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李金坤
“杨柳”“雨雪”皆哀思——王夫之“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诗评之新见
江苏 李金坤
千百年来,人们喜爱“杨柳依依”四句甚至超过了《采薇》诗本身。王夫之认为它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的典范,本文认为说它是“以乐景写哀”没有问题,但说它是“以哀景写乐”,就未免主观臆测而与诗旨扞格难通了。
《采薇》 杨柳依依 哀景写乐 扞格
《诗经·小雅·采薇》是一首戍边士卒返乡途中的自吟之诗。诗中既书写了士卒出征与战斗中紧张、饥渴和劳碌的痛苦生活,也反映出他们不顾个人安危、急国家之难的爱国热情,的确是一首反映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相互交织的杰作,也是《诗经》描写戍边生活不可多得的名篇。而该诗末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情景交融的千古绝唱,则更使此诗身价百倍而受人青睐。
可以这样说,人们喜爱“杨柳依依”四句,远远超过了《采薇》本诗,甚而至于“杨柳依依”句已成为《采薇》的代名词,抑或是征人与亲友离别的专有名词了。六朝时期,随着人们对文学意义认识的不断加深,文学创作的自觉性日益增强,摘句欣赏始蔚然成风。而作为经书中最被崇拜的《诗经》,自然成为人们搜寻名句的重要来源之一。《世说新语·文学》篇中就记载了一则谢安与谢玄叔侄讨论《诗经》名句的故事: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 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谢公,即谢安;遏,谢玄小字。谢玄所举名句出自《小雅·采薇》,谢安所举名句出自《大雅·抑》,仁智互见,各执一端。谢玄未述选句理由,谢安则认为有“雅人深致”。显然,二人的审美观有着很大的差异。谢安侧重于辞意的庄重和语言的雅致,属于“雅”的一面;谢玄虽未明言,但由谢安之评及其所选名句加以揣摩,则谢玄大体注重于诗句的语言素朴、景真情诚之特征,当归于“俗”的范畴。就审美的意趣情味之浓与情景交融境界之幽而言,谢玄的鉴赏眼光较之谢安,无疑要更胜一筹。这是因为“谢公所言,自是宰相口吻,但后世诗人,却都对谢玄投赞成票。清人沈德潜便说,昔人问《诗经》何句最佳,或曰‘杨柳依依’,此一时兴到之言,然亦实是名句。我们试将‘描写’‘感情’‘想象’文学作品中的三要素来衡量,这四句可称三者兼具,而且真善美全备的了。这四句描写真切,感情洋溢,已臻情景交融之境”①。
自此以后,历代品赏“杨柳依依”之佳句者络绎不绝,其中影响最大而广为人们称引者,当推王夫之的评价。其《姜斋诗话》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来我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其《诗广传·卷三》在对“昔我往矣”等句的阐释中又进一步强调了这种观点。他说:“往伐,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杨柳依依”四句,由 “昔”而“今”,时间分明;“杨柳”“雨雪”,物象鲜明;物我合一,情景交融,含英咀华,其味愈出。然反复揣摩诗意,便觉王夫之所说“以乐景写哀”,甚中肯綮。而所谓“以哀景写乐”,则难免偏颇之见也。试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二句,其意思是说,征人回想当年从军离乡之时,正值杨柳青青、柔条依依、春光明媚、景色优美之际。在这美好的春天里,倘若能与亲人团聚,共沐温煦祥和的春光,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他却不得不离别亲人,远戍边疆,也许这一别之后将会永无相见之日。当此际,征人与亲友似乎都已沉浸在“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的情景之中了。此刻,路边的“杨柳”似乎也变得善解人意起来。你看,那随风摇曳、婀娜多情的柔枝,仿佛正张开温情的臂膀,想再与征人握手或拥抱,祈望他能再多停留一会儿。“杨柳依依”,正寓含征人不忍与亲友分别的依恋之情。因此,这一含有依恋、留别内涵的“杨柳”意象,遂成为后代文学作品中描写亲友离别时常用的专有名词,甚至到了唐代还发展成为一种“折柳赠别”的习俗。春色是美好的,征人离别之情却是痛苦的。而春色愈美,愈能反衬出征人悲哀的别情。马克思说得好:“焦虑不堪的穷人,甚至对最美的景色也没有感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见《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一卷)作为满怀离别愁绪的征人来说,春色再美,也难以激起他丝毫的审美快感;相反,只会倍增他的愁情。这就是王夫之所说的“以乐景写哀”而“倍增其哀”的特有的艺术表达效果。后来杜甫《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感时伤怀的名句,其艺术表现方式当是与此一脉相承的。关于这一点,王氏所论无疑是正确的。
