上是非积累性的[1](P248)。次第扫描认知模式可如图2所示:
当物体下落时,整个下落过程可以看作是若干个不同的状态。若以S为初始构型,则A、B……X中可以存在若干构型,每个构型是不同的,而整个事件可以看作是数个构型的依次展开。人们在扫描这种过程中不存在积累性,而是专注于各个构型的状态变化。随着语言表达需要的增加,表达空间位移的“过来”逐渐映射到过程域。同时,人们在认知“过来”这个行为时,逐渐关注它在时间发展上的次第顺序,即行为从一个构型展开到另一个构型,而所有的构型都按照次第顺序排列在一起,这样就构成了行为整体,如“熬过来”更多关注的是时间上的跨越而非经历的多少。
(三)表示周遍义
趋向动词“过来”还可以表示周遍义。所谓“周遍”是指在量上的整体兼顾,侧重的是对量的整体把握,涉及的动词多是与行为能力有关。例如:
(15)他能掐着手指把他们一个个数过来。(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16)您老没算过来这个账吔!只唱一个白天,唱完我们还得上外边吃饭去,晚上还得住店……(冯不异、刘英男《中国传统相声大全》)
(17)一是他国太小,中国太大,占不过来,像个蚂蚁吃大象,虽然上了身,却吃不过来。(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
(18)可是如果靠睡觉解决问题,我想问你一句,你睡得过来吗?(张欣《岁月无敌》)
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过来”所表示的行为与量有密切关系,如“数过来”“算过来”与数字统计有关,“占不过来”“吃不过来”“睡得过来”与量的整体有关。归结起来说,这都是与人的总括扫描认知模式有关。根据Langacker的理论,总括扫描是认知处理模式的一种,它是指构成事件的各个状态或者成分以组合的方式被激活,其结果是一个复杂整体的所有部分同时存在且同时可及[1](P248)。总括扫描模式可如图3所示:
图3模拟的是物体下落的动态过程。物体自上而下下落的整个过程可以看作是一个事件,如果把物体刚刚开始下落的位置S作为初始标准,那么在掉落过程中的A、B……X等阶段可以视为是构成该事件的各个成分或状态,这些成分或状态叠加起来就構成了事件本身。同时,各个状态或成分会被压缩在事件中,在一个时间点上被全部激活,使时间性被最小化,导致时间要素脱离。这时,整个事件就以一种静态的方式被人们所整体感知。
可以说,表示周遍义的“过来”包含的主要要素为数量要素,其中,数量要素既可以是数字上的量,也可以是体积、面积等有关的量。根据总括扫描认知模式,构成事件的各个状态或成分以组合的方式被激活,其结果是一个复杂整体的所有部分同时存在且同时可及。也就是说,人们对一个过程的认知可以是从构成其复杂整体的各个部分来展开的。以“数过来”为例,人们在对需要“数”的事或物进行认知时,是从初始部分开始的,即第一个被“数”的个体;随着每一个被“数”的个体的叠加,事或物的整体逐渐开始形成;当“数”的动作结束时,即完成“周遍”时,事或物就会从整体上被掌握,同时每一个个体均可及。这就是“数过来”。
值得注意的是,能进入粘合式述补结构“V过来”并表示行为周遍义的动词,仅局限于“词的本身要具有与量的周遍有关的意义”这一条件,如“数”“统计”“检查”等;而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过来”中的动词则不受这一限制。例如:
(19)数过来—数得过来—数不过来
算过来—算得过来—算不过来
*吃过来—吃得过来—吃不过来
*玩过来—玩得过来—玩不过来
有些本身不表示行为周遍的动词,既可以用于“V过来”,也可以用于“V得/不过来”,但语义会发生变化。例如:
(20)看过来—看得过来—看不过来
“看过来”表示的是“视线在空间上的位移”,仅有这一层意思,属于具体位移义。而在实际语用中,“看得过来”更多地是表示“有能力全面观察或处理数量过多或体积过大的事物”,“看不过来”更多地是表示“因数量过多或体积过大导致无法观察或处理完全”,它们均属于行为周遍义。虽然在特殊语境下,它们也可以表示视线转移的可能与否,但并不是其常用用法。同时,“过来”在读音上也有差别,“看过来”中的“来”的声调读作轻声,“看得过来”“看不过来”中的“来”则读作阳平。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差别,我们推测和能性作用有关。粘合式述补结构在语义上表达的是一个事件或者行为的已经完成,缺少能性作用,因此,它对可使用的动词有不同于能性述补结构的要求。而能性述补结构本身就表示能性作用,语义上更加明确地指向了“可能与否”,所以可进入的动词更多,相对不受局限。根据语料统计,出现在“V得/不过来”结构中的158个动词中,有83个本身并没有表示行为周遍义,但在进入“V得/不过来”结构之后却可以表达行为周遍义,如“犁”“求”“听”“限制”等,我们也可以凭借这种差别来区分典型周遍义动词和特殊周遍义动词。同时,由于部分动词存在多个义项,如“看”“跑”等,因此,进入结构“V得/不过来”之后,在能性作用的影响下,也可表达多种语义。
