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豳风· 东山》新读
征之武士自作,不必也没有理由认为它出自代言。
与大部分的行役诗如《采薇》等往往描述征途中的所见所感相比,《东山》选择了一个更具情感浓度的时间段落,抒写的是诗人行役结束、踏上归途之后的种种情绪。“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在刚刚奔赴征途的时候,诗人必然经历过心理上的震动:骤然的别离,前途的不定,一路不断遭遇异乡风物的陌生感,都会在他心中引起波动。但时间总会发挥平息波澜、淡化悲哀的作用,长久飘零在外,并且很有可能要面对丧身殒命的风险,人需要寻找到合适的自我宽解之道,来安慰自己的思乡之情,来克制生命的无常之感。这并非一个可以一劳永逸的心理过程,那些积压的情绪,只能暂时安抚,无法彻底清剿,在适当的时机它们总会重新活跃于心中,而回归正是一个这样的节点。除了旧有的心绪被重新激活之外,回归还将带来许多新鲜的情感:在战争中逃得性命的侥幸,很快就能重返安定生活的激动,都会使诗人精神振奋。天气也似乎正配合这种心情,“零雨其濛”,这不是狂虐的暴雨,虽然会给归途带来一些小小的麻烦,但并非难以克服。这清凉的雨水甚至让人有些兴奋:它将洗刷忍耐劳苦所带来的种种厌烦,它会浇灌对于和平美好生活的热情。所以,“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出征者终于可以告别战阵,抛弃行枚、脱下甲衣而穿上旧时衣裳,重新回到平常的生活轨迹。
家和征行所经所处的旷野,很自然地构成了行役诗中最为常见的两种空间。家容纳了人们大量的日常生活,在这样一个场所之中,也许不会出现突然的奇迹,不会有陡然降落的惊喜,但它确保供应平和、稳定的心理感觉,承载了时间的细水长流。如果说在家意味着人处于正常的状态,那么出征则表示人将跌落进反常的世界里,被裹挟到命运莫测的风暴中。在《诗经》时代,人类对于空间的开发十分有限,城邑、村落零零散散,其余则尽是难以探测的山林泽薮和无法穷尽的荒草平原。置身于杳无人烟的野外,虽然会见识到许多异乡的新鲜风物,遭遇到意想不到的大事小情,但这种状态却很容易让人对自己的生存状况提出质疑。空间的广阔,让人联想到生命的虚无,而出征则可能是不能积累任何正面意义的一段经历;更重要的是,如果居无定所、没有室家,那么人与巢居野处的动物有何区别?“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在这苍茫的土地之上,人的行动恰如一只桑虫,蠕动在田野之中,渺小无力,暗无声息。
出征不仅漫漶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也把人抛入到无数的不确定性之中。对于《东山》中的抒情主体而言,他参与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战争就意味着死亡的随时到来,他的生命很可能戛然而止于刹那之间。死亡的威胁摧毁心灵的安宁,诗人不难觉出命运的无法掌控,觉出人生的变幻无常,由此他不仅担忧自己的性命,也为自己不得不离开的那个家室感到忧虑。虽然家的所在地并不是战争的前线,并且有妻子留守,但离开了视线,自己也就再也无法保证它的安全;家没有面对太多直接的危险,但自己的离去也已经意味着它的残缺,它很可能就此衰败下去。“果蠃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仅身在野外的自己与动物越来越缺少区别,处于后方的家园,也面临着自然界的侵袭:蔓生植物的延伸再也没有什么阻碍,群生的潮虫也找到了安身之所,蜘蛛放肆地张开自己的网罗,舍旁的空地鹿群们可以自由地践踏往来,到了晚上,还有宵行之类的动物点亮萤火。自然对于家园的吞噬令人生畏,但“不可畏也,伊可怀也”,即便如此,那里仍然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没有它,自己将无法结束在大地上的漂泊无依。
当然,这些都是诗人归途中的想象之词,太长久的行役生涯,可能过分增殖了他对于窳败的敏感,让他近乡情更怯。想象中场景的构建,总是由记忆提供素材。看得出来,他居家的时候,十分熟悉周边的动物植物,连绵的果蠃、群生的伊威,手脚细长的蟏蛸,跳跃灵巧的鹿群,这些都参与图绘了他的生活场景。当他身在此中的时候,他与它们共同生存,又保持着必要的界限;而在他离去之后,他开始担心它们的越界,将逐渐荒芜他的生活空间。这种担心里隐含着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担心:他惧怕自己的妻子,一人无力应对不断扩张的自然,“鹳鸣于垤,妇叹于室”,他怕她因为无望的思念而终日叹息。
自“洒扫穹窒,我征聿至”以下,大致而言有两种解释。一者以为这是征夫自谓,在他踏上返程的时候,他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修饬家室,等待自己的归来,而他也将见到已经暌违三年的故乡风物,若苦瓜、栗薪之属。另一说则以为,这是征夫想象中妻子的自叹之词:她并非那么脆弱,在命运面前不堪一击,在低沉无聊的生活里,她仍然能够强自坚持,保持对于希望的信念。她会把他们同居共处的室家打点得清净整洁,等待着他归来的那一刻。她看着圆润的瓜再一次爬到了栗薪之上,慨叹不见他已有三年之久,而对于他能够归来、何时归来等,她都无法预知。两说孰是谁非,难以确定,不过或许可以含混视之:这几句的主语是谁未必那么重要,反正,他们分享了同样的情感。
总之,整首诗都是抒写征夫在归途中的思绪。而最后一章,他的思绪又跳跃到他们新婚时的情景:那是一个仓庚飞鸣、炫耀毛羽的春日,那是一场仪式繁复、规模盛大的婚礼,那个新娘的一切,都合乎他的心意。记忆中的这些美好是否能够抵御住时间的侵袭?他的出征,是不是上演了“新婚别”的剧情不得而知,但三年之后,新人变为旧人,已经是个确定的事实。她是不是依旧保有当初的美好,他们还能不能像从前一般恩爱甚笃?在抵家之前,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设想这些问题,但无法获得明确的答案;而他对于故乡的怀念,最终落实到婚姻之事上,表明在那众多的事物之中,最为萦心的正是“所谓伊人”。这是不是说明,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或许就在于可以结为伴侣并构建家园,可以共同劳作以承受时间的伟力,可以不在自然的轮回中沉湮?
作 者: 刘书刚,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与思想。