至于王夫之所说的“雨雪霏霏”是“以哀景写乐”,这就未免主观臆测而与诗旨扞格难通了。全诗所述,全是征人在返乡途中回顾昔日征战之勤苦况味:一则有含其家室之业,二则有不遑启居之劳,三则有载饥载渴之苦,四则有不通音讯之忧,五则有官兵待遇差别之怨,然亦有“一月三捷”之鼓舞和“岂不日戒”之警惕,因而又具有爱国主义精神,私情公义,交织成篇。这是前五章的主要内容。第六章,诗人便将回忆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着重写征人归途中身体与生理的双重煎熬:“行道迟迟,载饥载渴。”如此“哀”景,何以见出“乐情”来呢?最后两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征人直抒胸臆,悲哀之情溢于言表。它既是对本章的概括,又是对全诗的总结。可以说,征人从昔日出征的那天起(昔我往矣),到今日返乡途中这一刻止(今我来思),他一直都是在忍受战争之苦与思乡之愁的煎熬的。而他如此浓郁的悲哀之情,又有谁能知道并为之分担呢?实际上,这最后一章可看成是全诗的一个缩影。将此章压缩一下,即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在“昔我往矣”与“今我来思”之间,征人为我们隐去了一个深广的战争之苦与相思之苦的苦涩空间。而这“苦涩空间”,恰是前五章所包含的内容。要之,此诗所反映的是在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交织之下征人思归、爱国恋家的矛盾心理和思想苦闷。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对侵略者的恨,对统治阶级的怨,以及不能自拔的哀。全诗主要为悲哀气氛所笼罩,并无“乐”情可言。如果说“杨柳依依”堪称“以乐景写哀”,具有反衬作用的话,那么,“雨雪霏霏”则是“以哀景写悲”,具有正衬的效果。正反两衬,同抒哀愁,凄恻感人,意境优美,方法灵活,正见功力。
对于“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句以“哀景写悲”的表现手法,很多学者也都发表了真知灼见。如余冠英先生认为:“末章写归途雨雪饥渴的苦楚和痛定思痛的心情。”②朱守亮先生指出:“至第六章,感时伤事,哀戚满纸,则又全在私情矣。”③这些,都共同指出了“雨雪霏霏”乃“以哀景写悲”的情景正衬的艺术表现特征。
而今,人们在论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之句的艺术作用时,都基本认同了王夫之“以乐景写哀”的见解,这无疑是对的。但是,对于“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审美效果,部分论者却依然附会王氏“以哀景写乐”之旧说。如刘文忠说:“试想一个从军出征的战士能够活着回来,而且已经踏上归途,不久将和家人团聚,这岂不是天下的喜事?但在归途中偏偏又遇上‘雨雪霏霏’的坏天气,还要忍受途中的饥寒,真是好事多磨。以哀景写乐,增强了哀乐的鲜明对比度,所以有倍增其乐的艺术效果。”④程俊英、蒋见元也认为:“雨雪霏霏是冬日肃杀之象,而历尽艰难生死终能安然归来,更生无限欣慰。”⑤前文已论,此诗自首至尾始终贯穿一“哀”字,可谓一片“哀”音,满诗愁绪。故王夫之“哀景写乐”之旧说及其附和者,均不足为训也。
“杨柳依依”四句的艺术魅力,关键就在于它们共同营造了借景抒情、以景衬情、情融于物、情景交融的优美意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乃征人追忆之情景,具有“以乐景写哀”的反衬作用;“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为征人当下之情景,具有“以哀景写悲”的正衬效果。无论是过去之景的再现,抑或是当下之景的亲历,皆“所谓眼前景、口头语,然风致却大妙,即深言之不能加”(《孙月峰先生批评〈诗经〉》)。方玉润尝云:“五章皆追述之词,末乃言归途景物,并回忆来时风光,不禁黯然神伤。绝世交情,千古常新。”又说:“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故曰‘莫知我哀’。”⑥诗人善于抓住自然界典型的物候特征来巧妙地暗示季节变化,以“柳”代春,以“雪”代冬,春往冬来,哀愁悠悠,富于形象性、启发性和感染力。此外,诗人以“依依”状柳枝随风摇曳之态,写依恋不舍之情;以“霏霏”摹大雪纷纷扬扬的飘飞之况,蕴愁绪绵密之意,传神写照,韵味幽远。