总体来说,高频使用是语法化和词汇化的必要条件[5](P408)。“过来”作为一个十分重要的趋向动词,在充当补语时具有多种引申义,而这些引申义都与语法化机制、人们的认知模式有关。在这两个条件的作用下,“过来”持续语法化,使得“过来”的表义作用更加丰富,表义能力更加突出。
三、“V得/不过来”结构的语义类型
根据前文对“过来”的分析,我们可以从“过来”的语义角度来对“V得/不过来”进行具体分类。
(一)表示空间位移
这类“V得过来”表示的是空间移动的可能,“V不过来”表示不能或无法空间位移,已然和未然用法同时存在。这一结构中用的动词主要是引发自身移动动作的动词,如“飞、跳、钻”等。例如:
(21)陛下说得对。我们有长江天险,隋兵又不长翅膀,难道能飞得过来!这一定是守江的官员想贪功,故意造出这个假情报来。(曹余章《中华上下五千年》)
(22)偶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无法追得过来。(金庸《天龙八部》)
(23)她想他如果要游过来,也完全游得过来,因为她都能游过那条小河,他游起来不是更容易?(艾米《山楂树之恋》)
在上述例句中,所用动词都鲜明地表示出在物理空间上的移动;在进入“V得/不过来”结构之后,则限定了整个结构所表达的语义,属于空间位移义。需要注意的是,有些明显表示空间位移的动词,在进入“V得/不过来”结构之后,不仅可以表达具体位移义,也可以表達其他扩展义。例如:
(24)程嘉炎认为,比赛缺少欧洲乒坛高手的主要原因是选手们跑不过来,现在正是欧洲人休假的时候,欧亚间路途遥远,旅行费用高。(《人民日报》,1995-06-19)
(25)你打听明白了,明天我好再亲自去。我要是一个人跑得过来,决不劳动你们小姐们!(老舍《四世同堂》)
例(24)中的“跑不过来”,属于空间位移义,指的是选手因为路途太远而不能参加比赛;例(25)中的“跑得过来”,则属于行为周遍义,指“为工作生计、解决困难等奔走”。产生这种歧义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跑”这个动词的义项增加,从初始的位移义发展出处理义;二是因为“V得/不过来”结构的充分语法化,从而为“跑”这样的多义动词提供了合适的结构槽。
(二)表示领属转移
如前所述,“过来”可以表达领属转移义,不过,在“V得/不过来”结构中,这种用法比较少见,更多的情况是所用动词本身表示领属转移,但在进入该结构后其整体并不表示领属转移义,而是表示行为周遍义。例如:
(26)快消品经销商欲染指白酒:这碗饭抢得过来吗?(万酒招商网,2019-05-09)
(27)有时别的孩子先玩汽车,他抢不过来,就骂人家坏蛋、臭小子,然后两人对打。(玉雪《你的孩子是天才》)
(28)中国地方大了,到死都赚不过来,慢慢骗去吧这。(陈鲁豫《鲁豫有约:开心果》)
(29)原先是一角钱一斤没人爱买,现在是两元钱一斤抢不过来。(《人民日报》,1988-12-18)
例(26)、例(27)中的“V得/不过来”表示领属转移义。例(28)、例(29)中的动词“赚”和“抢”本身表示领属转移,但是在“V得/不过来”结构中,它们表示的都是行为周遍义。如“赚不过来”表示“钱的数量太多而不能全部赚到手”;“抢不过来”表示的是“来抢着买的人太多了,商品不能满足购买需要”。虽然有些“V得/不过来”可以在特定语境中成为领属转移义,如“抢不过来”,但是在脱离具体语境的情况下,很多结构并不能判断其扩展义的类型。其主要原因是在于脱离句管控的情况下,无法明确动词的具体语义,同时结构本身又具有多种扩展义,因此,无法作出判断。
(三)表示抽象位移
这类“V得过来”表示情况或事件的可能扭转与完成,“V不过来”则表示情况或事件不能扭转或完成。相对于表示空间位移的动词来说,这类情况中动词的位移性不够明显,但在观念上可以给人一种动作感,如“闯”“绕”“拉”等,并在语境和结构的作用下表达特殊的扩展义。例如:
(30)这样的人,你们以为可以用吃喝、女人、金钱就拉得过来吗?(马识途《夜谭十记》)
(31)何况他不懂金融,不知这弯子绕得过来绕不过来。(刘震云《我叫刘跃进》)
这种用法的“V得/不过来”主要凸显的是抽象观念上的位移,而不是具体空间位移,其主要作用是用形象化的位移来表示“情况是否能改变”“任务是否能完成”等含义,表义形象、生动,给人们在想象上提供一种直观感受。
(四)表示时间推移
这类“V得过来”表示的是有能力度过困难时期,“V不过来”则表示不能度过困难时期或者没有度过困难时期,同时存在已然和未然的用法,所用动词多为“熬”和“挺”。例如:
(32)我禁不住拿你和泰森比较,深知你一定有着难以置信的坚强才熬得过来。(西德尼·谢尔顿《恶名》)
(33)虽然也有不尽如意的时候,但从来都挺得过来,而且基本上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停工停产事件和大的工人闹事的情况。(张平《抉择》)
这类用法中可用的动词不多,从语料库检索的情况来看,“熬”和“挺”这两个动词最为常用,“忍”次之。除此之外,还有“忙”“捱”等,但是需要语境的说明。在这类用法中,动词的动作性很弱,其本身具有可持续义,这也与“过来”的时间推移特征相吻合。