此之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以上我们就王夫之所说的“以乐景写哀”与“以哀景写乐”的情景表现特征进行了较为辩证而客观的论析,应该说是较为切合《诗经》作者之本意的。然而,也有论者对王夫之的这一论说持有新的见解。如严建章、萧月贤认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蕴含着意味深长的感情,描绘了‘春日载阳’、春风和畅的春季景象,写出了杨柳的色泽、形状和魂魄。这一派生机象征征人积极、饱满、乐观的精神,表现出他要战胜敌人的坚强意志与信心,洋溢着他离别故乡时那依恋不舍的深情。此时此刻,征人所考虑的,只是击退侵略者,收复失地,保国卫家,让人们过和平生活。他根本不会考虑到本国统治者对自己的摧残和在征战中受到的饥渴劳苦。所以,以上二句,通过景物的描写,表达了他高度的爱国思想。”又说:“‘依依’形象地描摹出杨柳枝条的柔软和袅娜的仪态,给人以奋发向上、积极乐观的美的享受。”⑦很显然,尹、萧所论,是对王夫之“以乐景写哀”表现特征的否认。见解新则新矣,但似乎有“六经注我”式的过分拔高之嫌。尽管这位应征服役的青年具有抗击侵略、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但他在与亲人离别之时所表现出来的难舍难分、依依惜别的哀愁之情,则是自然而正常的,而诗人要着重表现的也正是这种情感。所以,王夫之所说的“以乐景写哀”的表现特征无疑是可信可取的。
三百篇中叙事、言理、绘景、写人以及述鸟兽草木虫鱼之杰作多矣,而《采薇》末章“杨柳依依”四句,堪称杰作中的杰作,诗中的诗。它们妙就妙在体物工致,“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妙就妙在“善于写物态,慰人情”(宋祁:《宋景文笔记》),这就难怪一千多年前的谢玄要推举此四句为《诗经》之最佳句了。“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其意象一经创造出来,便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永葆艺术的生命力。“依依”“霏霏”之词,后人除了继续沿用固有描写“杨柳”“雨雪”传神物态之含义外,又进一步拓展了它的表现范围。如《孔雀东南飞》:“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屈原《九章·涉江》:“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杜甫《望兜率寺》:“霏霏云气重,闪闪浪花翻。”上列“依依”“霏霏”之词,皆蕴含着诗人各自特有的情感意识,形象鲜明,含蓄细腻,耐人寻味。《采薇》以“杨柳”“雨雪”之物候替代季节的表现形式,也一直为《诗经》以后的诗人所采用。至《西洲曲》“折梅寄江北”“采莲南塘秋”等句,其运用则更为灵活自如。至于“昔我往矣”“今我来思”这种以今昔之不同情景来体现时间之久的表达方式,在《诗经》时代即为人们所乐于采用。如《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此后,套用者则更多了,如曹植《杂诗》:“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范云《别诗》:“昔去雪如花,今来花如雪。”杜甫《兵车行》:“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白头还戍边。”如此等等。可见,“杨柳依依”四句所开创的这种以景衬情、述景记时、善摹物态、寓情于景的写法,沾溉后世,功莫大焉!
①糜文开、裴普贤:《诗经欣赏与研究》,台湾三民书局1964年版,第343—344页。
②余冠英:《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78页。
③朱守亮:《诗经评释》,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第468页。
④刘文忠:《以乐景写哀,成千古绝唱》,载《诗经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20页。
⑤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63页。
⑥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1页。
⑦尹建章、萧月贤:《诗经名篇详析》,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3—184页。
作 者: 李金坤,江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