(五)表示情态改变
这类“V得/不过来”使用频率很高,可用动词也较多。“V得过来”表示人的状态或思想能发生改变,且多是向积极方面转变;“V不过来”表示人的状态或思想不能发生改变,整体上表消极义,存在已然和未然的用法。例如:
(34)赖大哥这一睡下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才醒得过来。(白先勇《台北人》)
(35)这时候,就是你想再让她明白,她也是明白不过来了。(林希《糊涂老太——府佑大街纪事》)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语义下的“V得/不过来”中,动词本身就和人在生理或心理上的能力有关,这与抽象位移义中的动词有一定区别。表情态改变的“V得/不过来”中可用的动词较多,除上述例句中涉及到的动词外,还有“拗”“喘”“救”“反应”等。
(六)表示行为周遍
这类“V得/不过来”在所有语义类别中的使用频率最高。“V得过来”表示行为或能力可以处理与量有关的任务,属于未然推断用法;“V不过来”则表示不能或无法处理与量有关的任务,未然和已然用法均有,可用的动词也极为丰富。例如:
(36)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你管得过来吗?(张平《十面埋伏》)
(37)也有两个一数的,也有三个一数的,数得过来五个一数也行,数不过来一个一个地数!(汪曾祺《羊舍一夕》)
相对于其他类型来说,这类用法对动词的限制要少。除了动词本身与行为周遍有关外,在能性意义作用和语境的影响下,许多属于其他义类的动词都可以进入该结构槽,来表示行为周遍义,如“种”“走”“应付”等。虽然这些动词本身在义类上差别明显,但在进入该结构槽之后,都是表示量上的可能或不能。从所收集的语料来看,出现在“V得/不过来”结构中的158个动词里,有95个动词可以进入结构槽表示行为周遍义。这充分说明行為周遍义是“V得/不过来”的最常用用法,也是语法化程度最高的用法。
四、结语
综上所述,本文对“V得/不过来”的分类主要是依据“过来”一词的语法化程度。归结起来说,它是从人们的认知特点出发,在参照认知模式理论和语法化机制的基础上进行的。这与传统上从句法角度所进行的分类有很大不同。句法分析虽然可以很直观地说明补语和结构的形式特点,但是对其内在发展动因考虑不够全面,尤其是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作为语言使用主体的“人”的思维方式。本文针对趋向补语“过来”、结构“V得/不过来”的分析则更多地是围绕人们的认知角度来展开的。随着社会的进步和语言的发展,趋向补语“过来”、结构“V得/不过来”亦有可能会出现新的变化,我们也将持续关注这些新的变化并对此进行客观地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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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matic Analysis of the Constructions “V De(得)/Bu(不) Guolai(过来)”
Yan Zhongyu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 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theories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semantic categories of the directional complement “guolai(过来)” and illustrates the semantic expression types of the verb-complement constructions “V de(得)/bu(不) guolai(过来)”, which includes spatial displacement type, possessive transfer type, abstract displacement type, time-lapse type, modal change type and behavioral completed type. Due to the grammaticalization and diversity of semantic elements of “guolai(过来)”, the constructions produce a variety of extended meanings.
Key words:“guolai(过来)”;“V de(得)/bu(不) guolai(过来)”;potential;verb-complement constru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